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还微微发烫,哨兵们奔跑得飞快。
两位向导骑在速度最快的两只精神体上,林苑坐在虎鲸背上,黑色的独角兽驮着妮可。一行人眨眼间就像跑到了天边的感觉。
天色暗得很快,空气中的燥热消失了,娇妍的鲜花一朵朵在大地上争相盛开,硬底的军靴踩踏过花海,揉碎了无数花瓣。
脚步声像是鼓点一样密集,他们要快,几乎一秒都不能够耽搁。
这里的日夜交替很快,而且毫无规律,据说最短的夜晚只有数小时。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高温会杀死一切暴露在地面的生命,没有生物可以在那样炙热的阳光下存活。
密集的居民区,只在广场周边这一片。柱的位,离得非常远,途中有零星几个可供容身的地堡。
因此林苑一行必须在下一次太阳升起之前,一路飞奔,赶到下一个可以躲避阳光的地下建筑。
位置是佩恩提供的,但能不能平安抵达,还要看她们的本事。
前往柱的旅途,是最危险的死亡之路,即便是以速度见称的食庞之城本地居民,也不敢轻易往那边走。
这些年来,生活在这里的畸变种们离柱越来越远,有很多新诞生的小螳螂,已经不太知道柱为何物了。
一连奔跑了数个小时。远远地,看见了地图上第一处可以躲避的地堡。
彩色石头的屋顶在大地上十分显眼。
到了,所有人的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第一个抵达的是倪霁,黑色的身影掠到地堡前,确认一眼四周,伸手揭开彩石屋顶上留着的顶盖。
雷歇尔就势纵身跃入,长长的黄金发辫在路口一闪而末,片刻之后,深深的底部传来他确认过安全的信号。
地平线在这一刻亮起那一点象征死亡的白点。
白茫茫的光线速度极快,晨昏线所过之处,万物具焚,鲜花,柔草,飞虫,莹蚁在强烈的阳光中死去,无一幸免。
眨眼间半边大地都白了,炙热的生死线风驰电掣,一路逼近。
守在洞口的倪霁却不见丝毫慌乱,一脚稳稳踩着打开的顶盖,朝着林苑伸出手。
飞在空中的林苑从虎鲸背上跳下来,倪霁接住她,拉着她的手,把她丢进地堡中——这是最快的方式。
妮可略微犹豫一秒,也闭着眼睛跳下来,被接住了,直接丢进去。
云洛和杜圆圆跟着接二连三往下。
跳下去的时候,杜圆圆抬头看了一眼,倪霁高瘦影子还站立在洞口,正拔出腰部的长刀。
一只畸变生物被晨昏线追着从远处狂奔而来。
拥有种族天赋,速度极快,强大的危机感逼得它凶性大发,一路扬起尘土花瓣,锐利的镰刀迅猛交错,斩向站立在逃生洞口的人类。
透过视线狭窄的天井,杜圆圆看见了倪霁血色的刀光,那一刀挥出,在漫天星斗和花瓣中抹出一道血红。
血点染在通道口,倪霁黑色的靴子还稳稳站在那里。
杜圆圆在心里悄悄骂了一声,算是对倪霁服气了。
哨兵们各有各的高傲,只对真正的强者心服。
倪霁是第一次加入他们的队伍,之前甚至和大家都不太熟悉。
但一个战士是否真的强大,是否稳重可靠,不是演武场上能比出来的,只有在战场才能见真章。
临危的时候不能乱,忙乱的时刻必须细。
冲锋的时他在最前,撤退的时他把断后的责任担在肩头。
默契的配合,强大的全局观念,是一个战场上所有人都愿意依靠的伙伴。
难怪苑苑天天看个人终端,等着他一起来。
倪霁站在入口,最后环顾四周。
确保在自己进入的那一刻不再会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出来,破坏安全门的闭合。这才纵身跳进地堡,抬手闭合上顶盖。
虎鲸在外游走一圈,太阳光线照到的前一秒才隐去巨大的身影。
滚烫的热潮从头顶袭过。
昏暗的地下室中,几个人听得见伙伴们的心跳和呼吸。
在这诡异的地方迈出的第一步,他们算是勉强安全了。
外面是酷热的地狱,这避难用的小小地堡却挖得很巧妙。
待在最底下,既不觉憋闷,也不觉得太热。
只是这里没有水,携带的口粮也要省着吃。所有人便不再活动,坐在地上,靠着冰凉的墙壁养神。
这一静下来,昏暗的地堡就显得格外寂静。地表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着了火,细碎的草木燃烧声隐隐传进阴凉的地底。
妮可就忍不住又想起了佩恩,那双有着绿宝石一般眼睛的……畸变种。
刚刚才认识,那么快就死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路上总想着他。
