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十一年冬,丘立行再一次大胜北狄,班师回朝。恰在此时,一道极特别的奏疏呈到了皇帝案头。这道奏疏言道:自武宗时期,国朝对外征战频繁。今上即位以来,亦有辽海之军、昆吾之役,连年作战,民间已颇有怨言。奏疏谏言,朝廷应息兵止戈,不可再轻易兴兵。
整篇奏疏文采华美,言辞犀利,在朝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可这篇奏疏最特异之处倒不在于它的立论和辞章,而是它并非出自朝臣之手——这奏疏乃是柳才人所书。
开国以来,虽尚无女子涉政之例,但前朝天下分裂之时,北国素有主妇当家的传统,后妃上疏倒也不是古所未闻之事。只是柳才人恰在此时上疏,就不得不让人玩味再三了。
郑国公丘立行自先帝时统兵至今,战功赫赫,可谓国朝柱石。他刚痛击北狄归来,皇帝必然会对其大肆封赏。柳才人这一道上疏,却直指朝廷好战,以致荒废农事,民间不忿,立刻让丘立行处于了微妙的境地。
丘立行毕竟立有大功,封赏乃是理所当然,甚至连他刚满三岁的幼子也都有封爵。只是有了此事,丘立行一到京便上疏苦辞。皇帝几经考量,最后收回了赐爵,财帛珍玩却依旧赐了下去,又好言抚慰,表示与丘立行君臣一心。对于上疏的柳才人,皇帝也表现出了欣赏之意,命人好好地褒奖了一番,以作为后宫的贤德典范。一个月后,皇帝便将柳才人晋为婕妤。这样的结果看似不偏不倚,但有识之人无不对皇帝的立场心知肚明,比如苏家兄弟。
丘立行乃是大力提携苏家兄弟的人,与苏家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丘立行在军中多年,极有威望,很得将士们爱戴。于公于私,苏家都不能不有所警惕。
苏引再度进宫探望长寿之时,不免婉转地问起了这件事:“听说陛下褒奖了柳才人……”
“不是才人,是婕妤了。”绮素笑着纠正母亲道。
苏引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问道:“陛下此举,可是要对郑公不利?”
绮素一笑:“阿娘不必紧张,陛下若是要对郑公不利,根本不会有那一道奏疏。”
苏引迷惑地看着女儿:“你的意思是……”
“阿娘可还记得当年的崔令公?”
“崔相?”苏引不明白女儿何以突然提起了已隐居数年的前宰相崔明礼。
“若是陛下有心要对付郑公,就不会借婕妤之手敲打他,反而会像对待崔令公那样,不动声色地抬举,直到他自以为贵盛无匹、忘乎所以时才突然发难。请阿娘转告表兄,让他们不必担心,陛下这还是要重用郑公的意思。这奏疏看似对郑公多有微词,却是他的护身符。郑公既然上疏辞了封赏,想来是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苏引已然明白:“我听说郑公近来广置地产,又大敛财帛,引得京中颇有怨言。我原还有些奇怪,这并不是他的作风,现在想来,也是这个缘故了?”
绮素点头:“郑公是明白人,知道自污保身。此前朝中一直有人议论,说郑公如今有功高震主之嫌,都让陛下压了下来。不过陛下终究是天下之主,有所防备也是人之常情,这时有人时不时地借着小错拿捏郑公一下,对他反是好事。以郑公的才智,自然能看得出陛下的深意。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道,我看郑公也要开始为自己谋求后路了。陛下平定北狄之心未改,郑公要想功成身退,必要有人取代他在军中的位置。两位表兄曾得郑公赏识,我看机会不小。”
听完女儿这一番分析,苏引算是放了心。两个侄子看来不但不会受牵连,还有望高升,不能不说是喜事一件。她想了想,又有些忧虑起来,低声问道:“那柳婕妤……”
“她?”绮素淡淡地一笑,“她很会揣摸至尊的心思。不管这次上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出自别人授意,都投了至尊的意。五人之中,独有她能脱颖而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苏引不免为女儿感到忧虑:“那至尊对她想必是极好的了?”
