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十一年七月,宫中传出消息,贤妃再度有孕。每次怀孕她都有一阵无法理事,皇帝只得又请出了太妃。这时宋遥忽然上疏,指出后位虚悬,才致宫中稍有变故便无人主事;又言近年来皇室人丁稀薄,应选世家之女充于后宫,以广子嗣。贤妃方传喜讯,宋遥便来这么一道奏疏,其针对之意不言而喻。
崔明礼罢相以后,便由宋遥担任秉笔,不久后皇帝又正式任他为中书令,总揆百官。他又是在藩的旧臣,与皇帝私交笃厚,连皇帝家事也知之甚详。这样一位重臣旗帜鲜明地反对贤妃,于绮素自是极大的阻碍。
看出这一点后,有适龄女儿的世家不免心思活动:自崔氏、沈氏先后被废,皇帝后宫的妃嫔不过才寥寥四人,可谓国朝历代皇帝里数量最少的一位。这四人中,德妃资历最老,却是久病;另外两位身世普通,皇帝也并不如何看重;贤妃虽蒙圣眷,但身份过于敏感,皇帝似乎也没有让她再进一步的打算。若自家的女儿、妹妹入宫得到皇帝喜欢,又能生下一男半女,位极紫宫并非不可能,到那时,一家贵盛便指日可待。
皇帝看过奏疏颇为踌躇,连来到淑香殿时都显得心不在焉。
绮素见皇帝神色有异,难免出言相询。皇帝知道这件事瞒不了人,便从实相告,并将宋遥的奏疏内容一一道来。
“原来是为此事,”绮素听完笑道,“宋相公所言不无道理。皇室兴旺利于天下,至尊何须苦恼?”
“还不是怕你心里不痛快。”宋遥挑的这时机、针对的是谁皇帝自然看出来了,绮素心细,想来也能猜得到。
“妾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绮素笑答。
皇帝欲言又止。他记得绮素与李元沛成婚的那几年里,李元沛并未纳过妾室。皇帝并不认为李元沛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猜想她当初也未必有多大度。但话到口边,他又觉提起李元沛这前夫着实扫兴,便笑着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巴不得把我往外推呢?”
绮素脸色微变,却很快半真半假地笑道:“要不怎么说妇人难做呢?若是善妒,就会被人说成悍妇;若是不妒,又要被嫌弃不肯用心。”
皇帝笑了:“怎么倒是我的不是了?”
绮素白了他一眼:“不然呢?”
皇帝将她揽入怀中,轻叹道:“远迩说得在理,我也没理由驳他。”
听皇帝这样说,绮素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慢慢说道:“中宫虚悬数年,至尊也该有所考虑了。自从怀了这一胎,妾常感精力不济,后宫若有皇后执掌,妾也能卸下这担子。”
皇帝淡淡地言道:“我不想再出一个崔氏。”
这话绮素不好接口,便默不作声。
皇帝也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便笑着道:“没办法,只好继续辛苦贤妃娘子了。”言罢又装模作样地作揖:“有劳有劳。”
绮素也笑着还礼:“岂敢岂敢。”
皇帝笑着捏了下她的鼻子,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立后之事可以拖延,新人恐怕难免。”
绮素怔住,不过纳几个新人,皇帝何以如此小心,竟反复向她解释?
皇帝抚摸着她的鬓发,微笑道:“怕你多心,先向你交个底。”
绮素沉默了片刻,轻声回道:“妾明白。”
皇帝握着她的手:“明白就好。”
安抚好了绮素,皇帝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纳新之事便提上了议程。
宫中将有新人的消息也传到了别处。赵修仪与孙修媛先沉不住气了,二人来淑香殿打探消息,却被宫人告知皇帝正在里面。二人不敢惊扰,又双双去了德妃殿阁。德妃也得了消息,便让二人入内说话。
两人一进殿中便向德妃诉苦。德妃听完,倚在榻上,一边咳嗽一边训斥道:“最该慌的人都不慌,你们慌些什么?”
