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素再没见过沈氏和小秋。
她只在卧床期间听琴女说,沈氏被废为庶人,幽闭于宫内,小秋则交与德妃发落。德妃一向慈眉善目,对小秋却毫不留情,命人直接杖毙。不过她请皇帝免于追究小秋的家人,倒也没负了她的仁善之名。
幽禁宫中的庶人沈氏树敌甚多,皇后崔氏又是因她被废,她早就为宫中人所不齿。皇帝此番处置她,宫中有不少人暗自称快,也免不了有人落井下石,背地里刁难。
沈氏一向养尊处优,何曾受过此等苦楚?初时她尚抱着希望,认为皇帝与她多年恩爱,虽有一时之气,终会原谅她。不想数月来皇帝竟不曾遣人探问,宫人们又诸多为难,终让沈氏绝望,最后郁愤成疾。
两个月后,沈氏幽居之地的宫人久不闻她动静,启门查看,却见沈氏脸色青白地躺在破碎的麻絮之中,早已气绝身亡。
荣耀一时的沈贵妃就这样成为了历史,并很快从人们的记忆里抹去了。旧人已去,自有新人取而代之,没人会记挂一个幽死的嫔妃,这正是宫中人所特有的冷酷。
沈贵妃一去,谁来打理后宫诸事便又成了宫内的焦点。名义上后宫应由目前最为资深的德妃掌管,但德妃多病,倒有大半事务落在了绮素身上。绮素中毒,皇帝大有怜惜之意,又思及德妃的病体,索性于光耀八年仲夏将绮素由充容晋为贤妃,代为执掌后宫。
贤妃处事大度,让宫中风气为之一变。许是因为内宫日渐祥和,这一年竟是喜事不断:同年秋天,修仪赵氏产下一子;冬至前后,绮素也有了身孕。
皇帝即位后的数年间仅有一女降生,皇子也只有尚为太子时德妃所出的二人,子息稍嫌单薄。宫中添丁,皇帝欣喜不已,赐予赵修仪诸多珍贵之物。
皇帝尚且如此,后宫诸人自不敢怠慢,连德妃也在精神略好的时候去了赵修仪殿中探望小皇子。只有绮素因有孕以来害喜严重,未曾前往,只托德妃带了不少礼物送去。赵修仪回赠了许多东西,包括许多婴孩所需之物。德妃正要过来探望绮素,便命人将赵修仪的回赠一道带了来。
绮素有孕以后,精神便有些不济,而除了她和德妃,其他嫔妃无论威望还是能力都不足以掌管后宫。太后又年老多病,皇帝不得不请出了太妃暂摄后宫事务。德妃到绮素殿中时,正巧碰上了太妃。
太妃正坐在床前与绮素说话。她与各宫嫔妃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德妃也不以为异,上前施了一礼。太妃还了礼,笑着向绮素道:“你好好养着,我先回去了。”
绮素欲起身相送,却被太妃阻止。德妃倒是将太妃送至门口才又返回,随她同来的宫女已在床前放了筌蹄。因德妃畏寒,坐下后又有宫人上前在她膝上铺了绣毯。那宫人正是之前服侍过沈贵妃的优莲,不过德妃和绮素都很平静地看着她做这一切,似乎一切本该如此。优莲退下时,绮素尚有余裕向她点头一笑。
等德妃坐下了,绮素才笑着问道:“见过赵修仪了?”
德妃点头:“她还托我带了许多东西给你,说孩子出生后能用得上。”
“让她费心了。”
“还吐得厉害?”
绮素点头,又道:“这两天倒是好些了。”
恰好这时琴女捧了乳粥来,绮素才看了一眼便恹恹地摆手。琴女苦着脸,皇帝亲自嘱咐她们好生照顾,可绮素不肯进食,倒叫她好生为难。德妃见状,含笑接过了粥:“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多少吃点。”
德妃在宫妃中资历最深,绮素不敢让她亲自奉粥,连忙让琴女接过碗。德妃陪着绮素说话,看着她吃了大半碗粥,才起身告辞。
德妃来回奔波了大半天,不免疲累,回到殿中更换了衣衫便倚在榻上小寐。优莲见状,忙替她搭上了绣被。德妃体弱,殿中一向是入秋以后就须准备暖炉。优莲将炉子移得稍近,让德妃能够取暖,却又不至于被炭气熏到。
德妃休息了一会儿,觉得精神好些了,便让优莲拿来凭几靠着,与她说些闲话。
优莲见左右无人了才问道:“贤妃虽蒙至尊宠爱,但论起地位尊贵却远不及娘子,娘子如此折节下交,岂不辱没身份?”
