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凡大权在握者,身边总少不了趋炎附势之人,似骆家这般将姐妹女儿侄女送去了赵广存的营帐,也非离奇之事,只是抛弃在前,进献在后,骆家女子又死了十几个,诸般事情,实在是说不清楚。定远公这般审一审,查一查,倒是不惧骆家在同州的数代经营,刚刚那麾下小娘子,也颇有强项之风。”
陈仲桥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大兄面前为那定远公说好话,他出身世家,本该与骆家休戚与共,如今骆家子弟被抓,他该想办法营救才是。
可陈仲桥说不出骆家无错的话来。
世家受一方百姓供养,就得护佑一方,不然为何叛军南下,他们陈家在河中府宁肯收拢临近县里的百姓也不肯后退?
河中府陈家,没了河中府,还算陈家吗?
骆氏却是逃了一次又一次,第一次知道同州失守的时候,他还以为骆氏在同州都殉了,还让人去白马寺给骆家供了灯,后来才知道骆家竟然扔了满城百姓跑了。
到了今天,更是知道他们连自己姐妹都扔了。
这还算得上是人?
陈伯横看着自己的弟弟,今日第一次对自己弟弟开口道:“若是在大梁,骆家又当如何?”
当如何?
陈仲桥几乎不假思索道:“骆家自然是继续占据同州一地,除非有世家借势而起,侵吞骆家的土地,骆家的不肖子孙又不善经营,才会渐渐衰败。”
“可会有人为几个女子,要骆家给个说法?”
陈仲桥擡起头看向自己的大兄。
大兄比那姜清玄小十多岁,却头发花白,看着比姜清玄还要大些。
被朝中上下称作“闭口相公”的大兄身为陈家之主,又年少成名,平步青云,为一朝之相,可他似乎过得总比旁人以为的要辛苦些。
“不会。”
陈仲桥如此答道。
陈伯横点点头。
转身,他往房中走去,走到一半,他开口说道:
“北疆的律法,阿桥你去寻来给我看看。”
“是,大兄。”
同州的州府衙门里,卫蔷看着跪在地上的骆岳让说道:“人都已经抓了,你总该起来了吧?”
骆岳让还是跪在地上不肯动。
他本是骆氏嫡枝子弟,只是阿父当年与大伯一同战死长安,二伯和四叔就算对他们再好,他们也是失了阿父的兄弟,也正因此,他和大伯留下的骆岳俭、骆岳良两位兄长极为亲近。
去年初春时节,他们兄弟堂兄弟三人在骆家的偏院里谈论该如何给自己谋个出路,却正好遇到了那坐着骡车挎着刀来了同州的定远公。
后来定远公以势压人,向骆家讨要钱粮,当着骆家上下老小的面突然擡手指着他们兄弟三个说一个可抵一千贯。
在定远公的长刀之下,二伯答应了。
他们三个就成了同州骆家送与定远公的“路费”被送到了北疆。
阿俭是他们三人中最善算的,阿良善交际,他自己算学不错,《尚书》也学得不错,在学了些北疆的规章法度之后,他们一个去了北疆府州财部做书吏,一个去了北疆应州民部做巡查骆岳良,一个在北疆麟州县里做算学先生。
在北疆,他们过得很苦,没有丝竹罗袍,没有酒,肉也吃得少,可日子久了,他们又觉得自己过得不错,不用去看二房和四房堂兄弟的脸色,自己赚了自己花,赏罚严明,不需人情。北疆是个每半个月都会一变样的地方,去年他们刚去的时候五六日都吃不上一顿肉,大半时候靠着粟和萝菔过活,到了去年冬天已经可以三日吃一顿羊肉炖菘菜,今年麦收之后,凭着他的俸禄,他已经可以顿顿吃县学门外五十丈出那一家汤饼了。
骆岳让舍不得顿顿吃汤饼,偶尔吃一次,再咬着牙添了些肉片,吃饱喝足,也觉得北疆是这天下青壮最该来的地方。
可他妹妹呢?他妹妹今年才十五岁,他在北疆攒了钱买了最好的棉布,还买了乌护的金簪,以为能送妹妹出嫁的。
叛军打来,韩复銮手下一个偏将“纳”了妹妹为妾,叛军被打跑,妹妹又被二伯先给了赵广存的亲信拓跋司马业,赵广存被打跑,牛渭到了同州又在骆家大肆劫掠,这次妹妹没有被劫走……牛渭手下部将干脆住进了骆家,每日以骆家女子取乐,骆家女不堪欺辱,接连自尽。
妹妹死了,二伯娘家三位姐姐两位妹妹也没了,骆岳让从大房大姊处得了消息,只顾得上给两位兄长写了信,就骑马直奔同州。
“元帅,买卖人口按北疆律当死!”跪在地上,骆岳让再次说道,他顶着太阳骑了三日的马,一说话还是头晕目眩,“我知如今人都死了,证人只有赵广存等人,若是他们说了我家姊妹是自愿,元帅也不能无据定罪……可元帅!我妹妹是伶俐活泼之人,若非被逼到极致,如何会自尽!元帅!请元帅为我家中姊妹做主!”