绮素目光微垂,轻声言道:“听说这几日至尊都在她那里。”
苏引忧色更甚。一直以来,皇帝的爱重是女儿最大的筹码,若是失去了这个筹码,女儿的晚景怕是不容乐观。而苏家与她们母女关系密切,难免会受到牵连。可苏引素来矜持,又不曾在宫中生活过,让她劝女儿想法子拴住皇帝的心却是说不出口的。她左思右想,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女儿。
绮素见母亲神色,已知她在想什么,便微笑着劝慰母亲道:“母亲不必担心,女儿有分寸。”
苏引叹息了一声,握住女儿的手道:“身为父母,哪有不为子女操心的?尤其你在宫里,有什么事我们也帮不上忙。当初我不愿你嫁与皇室宗族,原因就在于此。”
绮素苦涩地一笑:“过去的事何必再提?”
苏引轻叹着放开了绮素的手:“罢了,时候不早了,我得出宫了。你好好保重。”
绮素点头,起身相送。
送走了苏引,绮素回到廊上,抬头看着初冬疏淡的天色。入冬后日头短了,不多时红日沉落,在殿里投下了一片绵延的赤色。宫人们正带着长寿在廊下玩耍。长寿已经两岁,已能走路说话。他虽然年纪小,却已显出了好动的性子,伸着两手在宫人们身后追赶。
绮素的目光随着长寿移动,面上露出了笑容。
“在想什么?”身后皇帝微含笑意的声音传来。
绮素回头,欲向皇帝行礼,却被他伸手托住:“早说过你有孕在身,无须多礼。”
有宫人拿来了披风,皇帝接过,亲手为绮素披上:“天凉了,记得添衣。”
“谢陛下!”绮素低声道,“陛下今日怎么不陪柳婕妤?”
皇帝一笑:“你这是在喝醋吗?”
绮素眼波一转,背过身去:“妾怎么敢?”
皇帝微露笑意,伸手慢慢从后面环住了她,伏在她肩上轻轻吐气:“朕这不是来瞧你了吗?”
“长寿还在呢。”绮素提醒道。
皇帝温热的气息从她颈间拂过:“让他们带长寿到别处去玩。”
绮素只得挥手,宫人们带着长寿退了出去。
皇帝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而是携了她的手,在庭园中信步而行。园中红梅已绽,暗香浮动。日渐西沉,殿外的寒气也开始聚集,偎依在皇帝身旁的绮素微微缩了一下身子。皇帝见状,柔声说道:“你先进去吧,别冻着。”
绮素点头,自己先行走入殿内。皇帝却又耽搁了一会儿才进来,回来时手上却握了一束梅枝。他将梅枝递与绮素。绮素一笑,将梅枝插在了瓶中。白色瓷瓶里老枝欹曲,缀着疏疏落落的几朵红梅,甚是好看。
皇帝极是满意,一边观赏瓶中梅花,一边与她闲话:“也不知你这一次是男是女?”
绮素轻抚着已有些隆起的腹部,微笑道:“无论男女,妾都感激上天的恩赐。”
皇帝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嘴角上翘:“可朕希望是个男孩。”他稍稍停顿,接着说道:“这次,朕可不会再把他让给别人了。”
绮素怔忡地望着皇帝,过了一会儿,她笑容微露,用温婉的语气回答道:“嗯,不让。”
四月初八为佛诞日,按惯例,这一日官员可休假一日。京中会举行迎佛骨的仪式,佛寺也多半会在此日开讲设斋。
光耀十二年的佛诞,宫中依例浴佛、行像,也请了高僧入宫讲经。《目连变》才讲至一半,忽有淑香殿宫人来报,贤妃将要分娩。
绮素已近临盆,宫中早有预备,只是比预料的提早了十来天,不免仍有些慌乱。僧人们见状,也中止了讲经,临时在宫中设坛诵经,以佑皇嗣顺利降生。
日暮时,淑香殿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啼哭,不久便有消息,贤妃平安产下了一子。
一直守于殿外的皇帝长舒了一口气,顾不得帝王之尊,向为贤妃诵经祈福的僧侣们一揖:“幸得诸位高僧开坛,方得母子平安。”
为首的白眉僧人法空双手合十:“皇子生于佛诞之日,必然福缘深厚。”
