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苑……”
战斗已经开始,林苑仿佛还能听见风中传来妮可不安的呼唤声。
这次可不能死啊,林苑心里想着,否则那个家伙要哭好久。
从前她会因为有人肯为自己哭泣而高兴。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已经有点不太敢随便死去。
怕妮可会伤心,怕不知道如何面对云洛和雷歇尔他们几位,还有家里的小锁薰华。
至此知道何谓牵挂。
倪霁已经和畸变种对上,林苑踩着虎鲸的脊背,进入战场。
怪物很巨大,类人的面孔毫无情绪波动,冰冷的目光从高高的天穹垂视,巨型的绿色虫腹和翅膀遮蔽了大半天空。
它的情绪很淡,不带有恶意和恼恨,对人类的杀机完全来自于身体本能。
沉睡在此地,似乎只在有人类经过的时候,才像一台杀戮机器般启动。
下手迅敏冰冷毫不留情,一双森寒的巨型镰刀挥动时几乎连残影都看不见。
空气里响过几声极度尖锐的破空声。
连空间似乎都在一瞬间出现了扭曲,哨兵黑色的小小身影几个闪动,远远后退,在花海中拉出一道长长的滑痕,飞溅起无数紫红的花瓣。
倪霁避开了第一波斩击,但身后的摩天轮不知什么时候像豆腐一样被从上而下斜斜切开。
断口平整光洁,半片巨大的摩天轮在片刻之后,才缓缓滑动,轰然倒进花海之中。
林苑骑在鲸背上切入战场。
很棘手,这只畸变种似乎没有类似生物的大脑。
它身形巨大,情绪波动却很小,极难捕捉。攻击力还如此强悍,速度快如鬼魅。
但和自己配合的哨兵是倪霁。
自无瞳之地回来后,林苑已经很久没有和倪霁配合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尝试过和很多不同类型的哨兵一起战斗。大家都是帝国中强大的战士,各有各的强悍之处。却怎么也没有一个人,带给她和倪霁在一起时那种畅通无阻的默契感。
高居在白塔最顶端的那位帝王曾经这样和她说过,哨兵是蝼蚁,工具和玩物,只要善于掌控,谁都一样,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你要让自己习惯和不同兵种的战士合作。
林苑亲身尝试过。觉得那位陛下说得并不是真理,又或者是那位陛下本人没有得到过真正契合自己的哨兵。
在最危险紧迫的战场,这种配合度上差异,简直可以用天差地别来形容。
此时此刻,她可以完全感觉到倪霁的奔跑,呼吸,和兴奋起来的状态。
甚至可以察觉到他肌肉的牵引,毛孔的收缩,和他一丝一毫外溢的情绪。
倪霁在奔跑,她也感到自己在奔跑。倪霁高高跃起,她也体会到大地远远离开自己。
进攻!刀锋深深切进硬壳。
防守。敌人的刀刃震得手腕发麻。
肌肤似乎被风刃拉了一条血痕,倪霁是疼的。
林苑离怪物明明拉开很远的距离,但那张巨大苍白的面容近在眼前,分毫毕现。
仿佛呼吸和感知都同他合为一体。
这是和其他任何哨兵,不论对方如何强大,都达不到的默契感。
倪霁就像是她感观上的一种延伸,身体的一部分。
就是她的手,她的眼睛,她的刀。
他们同时抬眼,同时面对恐惧,一起感受疼痛,一起觉得兴奋,连心脏跳动的频率都一样。
她接手了哨兵的眼睛,情绪和感知。
可以让倪霁注意力在最关键的时候高度集中,屏蔽他的疼痛和恐惧,代替他感受危险和伤害。
她用倪霁的眼睛直面怪物,倪霁用她的视角观测全局。
敌人的那一点点情绪波动被林苑死死抓住,精神力的触手哪怕能控制住敌人半秒,她的刀——那个哨兵,会毫不犹豫地精准出鞘制敌。
他们几乎是把性命交托给彼此。在最关键的时候,无条件信任着对方的能力。
这样的战斗令人亢奋。
刀光和剑影,血液和热汗,巨大的怪物和美丽的花。
利刃边缘,差之毫厘,就是生和死的区别。
心脏在收紧,汗毛竖立。
对林苑来说,这种危险和致命的兴奋是一种享受。
大概疯子才会像她这样的想。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呢。
一个身心都和她的感受一样,百分百契合之人。
他们都是天生的战士,就该活在这样的战场上。
这种感觉太好。
以至于死亡都不能将其喝退。
骨色的长刀饮了倪霁的血,化为妖异的红刃。细长的红芒在畸变种巨大的身躯四周密集闪烁。
绿色的覆翅被斩断。
