自从第一次失了同州,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就想过自己因兵败而被圣人一道圣旨押解回东都。
可等了又等,圣旨上虽然确实斥责,却是令他戴罪立功,并无将他解职押走之意。
第二次失了同州,朝中仍是下旨斥责,却还没有将他问罪之意。
两份圣旨赵广存摆在一起想了十天,只觉得有什么隐隐约约在心里冒了头,还是他谋事的一句话令他恍然大悟。
——“如今的大梁,可不敢再逼反一家了。”
是了,朝廷式微,只能依靠他们这些驻守各处的武将,若是拿了他,他愤起与韩家合流,朝廷又该如何?
当今不信他赵广存,就算赐他姓赵,也不信他会长久忠心。
“卫家的小娘子。”他开口对卫蔷说道,“若是当年先帝也不信你阿父,不信定远公的一颗忠心,想来,你父兄也不会那般惨死。”
十五年前赵广存身为长安监门卫郎将,正是他带着人从土坑里刨出了卫泫、卫铮等人的尸身。
长安下了三日的雨,天晴了,人们才知道定远公满门男丁都死在了距离长安城不到二十里的林地之中。
蛮族南下之后,先帝为了让蛮族不再那般长驱直入,不得已学前唐在各处设节度使,才有了他赵广存掌一方军政。
赵广存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想到了这些,他不是个细致之人,比起如今风头正盛的安平伯兼领洛阳十万禁军的赵源嗣,他更像他们沙陀族的祖先,杀敌靠刀斧而不是脑子。
卫蔷做在桌案对面,这些被她抓了的人都要说说她的父兄,她已经习惯了。
桌案上放着赵广存的证供,赵广存并未狡辩,骆家确实给他送了女人,他自己没要,都给了自己的手下,他也听说过这些女人都给韩复銮的手下当过妾,他也没放在心上。
女人嘛,在男人手里争来抢去的,能用就行了,申荣事败之后他奉命绞杀申氏在长安一带的余孽,也从那些人的后宅里拖出了好几个美人收用了呢。
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这等事都成了罪。
“卫娘子,照你这说法纳妾都成了罪,那什么温柔坊,什么红袖招不也得都清干净了?纳妾也不对?家中奴婢,佃户……也都是错的?”
赵广存皱着眉头看着卫蔷,却见那穿着女子点了点头。
“赵节度使说得没错。”
“当啷!”赵广存猛地站了起来。
“没有佃户,还谈门庭世家?没有妾室,也就没有郎君夫主!没有妓院、没、没有那些娘们儿,男人打仗还有个什么意思?”
卫蔷竟然笑了:“白庞和牛渭都跟我说赵节度使有勇无谋,今日我倒觉得节度使着实聪慧得很。”
这是认下了他说的。
赵广存脚上戴着镣铐,手上倒是空的,看着卫蔷斜坐在椅子上笑,他奋力迈了几步走到了卫蔷的面前,双手撑在桌案上,额头青筋暴起,若不是知道自己打不过这女子,他都想擡手掐住她的脖子。
“卫、卫……”赵广存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面前之人,逆贼,什么逆贼,跟面前这人比,韩复銮、牛渭那些人也配称逆贼?这才是真正的逆贼!
“你是要掀了炎黄法统!你这是!你这是背宗忘祖!”
卫蔷将案上的证供递给一旁的周持,擡眼正视着赵广存。
她笑了。
“赵节度使,炎黄法统和祖宗家法都救不了北疆,如今的北疆之法却可以,那北疆之法就是对的,你所谓的炎黄法统、祖宗家法都是错的。如今的大梁风雨飘摇,北疆之法能让同州在半月内重新兴盛,能让田亩被种满种子,能让河水浇灌田地,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北疆之法就是对的。”
见赵广存目眦欲裂,卫蔷缓缓站了起来。
“我竟是不知道,一个沙陀族人,竟然也会以炎黄法统、祖宗家法为纲,您祖上先投唐不成,投大蕃,大蕃衰弱,疑心你们与乌护勾结,你们便转而投梁,这才几十年,你们就满口炎黄法统,祖宗家法。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鼓舞,只要我也将北疆之法推到天下各处,如是几十年,北疆之法也就成了炎黄法统、祖宗家法。”
这间屋子看似是密室,卫蔷身后的那面墙却不过是一层极薄的木板,木板的另一面,一位老者端坐不动。
咫尺之遥,赵广存的咆哮声清晰至极:“卫蔷!天下间怎又你这般身有反骨的女子?!你如此作为就是天下之共敌!你只有一人之力……”
“不是一人。”女子声音淡淡,略有些低哑,她的声音一贯如此,像是长风卷落了北疆的细沙,“我有北疆,北疆如我这般之人,数以万计,且一日多过一日。”
不多时,赵广存被人带了下去了,丁零当啷的镣铐声回荡在过道中。
老者擡起头看向窗外。
赵广存罪不至死,也再回不去华县了。
他陈伯横听了一耳朵审问,大概也再回不去洛阳了。
“陈相辛苦。”
暗门打开,卫蔷手中为陈伯横摇着扇子。
陈伯横站起来,看着这个瘦高的女子。
“北疆有多少县学?”