德妃笑笑:“你跟了沈氏几年,怎么连眼皮子都变浅了?你不是也说了,至尊宠她,这就是一切。”
“可是沈庶人当年也……”
“沈氏?”德妃笑容冷淡,“沈庶人是什么性子,贤妃又是什么为人?这两人岂可同日而语?贤妃自幼长于宫闱,这后宫里的门道,她比你我都要清楚。你看她平日里小心谨慎,该出手时却是当机立断、毫不手软,可见并不好对付。现在至尊已对她另眼相看,再加上她有了身孕……若她此胎为男,后面可就有得瞧了。”
“那娘子可要早日为两位皇子打算了。”优莲有些担心。
“打算?怎么打算?我虽出身兰陵,父兄却无一人在朝中握有实权;我现在又是这样一个身子,连想争宠都是有心无力。我原本想着趁她根基未稳,先将她拉拢,由她出手铲除沈氏,为我两个孩子谋个前程,却没想到她手段竟如此厉害,至尊又是这样待她……”
“至尊待贤妃虽然不错,终究有限,奴看比原来的沈庶人差得远了。”优莲安慰道。
“蠢材!蠢材!”德妃连声道,“至尊若像待沈庶人一样待她,我还忧心什么?如今至尊看似公允,可你看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在为她铺路?现在连整个后宫都交到了她手里,咱们这次算是为人作嫁了。”
“可那只是代掌,”优莲道,“将来立了皇后,自然是要收回的。奴婢看至尊到现在都未提立后之事,想来不会是她。”
“至尊不提立后,她固然无望,难道我便有希望了吗?如今我虽是看明白,却也晚了。就现在的情形来看,立新后不如维持现状。毕竟我和她平起平坐,有了皇后却都要屈居人下了。”德妃叹息着,就算明白了绮素和皇帝的心思,她也不能不与绮素交好。
“这可怎么是好?”听完德妃的分析,优莲才算明白了,“奴听说苏氏兄弟立功不小,又有郑公提携,将来前途无限。若她与苏家联成一线,那两位皇子的前程岂不是无望了?”
德妃沉吟道:“如今倒还不好说。苏家兄弟将来或许会权倾朝野,现在却还未够火候,朝中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目下沈氏已去,宫中没了不稳的因素;赵修仪和孙修媛都没什么城府,不足为患;贤妃虽然棘手,却是个明白人,她现在不敢与我们作对。就算她生下皇子,我这两个孩子还占着一个长字。何况她的身份终究不大光彩,朝臣们未见得会支持她。若我们小心谋划,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优莲不得不佩服德妃的见识。宫中人都道德妃是老好人,却不知德妃的厉害之处。当初的潜邸旧人,崔皇后与沈贵妃贬的贬,死的死,唯有她屹立不动,可见其手段。若不是她生子以后病痛在身,她的地位绝不会仅止于此。如今她与贤妃表面交好,心里却已有了嫌隙,不知贤妃是否察觉,又会如何应对?
光耀十年七月,绮素平安产下一子。
皇帝为这个男婴命名为崇谊,又亲自给他起了“长寿”的乳名,显然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极大的希望。自绮素有孕,皇帝便赏赐不断,远远超过了赵修仪。宫中传闻,皇帝打算近日册封这个小皇子为王。
这些传言都通过琴女与杜宫正之口传到了绮素耳朵里。皇帝来淑香殿时也隐约提过此事,看来传言不虚。绮素一向谨慎,听到这消息不喜反忧。赵修仪之子尚未册封,德妃的二子也都是前年才被封为亲王,皇帝若果真先于赵修仪之子册封长寿,只怕又要起波澜。
果然,不出数日,宰相宋遥便上疏请立太子,早定国本。皇帝仍在盛年,立储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可宋遥上疏,分量非同小可,尤其奏疏中的一句“国赖长君”更是耐人寻味。朝中大臣无不心下雪亮,宋遥倾向于德妃所出的皇子,于是纷纷附议。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散朝以后,他便到淑香殿来探视儿子。
长寿哺乳刚过,绮素正哼着歌哄他入睡。虽然宫中有乳母、侍婢,绮素却不肯假手他人,一定要亲自养育长寿。长寿在母亲的哄抱下很快睡着,绮素将他放入摇篮,微笑地看着儿子,偶然回头见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不由得一惊。她方要起身,却见皇帝摆了摆手,让她不要惊扰了长寿。他俯下身,含笑看了一会儿摇篮里的长寿,才让绮素随他到外间榻上就座。
琴女机灵,见皇帝过来便准备了酪浆,此时为两人送上,又体贴地退了出去。
皇帝这才开口:“朕这里有份奏疏,你且看看。”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抽出了宋遥的上疏。
“后宫不涉政事,这恐怕不太妥当。”绮素有些迟疑。
“我让你看的,不妨事。”
绮素听了,只得双手接了,展开看了起来。奏疏的内容她在皇帝来前已经知晓,不过她仍仔细地看了一遍,才向皇帝笑道:“都说宋相文采过人,果然名不虚传。”
皇帝失笑:“你就只留心到他的文采了吗?”
绮素想了一会儿,放下奏疏正色道:“宋相公所言不无道理,立储事关社稷,愿至尊三思。”
“那你说说,立谁才好?”