戴着面具的头颅从高处坠落。
然后是一只前肢化为镰刀的强壮手臂。
即便如此,少了头颅、翅膀和一条手臂的怪物,还在花海中站立着,无觉无痛,前后冲刺。
滚滚的刀光在大地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倪霁倏地后退,刀影密密匝匝从天而降,誓要在残缺的身躯倒底之前,将这个小小的身影钉死在地面。
虎鲸摆尾冲撞,从后撞开那残缺不全却还能活动的诡异身躯。
鲸头冲撞之后在半空回转,林苑踩着鲸背,烈风吹起长发,双瞳金芒大盛,无数的触手从阴影中蜂拥而出。
哨兵起身再战。
直到那巨大的身躯最终倒地,摔在花海中,激起漫天烟尘。
倪霁落地,以刀支地,昂起面孔,眸中紫芒未熄。
林苑从虎鲸的脊背跳下,举目看向远方。
在妮可一行消失的那个方向,地平线上,亮起一点星星大小的刺眼光芒。
太阳升起了!
林苑不知道妮可她们是否已经平安抵达下一处避难的地堡。
但她知道,自己和倪霁是肯定来不及了。
天几乎在一瞬间就亮了起来。
收割生命的晨昏线扫过地面的一切,朝着她们的方向飞奔。
林苑和倪霁相互看了一眼。
刚刚结束剧烈战斗的哨兵喘着气,额头的鲜血混着汗水滴落。
她们的眼神只交流了短短一瞬,
“地下有空间。”林苑对他说。
这只畸变种是从地底裂土而出的,它的体型如此巨大,哪怕地面塌陷,地底也必定留有空隙。
在倪霁专注战斗的时候,触手们潜入地底,追寻着那些地鼠,虫蛇的思维波动,找到深藏地下的足以两人藏身的空间。
只要倪霁还来得及挖开洞口。
哨兵在这个时候没有片刻迟疑,甚至没有再多看林苑一眼,二话不说带着他的虎鲸,朝林苑所指的位置向下挖掘。
林苑在这个时候帮不上忙,便在身边那座被畸变种削掉大半截的摩天轮下坐下。
靠着摩天轮的底座,冰冷的座石贴着脊背,带来一丝凉意。
她记得刚刚进入食庞之地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太阳升起,那只来不及跑回来的小食庞就是这样做的。
躲在一座高大的雕塑脚下,依靠雕塑巨大的投影延缓了他的死亡。
但也不过给他争取了片刻的时间罢了,死去的过程甚至比瞬间被烧死更痛苦。
那条象征死亡的晨昏线逼近得非常快。
草叶枯黄卷起,娇嫩的鲜花烧成的火团。大片的蝴蝶、莹虫,从花海中飞起,企图追着褪去的黑夜亡命奔逃。
没有人逃得过光,漫天生灵被那金色的死亡线追上,在烈日中魂灭成灰。
林苑背靠着摩天轮的基座,听见了那些草叶,花朵在身后燃烧起来的声音。炙热的浪潮袭来,她把自己的身体在阴影中缩得小一些。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别的事。
但和那时候实在是太像了。
四周和那时一样亮得晃眼,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焦糊的味道充斥着鼻腔,自己也同样蜷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
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小孩了,林苑用冰冷的声音告诉自己。
红色的火光在晃动,噼里啪啦的烧灼声越响越大。眼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晃动起来。
眼前是花海,巨大的怪物残骸。好像又是木质的地板,小小的玩具屋,成年人的双腿向自己跑来。
很热,人好像要被融化了。
“小苑……”
“苑苑……爸爸和妈妈……”
幻象中响起说话声。
清醒一点,林苑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手脚是软的,把控不住身体的力气。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薰华戴着半张面具的脸突然出现,“是没有将我心里的话告诉她。”
对,不能在这个时候犯浑。
我还有话没说。
我还有话没有告诉倪霁。
林苑稳住摇摇晃晃的自己,清醒过来,耀白的晨昏线在那一刻从身边越过,四面一片灼眼的白光。
身后的摩天轮投下一道阴影,把她罩在阴影中,为她争取到了一点点活下去的时间。