头埋在地上,骆岳让咬着舌头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他要报仇,是骆家害了他姊妹阿娘!他要让他们偿命。
招待完了陈伯横卫蔷就换了一身衣服,月白的衣袍不耐脏,她穿一次着实要心疼半天。
穿着深青色的棉布袍的女子走到了骆岳让的身前,道:
“你说错了,她们不是自尽。”
骆岳让猛地擡起头,就见元帅说:“她们是被谋害而死。”
他眼睁睁看着元帅抽出长刀,在地上划了四下。
“骆家,牛渭,赵广存……还有,这世道。这世道不将女子当人,将她们当牛马之物,可做战胜之信物,可劫掠,可送人,于是韩复銮手下将她们做了战胜之信物,骆家将她们送给了赵广存,牛渭又将她们劫掠,骆家不给她们活路,这分明是被谋害而死,怎能说是自尽呢?”
骆岳让怔怔地看着地上并不存在的框子。
那四条线,组成了一个框子。
收回长刀,卫蔷拿起书案上厚厚的一摞纸,将它们放在了骆岳让的面前。
“被谋害的,远不止你的姊妹。”
同州拥两关据三城有四县,被几番劫掠侵占,仍有十数万人,其中因被叛军和乱军强占活下来后又被家人所弃的女子足有二百余,其中四十多人已经自尽。
还有被家人送给叛军以求自保,不堪受辱而死的,也有数人。
这些人分明是被一步步谋害而死,怎能说是自尽呢?
“自从占下了五州之地,我一直不知如何告诉旁人,我定远军所在之处与旁处不同,你姊妹一案倒可让人长长见识。起来吧。”
骆岳让终于站了起来。
穿着蓝色衣裙的卫清歌进来对卫蔷说陈伯横要找北疆的律书,卫蔷找出来了两本让她送过去。
“跟白庞说,他既然接下了同州的迎来送往之事,就好好照看陈相兄弟二人,带他们到处看看。”
卫清歌点点头,又道:
“家主,白胖胖说赵广存后日要来同州,问应该如何接待?”
“如何接待?”卫蔷看向站在一旁的骆岳让。
“告诉白庞,将他引到州府大门之前。”
“是。”
睡足了一个下午,陈伯横从床榻上起来,只觉自己已经几十年没有昼寝了。
陈仲桥问陈伯横要不要吃些东西,陈伯横摆摆手,整了整衣袍,径直往外走去。
同州府已经被定远军占了半个月,听说当日定远军与牛渭所部在城中激战,到现在竟然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只有两处院墙是正在修整。
陈伯横双手放在袖中,一边走一边看,走了不到百丈,就看见有人正在卖藤席和草鞋。
他的仆从一直跟在一边,见状就要上前去问,却见自家老爷摆了摆手。
“请问这草鞋价值几何呀?”
卖草鞋的娘子上下打量一番,笑着说:“五文钱一双,保证不磨脚的。”
陈伯横左右看看,道:“五双鞋,十五文,如何?”
见自己的大兄不仅与卖草鞋的说话,甚至还能降价,陈仲桥惊讶万分,看看左右仆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卖草鞋的娘子见陈伯横衣着不凡,有心多赚一些,便道:“郎君可莫要与奴顽笑,您这般富贵,买几双草鞋,怎得还讲起价来?”
陈伯横已经拿起了一双草鞋,摸了摸,道:“这草鞋编得还算细,草绳却没有整好,你看看这双,你还说不会磨脚?老朽一双脚踩半个时辰就要磨破了,还有这双,你看看你看看,这绳结打得可粗糙,若是下雨泡开了怎么办?还有这双鞋,你看看,左脚比右脚窄了半甲之距……罢了罢了,十五文五双也贵了,走罢。”
“哎?郎君!郎君!”卖鞋的娘子见陈伯横要走,大声道,“十五文便十五文,奴卖与你了!”
陈伯横背着手,转身看她,满朝文武心中金尊玉贵非大事不论的嘴张开,道:“十二文。”
那卖鞋娘子气急:“老郎君你怎得还降价?罢了罢了,十二文卖你便卖你了!”
陈仲桥只见自己大兄面露得意之色,不禁以手掩面。
“娘子是同州本地人吧?”一边调鞋,陈伯横一边问道,“这草鞋卖了多少年了?”
卖鞋娘子笑着说:“我从前是郃阳县韦家的佃户,家里死了男人,韦家把我赶了出来,我住在姐姐家,卖些草鞋罢了。”
正说着,一三十多岁的妇人大步跑了过来:“阿坛你快些回去!有官老爷去分地了!官老爷把韦家的地分了,男的女的都一样!”
“哎呀!菩萨显灵了!不对,是定远公显灵了!”卖鞋娘子口中喊着背起自己挂着草鞋的架子就跑。
陈伯横对着她背影大声道:“我们钱还没给呢!”
那卖鞋娘子头也不回:“老郎君是我的贵人,不要你钱了!”
贵人?
看着自己几人手中的草鞋,陈伯横摇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