赵修仪和孙修媛闻言都是一愣。
德妃见她二人还是一脸茫然,只恨她二人愚钝,便小声斥道:“至尊待你二人本就寻常,便是有了新欢又能冷淡到哪里去?倒是对那一位的影响最大。她还没动静呢,你们两个又自寻什么烦恼?有儿女的管好自己的儿女,没儿女的好好行善积德,兴许哪天佛陀开眼,赐你个一男半女的。”
二人被德妃一番训斥,都有些悻悻,便各自回了居所。至此,宫内宫外都有了准备。数月后,皇帝便从功臣、贵戚之女中择选出了五人聘入宫中。
这五人都经过细细挑选,不但出身良好,且都才貌双全。德妃、贤妃年纪都已不轻,内宫都道这几位貌美的新人必会使后宫情势有所变化,说不定未来的皇后便要出自这五人之中。
新人入宫以后,自然要拜会早于她们侍奉皇帝的几位妃嫔。宫中这几位妃嫔,属贤妃最让新人们好奇。坊间对这位皇帝弟妇多有传言,可新人们前来拜见时,却都觉得她并不如传说中的美貌,多少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绮素也在打量着这几位新人,心道果然个个貌美如花。几人里尤以国子监祭酒柳向之女最为出众。柳向本出自河东名门,虽只是旁支,却也饱读诗书。其女自幼受其熏陶,早在京中才名远扬。是日,她居中而坐,身穿白色半臂、红色短衫及襦裙,显得神采飞扬、灿若春花。其次则为一身紫衫的顾才人。顾氏为给事中顾易之妹。顾家早年以军功出身,其曾祖位列三公,其父门荫入仕,官至黄门侍郎,可惜早逝,顾氏入宫前一直依附兄长而居。与柳才人的明媚娇艳不同,顾才人婉约动人,另有一番味道。余下谢氏、邓氏、吴氏,容貌虽然稍逊,却也各有姿色,家世亦不输柳、顾二人,难怪一入宫便引起了一阵轰动。
正巧太妃这日也在淑香殿,此时见了便向绮素取笑道:“可把你比下去了。”
她一开口,新人们才注意到这位先帝的嫔妃。在新人们看来,这位风韵犹存的太妃倒还有几分绝色佳人的样子,贤妃与她相比,未免有些逊色。
绮素笑答:“我就知道太妃瞧了我这么多年早瞧烦了,现在可好,才刚有了新人,我这个旧人就要丢过墙了。”
她言语有趣,在场众人都不由得一笑。
太妃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当即道:“孩子都快两个了,年纪一把的人也好意思和她们年轻人比?”
绮素掩口笑道:“太妃原来是嫌我老。”
“贤妃娘子说哪里话?”坐于下首的柳才人忽然开口,“娘子风华正茂,正是最美的时候呢。”
绮素闻言,便将目光转看向柳才人。新人们尚不了解宫中景况,都默默无声,只有柳才人敢于插话,倒是个出挑的。且她的话大方得体,不显莽撞。绮素暗自点头,难怪皇帝最先选中了她,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人。
柳才人见绮素不接话,也不尴尬,自己接了话头道:“妾自幼喜好书法,昨日至尊对妾说道,宫里以娘子书法居冠,望娘子不要嫌妾愚钝,得闲时指点一二。”
绮素一笑,此人虽然聪明,却有些外露了。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其他几人,除了顾氏,另外三人的表情多少都有些不自在。绮素也不点破,只是客气道:“令尊乃是当世有名的书家,才人受其熏陶,自然胜我百倍。我虽喜好书道,不过附庸风雅,何敢班门弄斧?至尊取笑之言,才人不必当真。”她停了停,又道:“如今中宫虚悬,宫中事务无人掌管,我才德浅薄,虽暂行执掌之权,恐怕多有疏失不到之处。几位若是发现缺了什么,又或是宫人们少了礼数,请千万告知于我,不可客气。以后大家常来常往,但凡我能帮上忙的地方,绝不敢辞。”
这番话大方得体,连太妃也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几位新人也不禁刮目相看,觉得她到底不同寻常。
又闲话片刻,内殿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想是小宁王午睡醒来了。五位才人听见哭声,都知道不便再相扰,便纷纷起身告辞。与贤妃的见面虽短,对几位新人却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美貌虽有不足,气度却是有余,是不能小觑的人物。五个完全不同的新人却不约而同地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新人入宫半月后便是中秋。
中秋是团圆日,宫中也如民间一般团聚赏月。家宴设在凉殿,上至太后、太妃,下至各宫嫔妃,皆聚于一堂。皇帝还将年长寡居的几位大长公主也请入了宫内,共享天伦。
因有新人入宫,这年的中秋也就格外热闹。一开宴,五位着精美衣饰的才人便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入,向众人进献玩月羹。接着便由皇帝出题,由诸人赋诗。嫔妃、公主中也有不擅诗赋之人,故绮素令长于此道的杜宫正在殿外待命。皇帝的题目一拟好,便由她做了上来,由宫女们递到各人手中。这样的安排极是周到,家宴也格外融洽。
酒至一半,皇帝忽地一叹:“有诗有酒,若再有歌舞就更妙了。”
绮素本是抱着长寿喂羹,听见皇帝此语,抬头赔笑道:“是妾疏忽了,这便安排。”
柳才人正在近前献羹,闻言笑道:“妾在家时曾略习歌舞,反正只是家宴,至尊要是不嫌弃,便由妾献舞一曲可好?”