“这……国家大事,妾不敢置喙。”
“但讲无妨。”
“自古都立嫡立长……”
皇帝淡淡地打断了她:“我并无嫡子。”
“那便是立长了。”绮素笑着接道。
皇帝看了她一眼,说:“你倒答得爽快,难道你就不为长寿打算?”
绮素低着头,一时没有回答。皇帝这话,是意在试探还是真的在为长寿着想?若是前者,她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她知道自己不能犹豫,便浅浅一笑:“为人父母,岂有不为自己孩子打算的?”
皇帝点头:“这是实话。”
“可是……”绮素婉言道,“立嫡立长乃是宗法,长寿不合适。”
皇帝盯着她,问:“你这是真心话?”
绮素一叹:“妾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说过,我从无轻视之意……”
“妾明白,”绮素语气柔和,“所以妾更不能给至尊添麻烦。”
皇帝一时没有言语。
绮素拿不准他的心思,便也不再说话。屏风后的摇篮轻轻响了一声,绮素入内查看,原来是长寿无意中踢了一下。她替长寿掖了掖被子,终于有了决断。她返回后并不入座,而是郑重地向皇帝下拜:“妾有一事,恳请至尊答应。”
“这倒奇了,你一向很少开口向我要求什么。说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一定答应。”皇帝一边端起酪浆一边温和地说道。
“妾……”绮素心一横,“妾请至尊将长寿过继给哀孝王为嗣。”
“哀孝王?”皇帝愣了一会儿后似乎才记起他是谁。
“是。”
皇帝的手指划过金盏平滑的边缘,缓缓说道:“你要将朕的儿子过继给哀孝王?”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让人倍感压力。
绮素依旧伏着身子,用一贯温婉柔和的语气道:“至尊容禀:数月前妾拜见过太后,太后一直遗憾哀孝王未曾留下子嗣。太后年事已高,唯有此事为憾。因此妾恳请至尊将这孩子过继到哀孝王名下,一来哀孝王后继有人,二来对太后也是个安慰。”
“只是这样?”皇帝冷冷地问。
绮素额上微微沁出冷汗,却慢慢坐直了身子,不疾不徐地说道:“妾曾为哀孝王之妻,这是无法抹杀的事实。妾与哀孝王毕竟夫妻一场,他身后凄凉,妾若无动于衷,岂不是无情无义?此情出自不忍,无关私情,愿陛下察之。”
皇帝没有说话,却忽然将手中的酪浆重重地往案上一放。盏中酪浆剧荡,白色汁液在几案上漫开。接着他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皇帝离去后,绮素仍伏在地上,安静地听着酪浆一滴滴地从案上滑落。
此后二十余日,皇帝未再踏足淑香殿。不过在长寿满百日那天,皇帝却下诏,赵修仪所出三皇子李崇诫进位越王,领豫州刺史;四子崇谊出为哀孝王嗣,袭封宁王,领晋州刺史。
诏书一下,内宫的反应未知,已身为秉笔的宋遥却在闻讯后长舒了一口气。贤妃之子过继给哀孝王为嗣,等同于剥夺了他将来问鼎皇位的资格,即使皇帝对立储之事暂时未有回应,宋遥也已经很满意。立储是大事,皇帝又还年轻,将来未必没有嫡子。只要皇帝在贤妃之子上有了正确的表态,他并不想过于坚持。
和程谨对弈时谈起此事,宋遥不免显得十分愉悦。
程谨眼观棋盘,口里却道:“宋兄一向不管宫闱之事,怎么这次倒针对起淑香殿来了?依某看,那位倒是一直谨慎,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正是找不出差错才可怕,”宋遥道,“可见她处心积虑。现下她已是贤妃,再往上就该谋夺后位了。国朝若出这么一位皇后,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宋兄过虑了吧?”程谨觉得宋遥说得有点刻薄了。贤妃不过一介女流,既不在后宫兴风作浪,也未干涉朝政,虽是皇帝弟妇,可皇帝毕竟也没提过立她为后。只要不影响国本,程谨并不介意在皇帝的私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遥见程谨神情,知他不以为然,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从开口,良久才道:“慎之,陛下当年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论起身份之尊贵,哀孝王远甚陛下,你可知我为何要追随于他?”