皇帝沉吟片刻,说道:“这孩子既然与佛有缘,不如让他寄身佛门,望我佛庇佑此子平安康乐。”
法空微微弯腰,表示答应,转身命弟子为小皇子准备仪式。
不久小皇子由太妃亲自抱了出来。皇帝接过儿子细看,刚出生的婴孩皱成一团,实在说不上好看,皇帝却是越看越欢喜。婴儿的头上有几根湿漉漉的稀疏毛发,软软地贴于额上。法空及其弟子向皇帝告了罪,轻轻剃下婴儿的一缕胎发,就算承认了这孩子佛门弟子的身份。
皇帝喜悦地说道:“这孩子与佛陀同日出生,我看小名就叫莲生奴吧。”
太妃见皇帝欢喜的样子,料想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下儿子,便返回淑香殿,将皇帝为小皇子赐的小名说与绮素知道。绮素躺在床榻上,听了太妃之言露出了一丝虚弱的笑容。太妃见她疲累,也不多说,绞了帕子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让她好好休息。
绮素迷迷糊糊地也不知睡了多久,蒙眬中忽觉有人靠近。她睁开眼,却是皇帝抱着新生儿含笑立于卧榻之前。
“是个很健康的孩子,”皇帝含笑说道,“辛苦你了。”
绮素无力起身,只是望着皇帝手里的襁褓。皇帝明白她的意思,便坐在床边,将孩子放在她身边,让她能看见孩子的模样。绮素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孩子。虽然还未长开,但这孩子的眉眼却和皇帝依稀相似。
“这是我拟的名字,你瞧瞧。”皇帝拿过一张笺纸,上书“崇询”二字。
“这名字很好,”绮素欣慰地说,“我想长寿也会喜欢弟弟。”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正是,该让长寿来见见弟弟。”
他吩咐宫人去领长寿来,不多时就听见长寿响亮的哭声在外间响起。乳母惶恐地牵着长寿走进来,伏地请罪。
“这是怎么了?”皇帝失笑,“你看你,哪像个男孩子?”
“阿爷,抱。”长寿已快三岁,还是爱撒娇的年纪,一见皇帝就伸着手要抱。也不知这孩子的性子随了谁,只要没人关注他就会哭闹不止。绮素临产,皇帝又忙于政事,不免冷落了他,这几天他闹得越发厉害了。
皇帝笑着抱起了长寿,把刚出生的莲生奴指给他看。
长寿像发现了新玩具一样,伸手戳了戳莲生奴的脸,莲生奴动了动。长寿觉得这个皱皱的肉球很好玩,回头问皇帝:“这是什么东西?”
皇帝笑出声来:“这不是东西,是你弟弟。”
“弟弟是什么?”
皇帝抚着他的头,微笑道:“弟弟是除了阿爷和阿娘以外,你最亲近的人。以后你要好好爱护他,知道吗?”
长寿似懂非懂地又看了一会儿弟弟,得出结论:“他好丑。”
皇帝不禁哭笑不得:“过上两个月就会变漂亮了。”
长寿眼睛一亮:“那时我可以拿他来玩吗?”
“弟弟不能拿来玩,”皇帝耐心地解释,“不过等弟弟长大一点,他可以和你一起玩。”
“那弟弟什么时候长大?”
“过个两年就能和你玩了。”
“现在不能跟我玩吗?”
“不能。”
长寿有些失望,随即对莲生奴失去了兴趣。皇帝怕他吵到绮素和莲生奴,便让乳母带他出去玩了。
绮素的目光一直在皇帝、长寿还有莲生奴之间游移,长寿被带走后,绮素望着床榻周围低垂的纱幔,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皇帝笑问。
绮素轻声道:“妾有件事想和至尊商量。”
皇帝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宗室诸王已都有子嗣。”
绮素忍不住笑了。看来皇帝对于长寿出继的事仍然耿耿于怀,不过她也预料到了皇帝的态度,所以并没有考虑过让莲生奴也过继出去。她伸手,轻轻覆在了皇帝手上:“妾是想说,等这两个孩子大些,能否请程相公担任他们的老师?”