坐在皇帝身侧的德妃闻言看了柳才人一眼,却未说话。皇帝先一愣,随即笑道:“如此甚妙。”
柳才人得了皇帝首肯,极是高兴,笑着转向顾才人道:“听闻顾才人精于琵琶,可否请才人为我奏乐?”
顾才人点头,转身命人去取琵琶。
柳才人又道:“还得有个人击鼓才行。”
皇帝扫视殿中,殿上众人面面相觑。
一直没有言语的太后插话道:“太妃擅击羯鼓。先帝在时,宫人歌舞便常由她击鼓。”
坐在太后身旁的太妃掩口轻笑:“太后又来捉弄我。难得今日大家有兴,我便献个丑,也算彩衣娱亲吧。”
皇帝客气道:“太妃说哪里话?太后常赞太妃才艺,想必是极好的。”
说话间,乐、鼓已经齐备,柳才人也去换了一身衣服。她头上戴了一顶卷边绣帽,帽上除了镶嵌珠翠,又缀以金铃,移步之间叮当作响;她身上则着数层窄袖紫纱轻衣,上缀银蔓、金钿,腰间束一条闪闪发光的银带,越发显得身段玲珑有致;足上则蹬一双绣金红锦靴,极是利落。
皇帝见她这身打扮,先叫了一声好。德妃却转头在绮素耳边低声道:“她这是要舞柘枝?”
绮素又看了一眼柳才人,同样低声答道:“想来是了。”
柘枝舞自西戎传入,讲究体态轻盈,腰肢柔美,舞者也要带有几分媚态,方能体现出其风情。柳才人此舞,更可明目张胆地向皇帝传情,不能不说高明。
德妃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想不到柳向一个学究,竟生出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儿。”
绮素听她大有鄙薄之意,只报以一笑,并不予置评。
殿中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她二人的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早已集中在了柳才人身上。柳才人向皇帝一礼,道了声“献丑了”,然后行至大殿正中。太妃和顾才人都已坐定,顾才人横抱琵琶,向太妃点头,表示自己已就绪。太妃一笑,抬手一击,鼓点响了起来。随着鼓点,顾才人拔子一动,乐声倾泻,忽忽如雷。
恰在此时,柳才人已随着乐声、鼓点起舞。她踏着鼓点旋转,帽上金铃乱响,腰肢扭动间柔若水蛇,眼中含情,顾盼有神。鼓点越来越快,她旋转的速度也渐渐加快,身上的纱衣层层脱落,如雪的肌肤在轻纱下若隐若现。缀于衣上的金钿纷纷掉落地上,映于大殿灯下,光辉四射。
她边舞边趋前,渐渐靠近了皇帝。绮素目光微转,见皇帝含笑看着,似乎甚是愉悦。片刻间柳才人已至皇帝身前,却见她舞步一缓,微微屈膝,手向皇帝一抬,邀舞之意甚是明显。
皇帝一笑,竟真的起身与她共舞。柘枝本是女子之舞,极少有男女共舞的双柘枝。太妃向顾才人使了个眼色,顾才人微微点头,手下的拔子一动,曲声已变。柳才人也改柘枝为胡旋,与皇帝相对而舞。旋舞之间,她眼波流转,柔媚中略含羞意。如此姿态,别说皇帝,便是绮素也觉得心旌摇荡。
一曲舞罢,乐声渐低。顾才人放下琵琶,垂目而坐。皇帝则含笑揽着柳才人的纤腰,回应着柳才人含情脉脉的目光。掌声响起,却是发自绮素。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赞扬皇帝与柳才人的舞技。
皇帝笑着伸出手,柳才人面色绯红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皇帝笑意更甚,亲自引着柳才人回座。
“妾随至尊多年,却从不知至尊有如此舞技,”德妃笑着道,“可见至尊藏得有多深。”
皇帝大笑:“北府胡汉杂居,年节时常在一起歌舞。朕在那里多年,略通胡舞又何足为奇?”他回到御座,向太妃和顾才人道:“两位的乐鼓也很精彩,今晚果然尽兴。”
太妃微微点头,顾才人则伏身谢过,两人分别归座。
几位小皇子和小公主年纪尚幼,此时都已睡眼惺忪。绮素猜度皇帝之意,便请罢宴,让几个孩子早点安睡。皇帝首肯,家宴尽欢而散。
月色皎洁,秋夜寂静,绮素在宫人的引导下缓缓向淑香殿行去。
“贤妃娘子留步。”身后一声呼唤,让绮素停步。
绮素回头,却是顾才人。只见她款款上前,向绮素微微屈膝,绮素也还了一礼。顾才人道:“娘子有孕,何以步行?”