程谨斟酌着回答:“自然是为陛下的才能所折服。”
“不错。”宋遥道,“不怕你笑话,功名利禄我的确是看重。这些年为了往上爬,钻营之事我也没少做。虽然如此,我却并非没有报国之志。宋某辅佐明主、为天下开创治世之心也从未变过,当年我正是在陛下身上看到了希望。我不会允许陛下栽在一个女人的手上,哪怕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程谨大为震动。他虽是受宋遥赏识而平步青云,但心底却一直觉得此人虽有才具,却过于迎合圣意,故并不与其交心。但此时看来,宋遥虽然圆滑,却还不失宰相风范。程谨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宋遥作一长揖:“宋兄大志,某今日始知。为臣者,谁没有辅佐圣主、开创伟业之心?宋兄放心,在立储一事上,程某必与宋兄共同进退。”
宋遥扶起程谨,两人相对,只觉胸中浩然之气激荡,不禁一起大笑起来。及至后来,宋遥与程谨反目之时,仍会想起这一日的畅快。可惜这样毫无芥蒂地一起共事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绮素一直等到皇帝颁下了长寿出嗣哀孝王的诏旨后,才带着长寿去拜见了太后。
太后这几年身体已大不如前,她几乎闭门不出,嫔妃来探望也多半拒之门外,就连绮素也不是次次都能见着。不过太后此时已得知了过继的消息,听到染香说绮素带着小宁王求见,急忙让人请入。
太后年过六十,额上又生了不少皱纹,越发显得苍老。她花白的头发并未盘髻,而是任发丝垂于肩上。她倚在几上,默默地看着绮素行了礼。她有些混浊的目光落到了绮素身后,那里正站着怀抱长寿的琴女。
“这就是……”太后缓缓张口。
“是长寿。”绮素低声回答。
“就是那个孩子?”太后向琴女道,“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他。”
绮素接过了长寿,抱着他走到太后跟前。太后半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长寿。长寿正安稳地睡着,看得出是个很清秀的孩子。太后伸手在他脸上碰了一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真像那个孩子……”
绮素知道太后必是又想起了那个早逝的孩子,便微笑着说:“也许上天垂怜,又把他还给了咱们。”
太后点了点头,向染香道:“把咱们前几天备下的小衣服、小玩物都拿出来吧。”
染香领命而去。
绮素垂目道:“我还道母亲会怨我……”
太后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和地说道:“我怎么会怨你?别人或许不明白,难道我还不明白?好好地带大这个孩子,他就是你以后的依傍。”
绮素红着眼圈,应了声是。
太后又仔细看了看长寿,叹息道:“只是可惜,以后这孩子没机会了……”
绮素自然知道太后说的是什么机会,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长寿,轻轻说道:“除了两位表兄,朝臣中几乎没有人站在我这边。他二人又立足未稳,还难以扭转局势。陛下……他对我未必没有疑心,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其他东西再重要,也及不上长寿的平安。”
太后赞同道:“是这道理。这一招釜底抽薪,让朝臣们无可指摘,这孩子在宫中也就不会遭忌了……”
绮素点头:“我正是这样想,只是陛下那里……”
她正说着,外面忽传皇帝来了。两人都闭了口,各自整了整衣衫,便见皇帝出现在了门口。
皇帝经常过来探视太后,即使国事繁忙,也从未耽误过。绮素抱着长寿起身迎驾。皇帝见了她,只淡淡说道:“你也在。”
早有宫人移了坐榻过来,入座后皇帝笑问:“母亲今日可好些了?”
“今日倒是好些了。长寿这孩子长得讨喜,让人一见就有精神。”太后含笑回答。
皇帝这才又看了绮素母子一眼,笑着道:“母亲若喜欢,让他们母子常过来陪伴也就是了。”
他陪太后说了一会儿闲话,绮素抱着长寿在旁听着,直到长寿哺乳的时间将至,她才起身辞了太后。出了太后殿,琴女上前欲接过长寿,绮素却摇了摇头,仍旧自己抱着。琴女无法,只得招手让宫人们都跟上。
方走得几步,却见皇帝也出来了。琴女眼尖,在绮素耳边低语了一句,绮素停了脚步,低头退至路边等候。
那日绮素冲撞,皇帝原有几分恼意,可是好一阵子没见他们母子,又不免挂心。踌躇了一会儿,皇帝才上前几步,向绮素伸开手道:“我来抱吧。”
绮素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顺从地将长寿递了过去。
长寿已经醒了,却并没有哭闹,而是懵懂地看着父亲。怀中的儿子温热绵软,让素来不苟言笑的皇帝也带上了几分柔和之色。绮素默默地跟在父子俩身后,看皇帝边走边兴致高昂地逗弄着怀里的长寿。
皇帝这一抱就一直抱到了淑香殿。哺乳过后,长寿便显出困意,绮素抱着他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皇帝盘腿坐在榻上,一边啜饮着酪浆,一边看着母子俩的身影。看着看着,皇帝的嘴角就微微扬了起来。
好不容易长寿睡得熟了,绮素将他放到摇篮里,然后才走到皇帝近前,伏身向皇帝请罪。
皇帝只是看了她一眼,平淡地问道:“你有何罪?”
“妾出言不逊,有忤逆之罪。”
“你不过是说了实话,”皇帝叹息着向她伸出手,“可有时候,实话也伤人。”
绮素膝行数步,默默地将手放在皇帝的掌心:“妾知错了……”
皇帝握住,轻轻摩挲着,许久才道:“这事就别再提了。朕近来忙于国事,冷落了你,你不会怨我吧?”