畸变种本来是人类最大的仇敌,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对象。第一次在那艘飞艇上遇到人头型的畸变生物时,她曾经觉得畸变种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怪物。
但她们促膝长谈,共赏曲乐,那是一位彬彬有礼,目光温柔的少年,眼中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渴望。
明明是一个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生命。实在没有办法只将他单纯地当做怪物看待。
妮可闭上眼睛,靠着墙壁轻轻哼起那首《魔王》,歌声中有一位少年,临死前为了自己的命运不甘地挣扎。
婚宴上刺鼻的血腥味好像还停留在鼻腔。
食庞的种族特性如此血腥,将那个温柔的少年活生生地啃食吞噬。
妮可是一个很感性的向导,这样的事让她想哭。
但大家都没有哭,坐在自己身边的林苑也没有,于是她也不想露了怯,紧紧闭着眼睛,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她很佩服林苑,为什么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林苑就能那么沉稳冷静。
不论什么时候苑苑都是那样冷静。遇到那般难过的事,她依旧能够这样平静镇定地面对。比自己成熟地太多了。
真是令人羡慕。
一只小小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妮可睁开泪眼婆娑的眼睛,转头看林苑。
林苑和她并肩坐在角落里,瓷白的小脸没有什么表情,双眸黝黑无光。
“其实我也想哭的,只是我还没学会怎么哭。”林苑这样说。
其实我也羡慕你。我也想学会哭泣学会悲伤,学会怎么去爱一个人。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满脸是泪,一个面无表情。
地堡中的哨兵们都没能忍住,抬起眼看她们。
两个向导,都伤心了。向导本是温柔细腻的人。苑苑和妮可都是。
倪霁坐得很远,捋着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摘来草叶,正编着一只螳螂,修长的手指顿了顿,抬头看了林苑一眼。
他知道的,林苑其实并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冰冷。
她的心很暖,甚至能怜悯并非自己同族的异类。
心很暖,手也很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林苑坐在角落里,瓷白的手指交错在膝头,烛火下的肌肤镀了一层光洁的釉色,琼玉一般。
和在自己梦中的时候一模一样。
在经历过那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小小杂物间之后。
好几次在梦里梦见她。梦见过她的双眸凝视着自己,梦见自己被她握在手心。
不该做这样的梦的,可是人又怎么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梦呢。
倪霁低头,手指翻动,将那只小小的螳螂编好,握在手心。
莹莹碧草织就薄翅。
为了一夕之欢,飞蛾扑火的生灵。
太阳再一次落下山去。
一行人修整过后,踏着滚热的土地出发。
行至中途的时候,远远看见花海中一个巨大的摩天轮,五彩的吊箱缓缓旋转。
那个摩天轮有些怪异,有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倒挂在五彩的摩天轮顶端。趴在整个巨大摩天轮上。
所有人止住了脚步。
哨兵们的视力很好,远远地辨认一番,发觉那不是活物,只是一个空壳。
一只巨型食庞蜕下来的外皮,半透明的,倒挂在高处。
大家稍稍松了口气,从那摩天轮之下迅速穿行而过。
袭击是突然之间发生的。
脚下的花海中裂开,一只庞然大物从中暴起。
不仅哨兵们没有提前得到预警,就连触手们都没有听见一丝一毫情绪波动。
就好像一只死去的庞然大物沉睡在地底,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才突然惊醒,破土而出。