“出来见月下景致动人,便想走走,不碍大事。”
顾才人道:“正巧妾也想走走,娘子若不嫌弃,可否同行?”
绮素微微一笑,吩咐乳母带长寿先回淑香殿,自己则与顾才人同行。
两人漫步月下,因顾才人向来含羞带怯,绮素想她大概不可能主动开口,于是便笑着道:“才人的琵琶果然精妙。”
顾才人目光微暗:“可惜终及不上柳才人之舞。”
绮素转眸,回答道:“春花秋月,各擅其长,何来高下之分?”
“可是至尊……”
绮素抬手制止了她,轻声道:“日有阴晴,月有盈亏,才人又何必执着于一时的圆满?”
顾才人微微脸红,向她敛衽一礼:“谢贤妃指点,妾受教了。”
夜深不便久谈,顾才人不久就与绮素分别。绮素方要回淑香殿,却见山石后转出一人笑道:“贤妃果然好口才,三言两语便把人打发了呢。”绮素定睛一看,却是太妃。
绮素料想太妃必是听见了她和顾才人的话,便笑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太妃未免过于狡猾了。”
太妃也笑了:“我同你一样,见月色动人,忍不住想出来走走,谁想当什么黄雀?”
绮素与她并肩而行,走了一阵便听太妃低声叹道:“我看你也不用担心了,这几个新人没一个能成器的。”
“我瞧着倒还好,”绮素笑道,“再说她们年纪还轻,一时气盛也是有的。”
“你也是年纪轻轻就入宫,怎么没见你心浮气躁?”太妃斜了绮素一眼,“只盼你手下留情,别对她们太狠。”
绮素笑道:“太妃的话我可不懂,我不过是守着本分罢了。”
太妃仔细打量着绮素,见她笑容安详平静,也不点破,掩口一笑:“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中秋之后,五位新人便有了区别。
柳才人生得既美,性子又活泼,还涉猎文史,兼通骑射,很得皇帝的欢心。加上原本最常伴驾的贤妃又有了身孕,不能随侍,侍驾的机会便大半由柳才人填补了,算起来皇帝几乎日日都会去见她。
如此盛宠,不免让宫中人侧目。柳才人又不似贤妃那般谦和,时日一长,年长的宫人便难免议论,这岂不是第二个沈贵妃的势头?不过表面上宫廷之中仍是风平浪静,只有在宫中浸润已久的人才能看得出,新人间已是暗流涌动。
才人虽为宫妃,却是各有职司,柳才人忙于承欢侍宴,不免在这上头有所疏忽,其他人便不免有所怨言。又有好事者欲挑动圣眷仅次于柳才人的顾才人与之相争,可顾才人也不知是天生迟钝还是受了绮素的提点,对柳才人并无恶言。
宫中这些事自然瞒不过绮素,她见顾才人沉得住气,倒觉得可以一交。
顾才人见绮素和善,也很愿意来往,中秋以后便常来淑香殿拜访。绮素有孕后总是懒于走动,也乐得由她将宫中大大小小的事说给自己听。
顾才人生性腼腆,拙于言辞,难得有人肯耐着性子听她说话,对绮素愈加信任亲近。且她不过十六七岁,正是芳心易动、多愁善感的时候,园中新芽、枝上落花都可以触动她的无限心事,何况是新入禁宫、期盼圣眷的才人?绮素听着,不免感叹宫中岁月摧人,她都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有此等忧思是什么时候了。
一次顾才人说完,见绮素神色有些恍惚,便不好意思地说:“娘子一直听我说些琐事,大概烦了吧?”
绮素微微一笑:“这是哪里话?我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我如今不便出去,有你陪我说话,我倒也少些烦闷。”
她越是客气,顾才人便越觉得她可亲。因绮素说闷,顾才人侧头想了想,笑着道:“若娘子不嫌我学艺不精,我愿为娘子弹奏琵琶解闷。”
“才人技艺冠绝宫中,我正求之不得呢。”绮素含笑道。
顾才人一笑,即命人去取了琵琶。因这并不是正式的演奏,她也弹得随兴,仿若信手而来。不过她在琵琶上下过苦功,即使这样随意,仍是极为动听,并因此生出了另一番与众不同的滋味来。琵琶声时而清泠,时而激越,声声悦耳,引人入胜,连绮素也听得出了神。
一曲终了,绮素尚未回过神,却听得外面一阵击掌之声传来。绮素和顾才人循声看去,却是皇帝到了。
“好曲,好曲!”皇帝一边走进来一边赞不绝口。
绮素起身欲行礼,却让皇帝扶住,牵着她的手坐到了榻上。顾才人也上前行了礼,然后默默地退至一旁。皇帝先是与绮素说话,细细问了她的饮食起居,方转向顾才人。
顾才人并未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皇帝,并不曾盛饰,只做家常打扮。她头梳反绾髻,发上贴饰着两枚翠钿,面上薄施一层脂粉,再以胭脂注唇;身上则穿着白色小袖衫和襦裙,外罩浅粉半臂,肩上搭着碧色帔帛。这身装扮虽不够浓丽,却很适合她的年纪,不但把她婉约之态衬得恰到好处,还添了三分俏色。
绮素只作没看到,笑着道:“难得妾今天有耳福,至尊就赶上了。”
皇帝笑答:“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顾才人见他二人说话亲昵,便起身告辞。绮素微微一笑,向皇帝道:“至尊替妾送送顾才人吧。”
皇帝含笑起身,与顾才人一道出去了。绮素料想皇帝应该不会再回转,便叫人取了一卷书来随手翻阅。她孕中常感困倦,不过看得几行便蒙眬睡去。迷糊间似有人从她手里将书卷抽走,又为她盖上了绣被。
“琴女?”她恍恍惚惚地唤了一声,随即想起,琴女不是已经赐给程谨了吗?