绮素低头答道:“至尊为国事操心,妾岂敢有怨?”
皇帝叹息一声:“三年前才平定了东夷,还没安生多久,西戎又开始不安分,难啊。”
“不是……有郑公在吗?”皇帝难得在后宫说起国事,故绮素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
“有消息说今年北狄疾疫盛行,死了不少牲畜,秋后必然会大举南下。丘立行得防备他们,没法分身。朕本来筹划多时,拟今秋大举兴兵,狠狠地压一压北狄的威风。可西边这么一闹,却只能转攻为守,以求万无一失。”
绮素不禁诧异,皇帝极少与她言及国事,为何这次会说得如此详细?难道皇帝仍疑心她有夺嫡之意?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紧,面上却如平时一般言辞婉转地回答道:“国政之事,妾不是太懂。不过西戎离中原甚远,又有大漠阻隔,对中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才是,何苦急在一时?”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微笑道,“西戎的安定与否关系到中原商路。武宗亲征西戎,并在那里设立都护府,其用意便在于维护商路畅通。先帝在位时府库殷实,除了鼓励农桑,也与这条商路密不可分。中原的丝绸能在西边的拂菻、大食等国卖出高价。要打仗,就得有兵有马有粮草,而发展马政、招募军士、打造兵器、充盈府库,件件都是要花钱的事。北狄难缠,咱们得做好长期周旋的准备,西戎绝不可乱。可惜先帝过世后,朝中将星凋零,除了丘立行,尚未有可独当一面的大将。”
“这……妾就越发不懂了,”绮素赔笑,“出不了什么主意。”
“我也没指望你能出什么点子,不过想有个人倒倒苦水罢了。”皇帝笑笑,“不过今天见着你,我倒想起来,朕当年与你两位表兄很是投契,他二人又得丘立行赏识,定是可造之材。”
绮素越发摸不准皇帝的意思,连忙道:“自两位表兄从军,妾就没见过他们的面,也不知他们现在是贤是愚。至尊不可因妾徇私,误了大事。”
皇帝摆手:“你太小心了,我还没那么糊涂。举贤不避亲方乃是为政之道。”
绮素含笑道:“至尊考虑周全,妾无话可说,唯有恭祝至尊旗开得胜了。”
皇帝忽然握住她的手:“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些,那大可以放心,我不会让孩子受委屈。”
绮素已明白他的用心,却还是低声答道:“妾没有担心什么。”
“那你还把我的儿子过继给别人?”皇帝笑道。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拂在绮素颈间,绮素脸一红,小声说:“再也不敢了。”
皇帝这才满意地一笑,将她揽入怀中,轻轻一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绮素脸颊发烫,许久才声若蚊蚋地回应:“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个主动退让,一个刻意逢迎,终于让这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光耀十年八月,皇帝下诏,授苏仁行军道总管一职,领兵征西;其弟苏仪也被派遣出京,前往北府协助丘立行防御狄患。
中书、门下两省因为皇帝近来接二连三地下诏忙得人仰马翻,宋遥、程谨更是夜以继日地留在北省处理各项因出兵而产生的事务。程谨这日实在累得狠了,只觉头昏脑涨,太阳穴突突直跳,不得不搁了笔,信步走到庭中稍事休息。
中书、门下内省分列于宣政殿东西两侧,不时有往来官员、内官出入,见到程谨,他们皆侧身向他施礼。程谨一路还礼,更觉烦躁。他想寻个更安静的去处,便向僻静的地方走去。忽然一物啪的一声掉在他面前。程谨定睛一看,却是一枚枣子,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倒抽冷气的声音。他抬头望去,见身旁树上趴着一人,接着一对明亮动人的眼睛便映入他的眼帘。
那人着内官服饰,程谨一眼就认了出来,道:“你不是贤妃身边的……”
“嘘!”那人有些慌张地对他竖起食指。
此人正是绮素身边的琴女。她跳下树,小声笑道:“还好是你,若是被别人看见,我今天就逃不过去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程谨问道。
这里多有朝官走动,宫女在此地出入是极不合适的。
“摘枣子呀,这里的枣子长得最好了!”琴女扬了扬手里的一包枣子。她忽地收了笑意,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可别告诉其他人,让贤妃知道我私自来这儿,我准得受罚!”
程谨自重身份,当然不会与一个小宫女为难,只是笑问:“怎么,贤妃对你不好?”
“贤妃对我当然是好的,”琴女急道,“好几次我闯了祸,都是她护着我。”
“那你还到处惹事,给她添麻烦?”程谨笑着揶揄道。
琴女眨着眼睛,满是乞求的表情:“所以你不会跟人说的,对吧?”