“程谨?”皇帝挑了挑眉。
“妾近来觉得,咱们对长寿有些过于溺爱了。程相公博学多才,又素来刚直,正好请他磨一磨长寿的性子。只是程相公身份贵重,政务又一向繁忙,怕有些唐突,所以想问问至尊的意思。”
皇帝面色松动,笑着说道:“这事倒是不难,我下旨就是。”
“既是拜师,就得显出诚意来,不可强迫于他。妾想,还是先问问他的意愿为好。”
“你的话也有道理,”皇帝反握着她的手,“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找机会去次程府,探探他的口风。正好你也可以去见见琴女,我听说程家也要添丁了。”
“当真?”绮素面露喜色。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妾就先谢过至尊了。”
“你和我客气什么!”皇帝含笑看了一眼莲生奴,“孩子还小,有的是时间筹划。你还是少操些心,把身子休养好才是正经。”
绮素点头。皇帝见她闭了眼,守了一会儿,觉得她已睡着,才吩咐莲生奴的乳母好好照看,起身出去。可绮素其实并没有入睡,莲生奴出生后,她需要考虑的事就多了起来。
她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太单薄,皇帝若表现得重视莲生奴,只怕朝臣又有话说,而这次她已不可能再以过继的方式保得这孩子平安。他们母子要想逃脱朝臣攻讦,至少得有一位宰相是自己人。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最有可能站在她这边的人是程谨。
自从琴女被赐给程谨后,程谨就没再为难过她,不过他也从未明确表示过对她的支持。她困居深宫,拉拢的举动不能做得太过明显,所以只能打两个孩子的主意。让两个孩子拜程谨为师,一是希望他能看在师生之谊上多维护这两个孩子,二是拜师之后或许她能得和程谨打交道的机会。
绮素默默地想好日后要怎么去见程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确定有了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方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光耀十二年九月初九,程府满园菊花盛放,遍地金黄。
数日前皇帝已遣内官告知,他欲在重阳这日与贤妃驾幸程谨府第,赏菊饮酒,共度佳节。皇帝驾临宰臣府第并非没有先例,皇帝即位十二年,几乎每年都会前往宋遥的府邸。只是程谨在宰臣之中资历最轻,在府中接驾还是头一遭,程府因此格外忙碌。李氏和琴女忙前忙后地准备着,府中奴仆奔走如流,只恨身上没生出一双翅膀。
为了便于赏菊,酒宴被设于庭园之内。琴女正领着人张设锦屏,却见程谨在一旁向她招手。琴女大奇,走过去问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程谨忧心忡忡地说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可别过于劳累。”
琴女扑哧一笑,手指在他额上一点:“哪里就那么容易累着?你真是个呆子。”
程谨讪讪地搔头,赔笑道:“是是是,我是呆子。”
设好锦屏,琴女扶着程谨的手四下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了,琴女才拍了拍手,笑着道:“说起来,我差不多有两年没见到贤妃了。”她伸手比了一比,“我出宫时,长寿才这么一点点大,现在他应该长得很高了吧?”
“你就这么记挂着贤妃?”
“贤妃那么好的人,我又跟了她那么久,记挂不是应该的?”琴女斜着眼看程谨,“就那位宋令公每次来都要说她的坏话,也不知哪来的深仇大恨。”
“宋兄自然有他的考虑。”
“你和他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明明是个大男人,却总想着欺负一个女人,也不害臊。”琴女每次说起宋遥,都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青天在上,我可没欺负过女人。”
“你……”琴女刚想说什么,却又忽地泄了气,“算了,我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了?”