她睁眼,却是皇帝站在她身前。
“至尊?”她一声轻唤。
皇帝笑吟吟地在她身侧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可扰了你安睡?”
绮素摇头,随即问道:“至尊何以去而复返?”
“你认为我会为了区区一个顾才人而丢下你吗?”
绮素笑道:“顾才人也许不会,换了柳才人就未必了吧?”
她本是玩笑之语,却让皇帝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你在怨我因为新人疏远了你吗?”
绮素一怔,微微别开了头:“妾不敢。”
皇帝轻叹一声:“新人入宫前,我就向你交过底,你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的语气大含深意。绮素不敢回头,怕自己对上皇帝的目光,会过多地泄露情绪。许久,她才低声说道:“陛下身边佳人环绕,哪个女子敢真的放心?何况妾才德浅薄,并不敢奢望长久的眷顾。”
皇帝的语气缓和了些:“不试过,又怎知是奢望?”
绮素不敢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皇帝若只以宠妃待她,她自有无数的应对方法,可皇帝并不如此。他付出了真情,并且指望她有相同的回应,这却是她不能给的。她的一颗心,早随着李元沛埋在了地底。可她明白,此时若不回答,或许会在皇帝心里留下疙瘩,将来也许再也不能弥补。她越想越茫然,不知不觉间额上竟沁出了一层冷汗。
皇帝看见绮素脸上血色渐失,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妾……有些不舒服……”绮素有些庆幸皇帝此时的关心,让她有台阶可下。
“我叫人来看看?”
“不,妾躺一会儿就好。”
皇帝觉得怀中的绮素在不住地发抖,不由得软了心肠。他虽然想知道一个答案,可看这情形,若是一味追问下去,她难免情绪激动,若因此影响到胎儿,岂不是大大的不妙?眼下还是孩子要紧。他小心地扶她躺下,为她盖好了被子,然后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慰道:“什么都不要担心,我在这里陪着你……”
绮素轻轻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皇帝听见她呼吸声渐渐平静,终于放了心。不久后,她的气息均匀绵长,应是睡熟了。皇帝看着她熟睡时安详的容颜,忍不住伸手缓慢而轻柔地抚摸她的额头与脸颊。
罢了!皇帝暗自叹息,逼是逼不出结果的。来日方长,他不信他们将来要共同养育这两个孩子,她还能如此铁石心肠。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皇帝似乎又忽然记起了旧人,来淑香殿来得很勤。除了常朝召对,他几乎不再去别处。绮素对此深觉不妥。皇帝镇日流连于淑香殿,连新宠柳才人和顾才人也无法得见天颜,外人不知情,必会说她霸道,有了身孕还缠着皇帝不放。然而前阵子发生的事让她不好再明言相劝,只能婉转暗示。
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听懂她的旁敲侧击,总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要么坐在床边看他的书,要么赏评新近搜来的字画。
这天绮素的精神略好,便坐在皇帝身侧与他同观。
皇帝抽出一幅字展开,赞叹道:“柳向的飞白倒是一向不错。”
国朝选官重视文才,高官中有不少是极有声名的书家,国子监祭酒柳向就是其中之一,好书之人多半会尊他一声柳翁。绮素越过皇帝肩头看了一阵,笑着道:“柳翁的飞白向来千姿百态,美不胜收,这一幅虽然也颇见精妙,然布局略显不足,运笔偶见滞涩,似有露怯之意。妾斗胆猜测,这幅字恐非柳翁真迹。”
皇帝仔细看了看,觉得有些道理:“的确,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似乎未能尽善。不过这笔法倒是有九分相似,上面又有柳向的印鉴,看着也不像伪作。”
绮素笑道:“这是什么缘故妾也猜不透了。妾眼力有限,也无十足把握断定是否伪作。妾想柳才人为柳翁之女,必然熟悉其父亲的笔迹,且闻她精通文墨,见识也必不凡,至尊不如请她过来鉴定一下?”