程谨忍不住又是一笑:“好,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不过这里人多眼杂,让人看见,确实易生是非,你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琴女拍了拍衣服:“那我走了。”
她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将一个纸包塞在程谨的怀里,说道:“你是好人,摘的枣子分你一半。”
程谨看着手上这包颜色尚青的枣子哭笑不得。他常得皇帝召见,也不是没见过宫女,宫中法度森严,宫人们在朝臣面前尤为谨慎。这琴女却是天真烂漫,算得上是异类。不过能容得下琴女在身边,想来贤妃定不是个刻薄的人。程谨想起他和宋遥之前处处防她,倒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琴女却没猜到程谨那些心思,哼着小调一路回了淑香殿。她刚一进门,便听见长寿的哭声,便顾不得换装,急急地进了内室。
绮素正抱着长寿哄着,见着琴女这一身装扮,便知她一定又出去玩了,于是轻斥一声:“成天出去逛,哪天你总得闯出祸来,连我也救不了你。”
琴女吐舌:“下次不敢了。”
绮素正哄着长寿,也顾不上再责备她。直到将睡着的长寿放回摇篮里,绮素转目见琴女捧出了一大盘枣,方才皱眉道:“你又去偷摘枣子了?那地方常有朝臣出入,被人看见可要惹祸的。”
绮素初时见琴女机灵活泼,性子讨喜,才将她选入自己殿中,谁想她近来越发胆大妄为,绮素不得不考虑留她在身边是不是合适。
绮素正巧说中了琴女心事,她红着脸道:“没有人瞧见。”
“真没人看见?”绮素本是随意问了一句,琴女却扭着衣角不说话了。绮素见她神态,心里起疑,更加仔细地询问起来。
“程,程相公瞧见了,”琴女见瞒不过,哭丧着脸道,“可他答应不说出去。”
“程谨?”绮素一愣,轻声喝道,“你与他说了什么?快从实道来。”
琴女瞒不过,只得原原本本地将她与程谨相遇的经过一一交代。后来绮素再三盘问,连除夕夜她为程谨送汤饼时的对话也如实道出。绮素听完,不禁仔仔细细地审视着琴女。她的姿色在宫人里不算出类拔萃,只是圆圆的一张脸,又极爱笑,便总显得一团喜气。程谨为人正直,不拘言笑,却为她破了两次例,难道他竟是这样的喜好?
朝臣们对自己的看法绮素十分清楚,倒也考虑过要拉拢一二,为己所用。程谨作为宰辅中最年轻有为之人,她自然也曾关注过,可她知道此人不好说话,故一直不曾有所行动。若他真对琴女有意,倒是值得一试,若是成了,或许将来可助自己一臂之力。
却说程谨忙完一日公务,回到自家宅邸时已近日落。其妻李氏殷勤侍奉,更衣之后夫妻二人便在庭中小酌。
“这几日甚是忙碌,对家中之事多有忽略,还望贤妻勿怪。”程谨笑着向李氏举杯。
“阿郎辅佐君王,自然不应为家事分心,”李氏一顿,“不过今日倒有件异事,妾正想向阿郎交代呢。”
“哦?”程谨放下酒盏,“是什么事?”
“今日阿郎回来之前,宫中来人,却只留下了一包青枣,阿郎说怪不怪?”李氏一边笑道,一边命侍女将宫中的赐物呈上。
“青枣……”程谨顿觉可疑,“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又是个生脸。妾正待要细问,他却急急地走了。若不是他穿了宫里的衣饰,倒真有些可疑呢。”李氏回道。
程谨官运亨通,皇帝时有颁赐,是以李氏见宫中来使并不觉得奇怪,等见来使留下这样一件物事,又不曾交代半句,这才觉得有些奇怪。
程谨也不免疑心:送他青枣,莫非是暗指他与琴女之事?可他自觉光明磊落,并无不可见人之事。他与琴女两次往来虽不合宫中规矩,但他未曾失礼,是以送枣之人究竟是何意思?若是善意,却未留下只字片语;若是歹意,这连把柄都算不上,岂不是有些可笑?又或者,对方是在向他示威,显示自己的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这日以后,宫中未再向他宅中送过任何东西,然程谨在北省时,却每天必有人将一包青枣送至他的案头,且总是神出鬼没,让程谨甚是苦恼,不知那幕后之人是什么意思。他苦思不得,又连日忙碌,不免有些恍惚。便是皇帝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妥,召对时笑问程谨:“慎之可是连日操劳,以致神思不属?”
程谨不便回答,只是含糊其词。皇帝体恤宰辅们操劳,便给假三天,让他们稍事休息。
召对结束,宰臣们鱼贯而出,由内官引路回到北省。程谨正要收拾东西,却见自己桌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包青枣。程谨愣住,忙向在场同僚询问,是否有人看见将青枣放在他桌上之人。众同僚面面相觑,皆说不曾注意。
程谨大怒。他自问平生光明磊落,最恨鬼祟之人。无论此人是何目的,如此装神弄鬼,都算不得善类。他越想越怒,最后霍然起身,返回内宫求见皇帝。
听闻程谨去而复返,皇帝颇为诧异,命人召他入内。
程谨见到皇帝,将那包青枣拿出,又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向皇帝一一道出,末了又道:“臣见那宫人贪玩懵懂,因此答应隐瞒此事。臣不过是出自恻隐,无关私情,只不知是何人频频示意,愿陛下详察。”
皇帝听完程谨的述说,笑着道:“朝臣与宫女私相授受,确有些不妥,但朕又岂会因此降罪于肱股之臣?朕看倒像是有人作弄于卿,可是程卿得罪了什么人?”