“我出宫前贤妃说了,不许我跟你吹枕边风。”琴女闷闷地说道,“她说程相公自有判断,用不着我来添乱。”
程谨不禁失笑:“如此说来,倒是我们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本来就是!”琴女白了他一眼,“今天贤妃会来,你自己瞧瞧她是什么样的人。仅凭道听途说的流言就判断一个人的品性,这也太不公平了。”
琴女说完就甩开程谨的手,自己大步回屋了。程谨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得不承认琴女的话有些道理。他与贤妃从未曾谋面,往往都是通过宋遥或琴女之口了解,而这两个人的说辞却全然相反。今天倒真是个好机会,他倒要看看这位贤妃究竟是宋遥口中野心勃勃的女人,还是琴女眼里的温柔女子。
皇帝与贤妃的车驾在日暮之前抵达了程谨的府邸。程谨早已率众仆候于门外,家眷则在门内相迎。车驾进入府内,众人上前行过大礼,皇帝才步出辇车,态度和蔼地让众人起身。
程谨起身后迅速抬眼,见皇帝身后跟着一个眉目柔和清秀的妇人,心知她必是贤妃无疑了。
虽是皇帝宫妃中地位最高的人之一,贤妃的打扮却并不华贵。除了为应景而簪在鬓边的一束茱萸,她并未佩戴任何饰物;她的长相也非绝色,却和琴女隐约类似,让人觉得温和可亲。
她手里牵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那男孩长得极是可爱,一双圆圆的眼睛转个不停。皇帝与程谨寒暄的时候,他似乎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伸手拽着皇帝的衣摆轻声叫道:“阿爷,抱。”
绮素低头,对那孩子道:“长寿,不得无礼。”
她声音柔和婉转,听在耳里很是熨帖。程谨微笑道:“原来这就是小宁王。”
绮素微微低头,神色间甚是抱歉:“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片刻离不得人。不过他一向喜欢琴女,我想今日让他们见见也是好的,便自作主张带了他来,还请程相公不要见怪。”
程谨低头,连道“不敢”。
之后绮素没再和程谨说话,她的目光扫过府内众人,似在寻找着什么。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了李氏身后的琴女身上。她上前与李氏见了礼,然后微笑道:“琴女在宫中时,我疏于管教,希望她没给娘子添太多的麻烦。”
李氏连忙道:“琴女性子爽朗,阿郎与妾都很喜欢她。”李氏又转向琴女道:“你与贤妃很久未见,必有许多话要说,今天不必拘于俗礼,好好地陪伴贤妃就是。”
琴女应了,这才上前和绮素说话。见长寿嘟着嘴看着自己,琴女俯身,向长寿笑道:“宁王还记得奴婢吗?”
长寿看了她一会儿,伸开双手:“抱!”
绮素蹲下身,对长寿柔声说道:“琴姨现在怀着小娃娃,不能抱你。”
“小娃娃?”长寿侧头想了想,“是小弟弟吗?”
“也许是。”绮素微笑道,“长寿是大孩子了,不能老要别人抱,要像阿爷一样做个男子汉,知道吗?”
她轻言细语地说话,长寿倒是很能听进去,似懂非懂地点头道:“我喜欢小弟弟,我不要琴姨抱。”
程谨虽然多数时间在和皇帝交谈,却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绮素。到目前为止,程谨觉得贤妃的行止都很有分寸,对皇帝及众人的态度也一直温柔体贴,并不像个城府极深、充满野心的人。程谨不禁疑惑:难道精明如宋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了程谨探究的目光,绮素抬起头,向程谨的方向看来。两人目光相交,绮素微笑着向他低了一下头,态度极是恭谦。
皇帝素来喜爱风雅,因此对程府的酒宴赞不绝口。饮过菊花酒,皇帝便和程谨谈起诗文来,说得高兴时,还会当场挥毫作上两首。绮素一边和琴女、李氏闲话,一边喂长寿吃东西。
夜色渐深,已经接近起驾回宫的时刻。皇帝这才漫不经心地提起想让贤妃的二子拜程谨为师之事。
程谨一怔,回道:“臣才疏学浅,恐非佳选。误人子弟,臣难以心安,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抚须笑道:“卿这是说哪里话?卿学识之渊博,朝中无人可及,怎会误了两个孩子?”
见程谨仍有推辞之意,皇帝便向绮素道:“还是你来说吧。”