皇帝颔首,吩咐宫人将柳才人请到淑香殿。
柳才人已多日未见皇帝,闻讯急急地赶了来。她行礼后便从宫人手中接过那幅字,不过看得一眼便笑道:“这的确不是家父所书。”
“何以见得?”皇帝不禁有些惊奇。
柳才人难得露出了羞怯之色,低着头道:“这是妾以前年幼无知,模仿家父的戏作。原是想拿去戏弄家父的几位故交好友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流了出去。这幅字连家中的叔伯都无人看出破绽,妾自以为已经仿得极像了,想不到至尊目光如炬,竟然瞧出来了。”
“倒不是我厉害,原是贤妃瞧出来的。”皇帝笑着拍了拍绮素的手。
柳才人这才抬眼看了看绮素,笑着道:“常听至尊夸赞贤妃聪敏,果然不虚。”
绮素的目光在柳才人身上睃了一眼,淡淡一笑:“凑巧而已。”
大家闺秀的字画岂会轻易流出?不过此时的绮素倒很乐见她这些小心思,便不点破。果然听柳才人顺势言道:“妾那里倒还收着几幅家父的旧作,至尊若有兴趣,不如随妾一观?”
皇帝看了绮素一眼,笑着道:“不如拿到淑香殿中,贤妃也可一道赏评。”
柳才人笑容微滞,随即领命,令跟随的宫人去她房中取来父亲的字画。
绮素却道:“妾看了这半天,倒有些乏了。妾虽仰慕柳翁,现在怕是没精神看了。至尊还是去柳才人殿中细赏吧,妾想歇一歇。”
皇帝看了她一眼,也笑了:“那好,你且歇着,我先去瞧瞧,回来再与你细说。”
柳才人不胜欣喜,伴同皇帝起驾回了自己的宫室。
皇帝这一走,就再没回淑香殿。第二日宫中人便已知晓,柳才人竟成功地把皇帝从淑香殿引回了自己的宫室。宫人们都私下议论,这柳才人本事当真不小,她风头之盛,只怕贤妃也要忌惮几分;她又年轻貌美,将来怕是不可限量。就连德妃也得了消息,难得来淑香殿向绮素抱怨:“你也不是好欺负的人,怎么就由着她使心眼,一幅字就让她把至尊给拐跑了?”
绮素自不会同德妃说柳才人此举正是她所期望的,只是笑道:“她才新近入宫,你我却是在宫中多年的人了,若是计较这点小事,倒让旁人看了笑话。”
“至尊对她甚是优容,我瞧她这势头,将来难保不是第二个沈氏。”当年沈贵妃盛宠,德妃也不得不多年忍让,至今提起仍忍不住皱眉。
绮素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看她腹有诗书,又是通达礼仪之人,想来不会同当年的贵妃一般跋扈。”
德妃冷笑道:“那不是更糟?”
当年沈氏跋扈,在宫中树敌尤多,她们才能顺利地扳倒她。这柳才人虽然看着张扬了些,行事却有板有眼,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岂不是比沈氏更可怕?
绮素自是明白她的顾虑,正要说话,却有宫女进来说顾才人求见。绮素连忙让人请了进来。德妃稳坐着,冷眼看着顾才人款款步入。她这日仍是家常打扮,头绾螺髻,着一身白色衫裙,外罩宝蓝半臂,腰间挂一玉环,很是清新素淡。
顾才人见德妃在此,连忙致意。德妃点了点头,算是还礼。寒暄之后,顾才人方道:“听说娘子孕中常感不适,妾手抄了一卷佛经,为娘子作祈福之用,还望娘子笑纳。”
“有劳了。”绮素谢过,命人接了佛经。
宫人方要将佛经收入,却听德妃道:“慢着,拿来我瞧瞧。”
绮素向宫人点点头,宫人将佛经双手呈给德妃。德妃接了,翻看片刻,向顾才人问道:“这都是你亲笔所书?”
顾才人不知她何意,低头称了声是。
德妃又仔细地看了看手上的经卷,转向绮素:“你觉得如何?”