“臣担心的不是自己,”程谨回答道,“臣所忧的乃是幕后之人的目标恐怕不是臣。”
“此话怎讲?”
“若这件事传扬开去,于臣顶多是名声受损,可那宫女却必会受罚,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此事影响最深的是那名宫女。可对区区一名宫人,又何至如此?那宫女既然自称是贤妃之人,则贤妃必然难逃干系,至少也有不善约束宫人之责。如今贤妃执掌宫禁……”
“不必说了,”皇帝打断了程谨,过了一会儿才道,“朕竟不知卿竟会为贤妃着想。”
程谨肃然道:“臣承认对贤妃有疑虑,但这却不是她被人陷害的理由。”
“那卿以为,何人敢对贤妃出手?”皇帝问道。
“后宫之事臣并不了解,恕臣不敢妄言。”
皇帝点头,沉吟道:“这事倒也不难解决。几位宰辅劳苦功高,朕本就准备赏赐宫人,朕将那宫女便赐予你,幕后之人便奈何不得了。”
程谨不禁大惊:“这如何使得?”
皇帝却笑了起来:“卿才学过人,人品也甚是可敬,就是有些迂了。男人嘛,有些风流韵事又有何妨?何况卿正值盛年。这事由朕做主,就这么定了。”
且不说程谨如何红着脸出宫,皇帝因促成一段姻缘,心情颇为愉悦,政事一毕便来到了淑香殿,将此事告知了绮素。
此事正中绮素下怀,她听完却并不露出喜色,反而嗔怪道:“琴女乃是妾近身之人,如何随随便便地就赐了人?”
“我也是为你着想,”皇帝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否则让人把这事传扬出去,就算不说你私下结交宰辅、祸乱朝政,也要说你管束宫人不力,到时你还怎么主持宫中事务?现在倒好,朕一番苦心,却连一个谢字都没落着。”
“如此说来,倒是妾错怪至尊了。”绮素笑道。
“既是错了,便要认罚。”皇帝也笑了。
“至尊要怎么罚?”
皇帝附在她耳边低语数句,话音未落便听绮素轻啐道:“大白天的。”
她转身欲走,却被皇帝一把拽了回来,紧紧地箍在怀中。
绮素轻轻推他:“让长寿看见不好。”
“长寿有乳母带着呢,”皇帝轻笑,“且你再瞧瞧,现在哪里还有人?”
绮素抬眼一看,见宫人不知何时竟都散得干干净净。她似嗔似喜地看了皇帝一眼,没有作声。皇帝见她眼波流转,便渐渐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慢慢向前倾去。眼见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触碰到彼此的嘴唇,恰在此时,绮素忽地伸手,将食指抵在了皇帝唇上。
兴致突然被打断,皇帝不免出声问道:“怎么了?”
绮素向他一笑,手自他唇边移开,懒洋洋地滑过他的脸颊和肩膀,一路下移至皇帝指尖,反手钩住。皇帝这才放心,与她十指交缠,刚要亲近,却见她轻轻一挣,从他怀中脱身而去。好在她并没有完全挣脱开去,而是牵着皇帝的手,将他引向内室。这欲拒还迎的举动更挑动了皇帝的情思,才走出两步就将手臂一收,重新纳她入怀。
他低头吻她光洁的前额,她却促狭地将头一偏,让皇帝只吻到她的发髻。皇帝轻笑,便将错就错,以齿轻噬她束发的金钗,慢慢将其抽出,坠于地上。地上铺设着极厚的线毯,金钗落地竟无一点声响。绮素羞得满面通红,欲再次从他怀中挣脱,皇帝却早有准备,吻上了她的耳垂。她耳后的肌肤极是敏感,被皇帝的鼻息一喷便浑身轻颤,动弹不得。皇帝得计,这才继续拆她头上的钗环。随着头上的饰物接连掉落,绮素的一头如云长发也披散下来,垂落在皇帝臂上。绮素终于失去了反抗的力气,闭上了双目。皇帝终于如愿地吻上了她润泽的香唇。
皇帝的吻从她的唇一直蔓延到她的肩,绮素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搭在皇帝肩上的手越发无力。皇帝将她抱起,走向内室。层层纱幔撩动,散开一阵似有似无的暗香,竟是旖旎无限。
次日清晨,皇帝早早起身听政。平日这种时候,绮素总要起身相送,这次皇帝却向宫人摆手,示意不得将她惊醒。皇帝更衣完毕,掀起床前纱帐,绮素仍在沉睡。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绮素感觉到他的触碰,却只是动了一动,并未醒来。想起昨夜的种种温存,皇帝不由得微笑,走出内室吩咐宫人,贤妃正在休息,别让宫中琐事扰了她。宫人们心领神会,皆不去唤醒绮素,因此她醒来时竟已是天色大亮。
绮素起身,询问身边宫女皇帝何时离去,听闻皇帝是按时起身,并未误了朝参方才点头。琴女已捧了妆盒进来,侍奉她梳洗。绮素一边梳头一边向她说了皇帝欲将她赐予程谨之事。
琴女大吃一惊,只道是自己犯了大错,连忙跪伏在地。
“你不必称罪,”绮素亲手扶起了她,“至尊并没有降罪于你的意思。”
“可是奴舍不得贤妃。”琴女哭丧着脸道。
“那可如何是好?”绮素笑道,“我可很舍得你呢。没了你,我得少多少麻烦?”