太热了,汗水湿透了眼帘,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见倪霁的身影从地底钻了出来,朝着自己飞掠过来。
他绕了一个小弧线,堪堪赶在阳光照射到之前冲进了这片小小的阴影中,一把抱住了林苑。
晨昏线掠了过去,大地一片炙热。
摩天轮巨大的身躯挡住阳光,投下的一片阴影是白茫茫的世界中,唯一的一小块孤岛。
这片孤岛的面积,在迅速的减少。
两个人拥抱着彼此,在小小的影子中已经无路可退。
倪霁将自己的哨兵服迅速脱下来,罩在林苑的头上。
帝国的哨兵服是统一制作的,为了适应哨兵们险恶的战斗环境,具有很好延展、耐磨、耐高温等功能。
倪霁翻手用外套裹住林苑的头脸,把林苑整个人抱起来。
这个时候影子的面积已经变得极小,热浪几乎烤到了肌肤上。
他们离洞口只有短短几步,只是就这几步便是熔岩一般难以跨越的地狱。
虎鲸的身躯在那一瞬间突然出现在上空,巨大身躯在大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连接了摩天轮和洞口之间的逃生通道。
倪霁在影子里奔跑。
林苑在他的怀中,哨兵的胸膛和衣服之间形成小小的空间,林苑被护在这个空间里。
靠着那个结实的胸膛,她听见鲸鱼发出一声痛苦的鸣叫,鼻子里闻到一股蛋白质的焦糊味。
很像回到了当年,被母亲抱在怀中,在火场飞奔的感觉。
这样根深蒂固留在童年记忆中的恐怖回忆让她浑身战栗,手脚无力。
但她知道这不是自己发抖害怕的时刻。如果倪霁支撑不住,她必须像当年那样立刻接手倪霁的身体。
抹去他的痛感,控制着他奔进那个漆黑的洞口。
绝不能让他倒下,绝不。
事情其实发生得极快,思维都只在一瞬间闪过。
林苑贴着倪霁的胸膛,听见他的思维传递过来。
“不用。”他说。
“不用你。我自己能跑到。”
路程是极其短的,以倪霁的速度甚至只是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但林苑仿佛觉得那个呼吸变得极慢极慢,她被那双有力的胳膊抱着,在虎鲸身躯的阴影中掠过炙热的地面,一口气冲进深深的洞穴。
两个人是摔进来的,一路滚进洞穴的最底端。那被倪霁打通的隧道底部,有一处很巨大的空腹。
林苑的判断十分精准,这里空间曲折开阔,阴凉不憋闷,足以避难。
阳光只在前方投进细碎的一点沫子,再也烧不到他们。
两人从混乱中爬起身,林苑顶着哨兵的外套,坐在昏暗阴凉的地底。
烈火,奔跑……都结束了。
十几年前,一切停歇下来的时候,年幼的女童从雪地里钻出来,推了推抱着她跑了一路的那个人。
那个人一动不动,焦黑的身躯蜷在雪地中怎么推也推不醒。
“妈妈,醒醒……”小小的林苑站在冰天雪地中,怎么喊,也没喊醒自己的母亲。
此刻,林苑眨了眨眼。
依旧是大火和飞奔。
她坐在冰凉的洞穴中,身边的哨兵揭开她头顶的衣服,看见她没事,冲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
都结束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
再也没有大火,奔跑,叫不醒的亲人,和幼小无力的自己。
只有一个会朝着自己笑的哨兵。
他笑起来那样好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倪霁掀开外套,上下确认了一遍林苑是否受伤。
看见林苑虽然滚了一身泥,却毫发无损,他才露出一点笑容。
他的样子很狼狈,手套被烫化成褴褛的布条,脸上身上都是烫伤,更严重的是精神体受创带来的阵阵刺痛。
但林苑没事。
林苑没事就行。
终于有那么一次,是我保护了她。
倪霁的手指抬起,虚抚了一下林苑的脸庞。没有触碰到,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他倒在冰凉的地洞里,勉强抬起挂着残破手套的手指,握住林苑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安慰她,
“我没事,歇一会……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