绮素就着德妃手里看了一会儿,笑着道:“清婉灵动,有卫夫人遗风。”
德妃得绮素首肯,便点头道:“我瞧着也不错。”她又转向顾才人,道:“你这一手字倒是不逊于柳才人。”
“德妃过奖。”顾才人回答。
“我可不是夸你,”德妃一边将抄录的佛经交还宫女,一边说道,“你才貌都不逊于那柳才人,论起心思来却差得太远,难怪不讨至尊喜欢。”
顾才人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心思,脸上一红回道:“妾生来愚钝……”
绮素怕顾才人难堪,连忙道:“娘子也别太苛责于她,不是人人都有柳才人那样的玲珑心肠,就是你我,又何曾有那样的巧思?”
绮素这一说话,德妃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欠考虑,便住了口,没过多久就起身告辞了。绮素送走了德妃,见顾才人犹自沉思,便轻声对她说:“德妃一时口快,你别往心里去。”
顾才人应了,却依旧带着黯然的神色。绮素见了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在心里叹息:五个才人里,品貌可与柳才人抗衡的也就这顾才人了,可她偏不懂得讨巧。若柳才人的心计再深些,懂得如何弹压顾才人,将来必是柳才人一人独大的局面了。
冬至将近时,绮素的害喜症状总算减轻了。
她这几个月卧床调养,不但宫中事务都托给了太妃,便是与其他嫔妃的来往也少了,不免有些疏远。这是不能不花时间弥补的,所以她身体方略略好转,便开始往各处走动,第一个要拜访的便是德妃。
访毕德妃,绮素随着引导的宫人、内官走在小径上。深秋红叶霜染,她看得出神,不觉停下了脚步。宫人们不敢相扰于她,都默默地伫立到一旁。就在这时,她听见远处有隐隐的话语声。虽然隔得甚远听不清楚,但从那极快的语速听来,似乎是有人在争吵。她暗暗诧异,命宫人们都留在原处,只扶着一个小宫女的手向声音的来源处走了几步。从径旁层层枫叶的缝隙间,她看见了四个人影。仔细一看,除了顾才人,宫中的几个才人竟都聚在此处了。其中穿着红色胡服的柳才人最是显眼,被其他三人围在了中间。
“柳才人,”谢才人柔柔地说道,“你我一同进宫,也算有几分情谊,不免想提醒你一句,身为女子,还是贤德些好。”
柳才人扫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三位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
孙才人轻轻一笑:“咱们是一片真心才和你说这番话,你在咱们面前耍心眼倒也罢了,可贤妃是什么人?你怎么敢把手段用到她的面前?”
“贤妃?”柳才人冷笑,“你们真在意贤妃吗?自己没本事留住至尊,就拿贤妃来压我。”
邓才人见她态度嚣张,也尖刻地说道:“亏你幼承庭训,这是女子应该说的话吗?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好。现在至尊宠着你,可是花无百日红,当年沈庶人的圣宠如何,结果又怎样?才人可别说进宫前没听过。当年沈庶人祸乱后宫,柳才人这做派,倒真有些那沈庶人的架势了。”
柳才人大怒,一掌掴在了邓才人的脸上。
邓才人受了她一掌,捂着脸恨道:“你敢打我?”
柳才人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斜眼看着她道:“打都打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你……”邓才人也顾不得平日里一贯的优雅姿态,伸着五指向柳才人扑去。
孙、谢二人虽也不满柳才人,但也知道若真闹出事来,凭柳才人的圣眷,最后是谁吃亏还真说不准,所以两人急急上前,欲拉开二人。
四人正扯作一团,却听得一声断喝传来:“都住手。”
她们回过头,见绮素慢慢地从枫树后走来,四人都变了脸色。
“贤,贤妃……”邓才人一张俏脸霎时变得雪白。
绮素的目光慢慢地扫过她们。除了柳才人,其他三人都满面愧色地低下了头。柳才人却还倔强地昂着头,丝毫不肯回避她的目光。绮素对这几个才人暗自摇头,好一会儿才缓和了口气道:“几位同为陛下嫔妾,如此公然撒泼,成何体统?”
谢才人见其他人都不作声,便大着胆子道:“我们知错了,贤妃恕罪。”
“念在你们初犯,这次我不追究,下不为例。”绮素肃然道。
四人都应了,正欲退走,却听绮素道:“柳才人留步。”
谢、邓、孙三位才人互视一眼,都以为绮素必是听见了刚才的话,要发落柳才人,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但她们不敢再逗留下去,只彼此一笑便都匆匆地走了。
柳才人站在原地,等候着绮素发落。
绮素没有急着训斥她,而是向身边的小宫女吩咐了两句。小宫女点头,小跑着走了开去,不多时拿了褥子和两个软垫回来,铺在了地上。
绮素在其中一个垫子上坐了,向柳才人道:“你也坐吧。”
柳才人不知她是什么意思,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
“今天的事原不是才人的错,”绮素柔声说道,“可是才人态度强硬,又出手打人,没错也变得有错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至尊对才人青眼相加,然树敌太多,对才人终究不是好事。”
柳才人入宫得宠,一向被其他人孤立,听到如此恳切的话,不免鼻子一酸。她勉力克制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声:“贤妃教训得是。”
绮素看出了她的委屈,倒有些可怜她。再争强好胜,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入宫前只怕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压力。绮素伸手轻轻拍了拍柳才人的背,柔声说道:“我并不是想教训你,不过是痴长你几岁,在宫里时间又长些,给你一点建议罢了。”
柳才人闷坐了一会儿,才小声道:“那天我硬把至尊从娘子那里请了出来,娘子一定怪我了吧?其实……我很过意不去。”
绮素温言道:“小事而已,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不,这件事我一定要解释明白!”柳才人急道,“我并不想和娘子为敌,只是,只是见不到至尊,我就,我就慌了。我怕至尊忘了我,就用了那样的法子……”
绮素唇边的笑容微微淡去,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你很喜欢至尊?”