琴女抽抽搭搭地道:“奴就知道贤妃嫌弃奴。”
绮素笑出了声:“不过一句玩笑话,你倒当真了。”
琴女这才破涕为笑。她低头想了想,又小心地说道:“贤妃可有什么话要奴带给程相公?”
她虽贪玩,却并不蠢笨,很快就看出了其中定有关节。
绮素摇头:“你什么都不必说,你这一去,朝局、后宫就都与你无关了。你也别想着替我办什么事,省得程相公误会。”她叹息了一声,牵着琴女的手道:“我原本想着,过几年替你寻个殷实人家,将你嫁出宫去,也不枉你跟了我这几年。可出了这么件事,也只好将你给了程谨。你是我这里出去的人,程谨对你未必没有疑心。好在他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虽是迂了些,脾气却是不错,只要你安分守己,他定不会错待了你。他夫人听说也是慈善温厚之人,不会为难于你,你将来的日子不会太难过。且我听说他与夫人成亲十来年,膝下仅有一女,若你生子,或许就是嗣子。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恃宠生娇,更不能因为你是我的人就仗势欺人,对他的夫人失礼。女子贞静贤淑方是正道。”
琴女一一应下,表示受教。
梳洗之后用过饭食,绮素便让人告知杜宫正此事,请她留意可靠的宫人,以便填补琴女走后的空缺。
杜宫正对此早有准备,很快便带了一个人来。
绮素细细地打量着这宫人:她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鹅蛋脸,五官虽不出众,却也端正。且她比琴女年长不少,显得沉稳许多。
“抬起头来。”绮素道。
她抬起头,目光却仍看着脚尖,并不四下乱看。
“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唤绿荷。”
“下位者以何奉主?”
绿荷不慌不忙地回答:“以宫人而言,其德有五:一曰忠勇;二曰善察;三曰寡言;四曰谨慎;五曰勤勉。阙其一者,皆不足以奉主。”
绮素笑向杜宫正道:“到底是宫师挑的人,比我亲自挑的要强多了。”
杜宫正含笑看了琴女一眼:“她虽然贪玩些,倒也未曾误过事,贤妃又何必苛求?”
绮素转头,对绿荷道:“从今日起,你就留在我这里吧。”说罢她又转向琴女:“你去替她安排住处,也带她熟悉一下这里的事。”
琴女点头,引着绿荷退了出去。
待她二人走远,杜宫正才笑道:“你这次的手法倒是巧妙。”
“这招也就对程谨管用,若是换了宋遥,他必不会就范。”
程谨行事光明,只不过是稍稍刺激,他就会选择向皇帝坦白。皇帝向来肯给重臣脸面,多半会顺水推舟成就此事;若是老奷巨猾的宋遥,绝不会这么轻易上钩。
“人有不同,手法自然也有别。这样一来,程谨身边的眼线就算是安插上了。”
绮素一笑:“我并不指望琴女能与我通风报信,我要的是程谨站在我这边。”
让琴女去刺探情报,不但有风险,且万一被程谨发现,只会让他更加警惕,倒不如与琴女把话说开,让她安心地与程谨过日子。她的一番体贴,琴女自然感恩,兴许能潜移默化,慢慢地改变程谨对她的印象。只要程谨对她不生恶感,日后有的是机会化敌为友。
杜宫正是聪明人,自然很快便猜到了她的想法:“这并非易事。不过有此远虑,贤妃长进了不少。”
绮素微笑:“全赖宫师指点。”
这个局她算是做成了一半,剩下的,就看琴女的运气了。
十余日后,皇帝赐每位宰辅两位宫人,以慰他们操劳国事的辛苦。国朝向有赐女于重臣的先例,因此朝中大臣并不以为意。琴女便夹杂在众人之中,被悄悄地送至了程府。
此时朝中依旧平静,并不知风向正在悄然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