绮素点点头,向程谨道:“程相公也瞧见了,长寿长于深宫,周围都是妇人,对他又很溺爱,性子难免娇纵。莲生奴虽然还小,难保将来不会和长寿一般的脾性。皇子为恶,上可祸乱朝纲,下或殃及黎民,其害远甚常人。妾常为此忧虑,故有此议。妾不求两个孩子能成就济世之才,只愿他二人品性高洁,有君子之风。素闻程相公为人刚直,岂不正是两个孩子应效法的楷模?愿相公多教这两个孩子为人处世之道,勿再推辞。”
“这……”程谨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琴女,“事关皇子,臣请陛下容臣考虑几日。”
皇帝听得他语气有所松动,推辞之意已不像刚才那么急切,知道事情已成了一半。他和绮素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地转了话题,说起了风月之事。
欢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后来皇帝看见长寿在绮素怀中睡得东倒西歪,方才醒悟时辰已晚,忙命起驾。
重阳酒宴,贤妃韩氏无疑给程谨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经过数日的仔细考虑,程谨答应为两位小皇子启蒙。莲生奴尚小,不能进学,长寿却从十月开始,每天有一个时辰要接受程谨的教导,学习读书写字。
宋遥对程谨收贤妃二子为学生之事有些不满,觉得程谨此举过于轻率。他数次苦劝,程谨却没有改变他的初衷,只说传道授业,原是读书人的本分。再说若贤妃真有祸国之心,教导好她的两位皇子不是更为重要吗?这话竟说得宋遥没法反驳,最后拂袖而去。
共事多年,程谨还是第一次和他有了这么大的分歧,宋遥回到自己宅邸时尚觉意气难平。他命人取了温酒来饮,却越喝越是烦躁,最后竟将酒盏摔了出去。他隐隐地预感到,程谨与他也许会走向不同的路。
光耀十三年十一月冬,西京上空飘起了小雪。
德妃的身体一直不好,这年入冬以后病势越发沉重,已有一个月不能起床。德妃卧病,她所出两位皇子纪王崇讯、康王崇设皆尽心侍疾。尤其是长子崇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母亲十数日,以宋遥为首的朝臣皆称赞纪王纯孝,有圣人遗风。
消息在后宫不胫而走。皇帝一直未立太子,众人私下都议论过,不知皇帝最终会以谁为嗣,现在宋令公如此盛赞纪王,看来已属意于他,这一来,宫中人看待纪王的目光便渐渐有了变化。
纪王李崇讯对此却并无察觉。
德妃虽出身名门,却不像贤妃那样既有皇帝眷顾,又有两个为官的表兄回护。母子三人之所以在宫中有立足之地,全赖德妃的周旋有度。所以对李崇讯兄弟二人而言,母亲才是他们最可靠的依仗。母亲病重之时,他们实在没有心情去关心外面的局势如何。
纪王对宫人们的照料不太放心,只要是能做的事,他都亲力亲为。这日他亲自在药室将德妃的药煎好,放在托盘里小心翼翼地端到德妃房内。刚进屋,他便听见一个极悦耳的女声在和德妃说话。
皇子们极少接触皇帝的妃嫔。然德妃卧病以来,宫妃们常来探病,不免会与侍疾的纪王碰面。纪王一直秉承礼仪,尽力回避。他低着头,捧着药走近母亲床前,两眼只盯着眼中的药盏,绝不往其他地方看。与德妃相谈的宫妃见了他,也早已起身,默默地退至一旁。两人交错的短短一瞬,纪王鼻端飘入一股淡淡的馨香,让他的步履微滞。不过片刻之后,他便神色如常地将药盏置于德妃身前,柔声说道:“母亲,该进药了。”
那位宫妃见状,向德妃微微屈膝道:“打扰许久,娘子也该倦了,妾告辞了。”
德妃虚弱的声音飘了出来:“优莲,送顾美人。”
顾美人即是之前的顾才人,于今年仲夏晋封为美人。十一年入宫的五位才人里,她是除了柳婕妤之外唯一晋位的人。只是连不过问后宫事的纪王也都知道,这位顾美人生性腼腆,皇帝对她的喜爱程度远不如柳婕妤。
顾美人走到殿外,向优莲说道:“不必送了。”
外面还飘着细碎的雪花,服侍顾美人的宫人已上前为她加了一件披风。一行人正要离去,却听身后有男声传来:“顾美人留步。”
顾美人脚步一停,回过头来,却见是纪王李崇讯。她在殿中曾暗暗打量过纪王。纪王长得更像母亲德妃,容貌俊秀,举手投足总带着温柔之色,让人想起那于阗温润的美玉。此时见他在雪中款款地向自己走来,顾美人竟有些恍惚起来。纪王快步上前,向顾美人一揖。顾美人回过神来,连忙侧身避过,不敢受他的礼。
两人见过礼,顾美人才低声问道:“纪王叫我,不知有何见教?”
纪王搓着两手,似乎有些难为情:“适才为母亲进药时,闻见美人身上熏香之气。母亲不大喜欢熏香,病中对气味更为敏感,尤厌香料之味。所以崇讯冒昧请求美人,来探望母亲时是否可以……可以不用熏香?”