“五十七所,下个月是六十所。”
陈伯横点点头,又问道:
“北疆有多少女子?”
“七十六万。”
陈伯横叹了一口气。
“北疆识字的女子有多少?”
“稚童四五岁入童学,往上算八旬老妪也能认得几个字。”
陈伯横走出房门,耳边是一阵卫蔷为他扇的风,他感到一阵清凉,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北疆的安民法,在北疆有多少人知道?”
“凡北疆百姓皆知。”
手扶在墙上,陈伯横的身子晃了晃。
他徐徐转身,看向卫蔷,终于苦笑一声,道:
“要想废了你北疆之法,岂不是要将六十六万北疆女子尽数杀了?”
不为奴婢,不做佃户,不做妾室,这般的日子过得顺了,谁还会想做大梁的女子呢?
“陈相,你少算了。”
走在陈伯横的身边,卫蔷一手摇扇子,一手摸了摸刀柄。
“您以为北疆的男子能坐视自己妻女姐妹被人欺凌杀害?”
过道走到了头,卫蔷看向门外树荫下正等着自己大兄的陈仲桥。
“还有您的亲弟,因北疆之法,他的妻儿就要身死,他会如何去选?还有那些未去过北疆,却得知了北疆之法的人。”
陈伯横看见光斜照在自己的身上,也斜照在卫蔷的身上。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照你所言,你这北疆之法岂不是比你的刀你的兵还可怕?”
“那是自然。”
卫蔷将扇子递给陈伯横,另一只手还放在自己刀柄上。
她笑着说:“最初那人给我的,本就是一点星星之火罢了。”
……
洛阳的神都苑足足封了十日,这十日上万禁军几乎将神都苑的沟渠捞尽了,却还是未找到定远公世子卫瑾瑜,神都苑自前唐至今池中堆砌的骸骨倒是被捞上来了不少,虽然都已支离难拼,也知道这池中埋葬的死人足有数百之数。
定远公世子只怕是死了。
神都苑里各种流言多不胜数,流传最广的就是说定远公世子其实并非落池而死,而是被人杀害,那人见肃王坚持要捞出尸体,生怕定远公世子的死因暴露,便不敢随意处置了尸首。
这传言最盛的两日神都苑里被关的人连肉都不敢吃了。
苦熬了十日,赵启恒终于病倒了,赵启恩没忘了要治他的罪,只是如今顾不上。
他也苦熬了十日,他想了整整十日自己该如何将此事告诉定远公。
皇后和尚书令姜清玄也病倒了。
卫泫和姜氏最后一点血脉终于断绝,他们二人一个是柔弱女子,一个年事已高,悲痛之下,终究是病倒了。
这也意味着赵启恩手中一时间竟没了能用的棋子能替他将定远公世子身死之事告知定远公。
“圣人,中书省丞相陈伯横正在渭水一带,陈相平素稳重,不如就先将此事告知陈伯横,再让他徐徐告知定远公。”
不错!此法不错!
看着进言的韩熹,赵启恩点点头。
“陈相老成持重想,想来能将此事做好。”
一旁的杜晓几乎笑出生来,堂堂一国之君,连消息都不敢直接告诉臣下,总算找到了一个能替他挡了箭的,可不得赶紧拉过来挡上?
想起自己惨死在废太子手中的阿父和叔父,杜晓眸光一冷。
这也是他们赵家父子的老把戏了。
赵启恒被关在了合香院里,他持刀冲撞圣驾,乃是大罪,圣人允了他找卫瑾瑜,却没说要给他免罪,除了出去找人之外他就不能再出院门一步,竟是被幽禁了起来。
看着赵启恒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脸色青白还冒着冷汗,一群仆从不禁慌了手脚。
偏偏守门的禁军并非仁善之辈,心知肃王没有好下场,连药也不肯帮着找。
“王爷,王爷我们可怎么办呀!”
赵启恩自然是听不见的。
他在做梦,梦里是他第一次看见十二岁的卫瑾瑜。
瘦瘦小小,用丝帛挡住脸,只剩一个尖尖的小下巴,像赵启恒见过的小鸡。
“阿恒,这就是瑾瑜,定远公的侄子,以后的定远公,朕已经下令让她入太学读书,你可要好好照看他。”
“是。”
赵启恒是这般应下的。
“圣人让我跟着你,你能教我读书吗?”
“能的。”
“我还想学武,你能教我吗?”
“能的。”
叽叽喳喳不通礼数的定远公世子实在聒噪。
可他病了的时候,也会委委屈屈地流眼泪。
“阿娘,阿娘你别丢下我!”
这卫瑾瑜着实难训,跟人打架打到河里,竟然还委屈得哭。
那是的赵启恒也还年轻,一边嫌弃着,一边拉住了小孩儿的手。
“不丢下你。”他说。
小孩儿仿佛安下心来,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再醒来,就喊他是王爷师父。
“瑾瑜,我不丢下你,你回来,瑾瑜!”
床边站着的黑影听见憔悴的肃王这般说,慢慢地低下了头。
等赵启恒再醒来,他看见自己的手中多了一角碎金、
是……他给瑾瑜做的大闹天宫面罩的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