柳才人红了脸:“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家父说过至尊的事迹:他十二岁出镇北府,肩负起了一方兴亡;回京后礼贤下士,朝野属望,并因此被立为太子;为太子时又爱民如子,一心为国……我那时就想,这样举世无双的人物,我要是能见上一见就好了。不想过了这么些年,我竟然真的见到他了。奉诏入宫那日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我不只见到了至尊,还能一直长陪他左右,再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
听着柳才人倾诉着她对皇帝的仰慕,绮素却是说不出的滋味。她也思慕过他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可她再也找不回那样的心思了。当柳才人一双闪亮的眸子转向她时,她竟瑟缩了起来,微微偏转了头。
“贤妃一定觉得我很傻气吧?”柳才人自嘲道。
绮素摇头:“不,我很羡慕。”
柳才人有些惊奇:“羡慕?”
绮素微笑道:“我羡慕才人还有这样纯粹的感情。”
“难道……贤妃对至尊不纯粹吗?”柳才人疑惑地反问。
绮素意识到自己失言,笑了笑才道:“年纪渐长,不免想得多了些。想多了,便很难再像以前那样简单了。”
柳才人很困惑:“可是至尊对贤妃很好呀。”
绮素失笑,以柳才人的年纪,要她理解自己的心态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她少年时何尝不是如此天真?她慢慢说道:“至尊的垂青虽然重要,但并不是一切。想在宫中立足,仅仅得到至尊的喜欢是不够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转向柳才人:“我想,今日才人应对此深有体会了吧?”
柳才人想起入宫以来虽然皇帝频频令她陪伴在侧,她却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情形。就如今日之事,她并不曾招惹那三人,那三人却要来为难于她,可见贤妃说得有理。
“那贤妃觉得……”她犹疑着问道,“这样的纯粹应该舍弃吗?”
绮素道:“这要问才人自己。才人是满足于现状,还是想更进一步,能与至尊并肩而立?”
“并肩而立”四字让柳才人心里一动,她口中却谨慎地回答道:“妾不明白贤妃的意思。”
绮素慢慢说道:“如果才人只满足于陪在至尊身旁做个宠妃,你只需要考虑如何讨至尊喜欢就足够了;才人若想走到更高的地方,自然得考虑更多的事。那时就算你自己不想,也必须要舍弃许多东西。”
柳才人下意识地问:“如果妾想的是后者,要怎么做?”
绮素失笑道:“我若知晓答案,又岂会只是贤妃?”
柳才人醒悟过来,面有赧然之色:“妾唐突了。”
“不过,”沉默一会儿后绮素又道,“或许至尊需要的正是才人这样的人呢。”
“贤妃何出此言?”
“虽然至尊不说,但我看得出,他有许多烦难之事,有个人替他分忧解难也好。”
“贤妃做不到吗?”柳才人又问。
“我?”绮素笑道,“我只是一个卑微之人,又没什么见识,至尊忧烦之事,我全然不懂。何况我并不奢望更高的位置,有两个孩子,我已知足。”
柳才人的心里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转变。站在他身旁,与他一起俯瞰万里山河、开创伟业,这是她心里最隐秘的愿望。她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有的想法,便时时抑制着它。现在经过贤妃的点拨,这个念头便在她脑中生根、破土而出。贤妃只是个寻常妇人,她却不同。她自幼涉猎文史,又有父兄耳濡目染,她能帮到皇帝。她需要的只是机会,一个让她脱颖而出的机会。
柳才人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能逃过绮素的眼睛。几位才人入宫那日,她就看出柳才人与他人不同,只是柳才人年纪还轻,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野心的存在。宫廷是最能催生野心的地方,稍加诱惑便会萌芽。柳才人想要攫取权力,却又对皇帝抱有幻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绮素微笑起来,真是让人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