顾美人听纪王吞吞吐吐地说着,才想起德妃房室内确实不曾熏香,不由得面红耳赤,懊恼自己过于粗心,竟不曾注意到这点。难怪每次德妃见她,都不愿与她多说话。她只道是德妃病中易倦,却没想到竟是自己身上散发的香味所致。
纪王见顾美人一直没有说话,只道自己过于唐突,得罪了她,连忙作揖道:“是崇讯冒昧了,这原不是崇讯应该干涉的事,请美人恕罪。”
“不不不,”顾美人连声道,“是我疏忽了。纪王事母至孝,妾很感动……妾父母早亡,不得侍奉,入宫以后连亲人亦难得一见。纪王得以侍奉在母亲身旁,实乃是福气。”
纪王点头道:“身为宫妃,确有许多不便之处。某虽人微言轻,但某愿向父皇进言,在合适的时候让宫妃们出宫省亲。”
顾美人喜不自禁,向纪王敛衽一礼:“果真如此,妾就谢过大王仁德了。”
纪王连忙摆手,直道不敢。不经意间两人目光相交,皆是心里一震,各自尴尬地扭过头去。良久,纪王才讷讷地开口道:“美人若无事,某,某先回母亲殿中了。”
顾美人红着脸应了一声,低了头不敢看他。
纪王走后,顾美人又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她刚要回身,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道:“美人因何独立雪中?”
顾美人转头,却是绮素来看望德妃了。她不知怎的有些心虚,勉强笑道:“妾只是看着雪景动人,就多看了一会儿。”
绮素已走到她身前,温和地问她:“德妃今日可好些了?”
顾美人摇头:“精神比前几天差多了。”
她趁着和绮素说话的机会,留意了下绮素和随行宫人身上的味道,果然无一人熏香。她不由赧然,竟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未曾留意到德妃的喜好。
绮素却不知顾美人的婉转心思,她低头半晌,叹了一声:“我入宫以来,与德妃最是交好。她这样子真是让人忧心。”
顾美人道:“吉人自有天相。德妃素日事佛虔诚,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绮素默然地看了她一阵,轻轻叹了一声:“但愿如此。”
两人一时没了话说。过了好一会儿,顾美人才听绮素说道:“这几天寒气重,美人看完雪景,还是早些回去吧,别着凉了。”
顾美人应了声是,两人作别。
之后绮素直往德妃殿中。纪王知道她与德妃交好,便托她照料一会儿德妃,自己好去别殿更衣。绮素答应了,坐在床边陪着德妃。她仔细打量着德妃,果如顾美人所说,德妃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了。绮素却宽慰德妃道:“娘子今天看起来比前两天精神了些,想是好转了。”
德妃摆了摆手:“你不必哄我。我自己明白,不过是在拖日子罢了。”
虽是寒冬,德妃额上却不停地出着虚汗。绮素亲手绞了帕子替她拭去额间的冷汗,又叹息道:“娘子纵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两位郎君着想,快些好起来才是。”
“天命如此,又能如何?”提及儿子,德妃也不免忧心,长长地叹息一声。
绮素握着她的手,却觉得不痛不痒的宽心话未必能安慰德妃。她思索了片刻才轻声道:“两位皇子都很懂事,娘子该高兴才是。”
德妃叹息道:“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惜朝中并无强力后援,我总得替他们打点妥当才能安心……”
绮素默然,她当然理解德妃的心情。做母亲的,有谁不为自己的儿女操心?
德妃却是一直注意着绮素的反应,许久不闻绮素说话,德妃不得不开口道:“绮素……”
绮素一怔,她与德妃结交这么多年,德妃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德妃把另一只手伸出来,叠握住了绮素的手:“你我相交多年,一向共同进退,从无芥蒂。甚至……”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旁人在,才继续说道:“甚至我们还联手除掉了沈氏。纵非至交,也总有几分情谊的吧?”
“当然。绮素以前受人排挤,全赖娘子回护方有今日。娘子的恩德,绮素从未忘记。”绮素恳切地说道。
听到绮素如此回答,德妃露出了欣慰之色:“听你这样说,我实在高兴……”她挣扎着坐了起来,靠近了绮素:“那我的两个孩子……”
绮素的眉心一跳,惊疑不定地望着德妃,没有说话。
德妃死死地拽住绮素的手,似乎她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这里:“你可愿意替我照顾两个孩子?”