一只自然界的螳螂,在人类面前看上去只是柔弱幼小不值一提的昆虫。
但人面虫身,山岳一般大小的畸变种破开泥土,缓缓站起,带给人的却是山海般强大的压迫感。
三角形的头颅,类人形的面孔,居高临下,目光冰冷,缓缓起身,拦在众人前行的道路上。
强有力的前肢从骨肉中伸出两道霜雪般的钢刃,宛如死神的巨大镰刀。
林苑一行六人,对付这样大型的畸变生物并非没有取胜的机会。但她们耽搁不起这个时间,打这一场,无论胜败,六个人的性命算是落在这里了。
雷歇尔第一个做出判断。
黄金狮子的精神体从虚空迈步而出,抖擞金色的鬓毛,当先向那刀锋锐利的人面螳螂冲去。
“你们先走一步。”他说。
身在哨岗多年,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决定。
上一次,污染区扩散,他让队友和百姓先走,把自己陷落在污染区内,饱受折磨,险些不能生还。
时至今日,遇到危机之时,金色的狮子依旧毫不犹豫将活下去的希望留给自己的同伴。
没事,就当把这条命还给林向导。
多活的这两年,也算是挣到了。
雷歇尔在朝着镰刀奔去的时候这样想着。
坐在虎鲸背上的林苑下意识转头看向倪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选择先看倪霁一眼。
倪霁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和她,飞快地打了一个战术手语。
那句话的意识翻译成语言是:我和你留下,他们先走。
虎鲸前进的速度很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隔着凌乱飞舞的花叶,和那只缓缓逼近的巨型怪物。
但林苑觉得自己能清晰地看清倪霁的眼神。
他的眼神很坚定,没有丝毫疑虑,带着一点准备豪赌的狂妄,全力以赴的孤勇。
如果是我们两个,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可以做到的,赌一把。
林苑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向他。他总是能和自己想象的一样。
虎鲸停了下来,林苑闭了片刻双眼,再睁开,一双瞳孔化为金色。
她踩在虎鲸的背上,烈烈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她伸出苍白的手指,那手指着前方,开口说话,
“你们先行一步,在前方地堡等我们。”
那声音明明很轻,却有如教堂的钟声,响在现场几位哨兵的脑海中。
迷惑心神,不可违逆,
朝着畸变种冲去的雷歇尔,刚刚停下脚步的云洛和杜圆圆,先是愣了愣,随后双目逐渐迷茫,
仿佛忘记了眼前的畸变种和难以这道解决的困境,他们转过头,朝着远离战场的方向,提高速度埋首疾冲。
只有林苑和倪霁两人停下脚步。
独角兽速度极快,在妮可反应过来之前,一马当先已经远远离开。
“小苑!”妮可不安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林苑的触手在她错身而过的时候,突然出现,捏了捏她的手掌又放开。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她。
“等我,我迟早还会追上你们。”
“照顾好哨兵们,或许我们在终点见面。”
……
伙伴们离开了。
或许他们会生气,但这也是自己和倪霁能活下来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道歉。
很久没有并肩作战了,这感觉真令人怀念。
倪霁和林苑隔着花海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一场战斗凶险在于时间,焚毁一切的太阳不知何时就会升起,每流逝的一秒都是两个人的生命。
一场赌注,让队友先走,压上两个人的性命为筹码。
不能输。
倪霁抽刀,骨色的白刀饮血为红刃,向着怪物迎去。
不会输的。
林苑立于虎鲸脊背,双眸金芒具深,转向那只山岳般的巨怪。
高如山峦的巨大生物,低下戴着面具一般的冰冷脸孔,低眸垂视着地面上爬虫一般两个小小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