绮素默坐良久,才勉强一笑:“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娘子在纪王和康王心里的地位,没有人可以替代,绮素也不能。娘子还是别过于忧心,养好身体要紧。”
见绮素无意回应,德妃面有失望之色。她松开绮素的手躺了回去,没再说话。
绮素有些尴尬,便起身说道:“娘子且休养着,过几天我再来瞧娘子。”
德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帐幔,对绮素的话充耳不闻。绮素叹息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出去了。
绮素走后,优莲入内替德妃擦身,却被德妃挡开了。
“去请太妃。”德妃轻声对她说道。
优莲一愣,不知道德妃是否神志清醒。
德妃慢慢转过头来,眼中一片清明。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复道:“去请太妃,快!”
之后几日,绮素未再去德妃殿中,只遣人代为探问,又不时地送些珍稀的药材过去。但德妃的这次重病非同小可,已有人奏报了皇帝。他来淑香殿时也不免和绮素说起了德妃的病情。
德妃毕竟陪伴皇帝多年,皇帝说起来也颇为惆怅:“宫妃之中,属她伴驾的时间最长,又为我诞育了两位皇子。如今她病势沉重,我也颇觉难受。”
绮素点头道:“嫔妃之中以德妃与妾最为交好,这几天妾也很担忧。若德妃有个三长两短,纪王和康王不知会如何伤心……”
皇帝叹息了一回,说道:“朕昨天去瞧她时太妃也在,太妃也这样和朕说。她说德妃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崇讯和崇设那两个孩子。”
绮素苦笑:“做母亲的,谁能放得下自己的子女?”
“太妃劝我多体谅德妃的心情,远迩也多次在朕的面前称赞崇讯仁孝。”皇帝负手立于窗前,似乎有很多心事。
绮素扶着皇帝肩头,轻轻说道:“纪王事母至孝,确实当得起宋令公的称赞。”
“说起来,朕也该考虑立储的事了。太妃和远迩似乎都属意崇讯,只是朕觉得崇讯才具不足,又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并非上佳之选。”
“才干可以培养,性子也可以磨炼……”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皇帝已转过头,意味深长地问道:“你真这么想?”
绮素从容回道:“国家之事,妾不大懂,若是说得不对,还请至尊见谅。”
皇帝握了她的手,缓和了语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立储一事,我始终还有些犹豫。你可有什么想法?”
绮素有些犹豫地说道:“这不是妾该过问的事。”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道:“你向来很有分寸。没关系,但讲无妨。”
绮素沉吟了片刻后才道:“纪王年纪最长,即便不考虑德妃的缘故,也名正言顺。他在朝臣中本有呼声,宋令公又很器重他,妾想纪王必有些过人之处吧?”
皇帝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她的手,过了许久才道:“这件事我得再想想。”
绮素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因德妃之病,皇帝也兴味索然,早早睡下了。半梦半醒之间,皇帝忽听耳边有人低声说话,便半闭着眼问道:“可是有急报?”
夜间会偶有急报呈送,皇帝执政多年早已习惯,故有此问。
绮素已经起身,闻言返回帐内,轻声回道:“德妃殿中来人,说德妃怕是不大好。妾想过去看看。”
皇帝此刻已经清醒过来,坐起来摘了胡套:“朕与你同去。”
绮素微微迟疑道:“至尊明日还有朝会……”
“不妨事。”皇帝断然说道。
绮素听他语气坚决,便亲自取了衣服与他穿上,然后她匆忙地挽了髻,草草地披衣随皇帝出门。
刚走到淑香殿外,便觉得一阵寒气袭来,激得绮素一颤。
“冷吗?”皇帝回头,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向宫人道:“拿狐裘来。”
热气从皇帝的掌心传来,绮素有些慌乱:“德妃要紧,别为妾耽搁。”
“也不差这点时间,”皇帝的语气平静,“你若再病了,宫里更要乱套。”
绮素披好了狐裘,才和皇帝一起往德妃殿中赶去。到了德妃寝殿外,皇帝听见殿中隐隐地传来了哭声,便放开绮素,急步入内。绮素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
德妃身边的优莲先迎了上来,向两人行了礼。
“德妃怎样?”皇帝抢先问道。
“娘子昨日开始神志不清,后来就一直昏迷着。太医署的医正带人来看,说怕是不好了。娘子一直在喊着纪王和康王……”
“他们人呢?”皇帝忙问。
“两位大王和太妃都已经在里面了。”
皇帝向内室走了几步,透过纱幕看见了两个儿子伏在德妃床前的身影。他听见身后绮素叹了一声,却无暇与她说话,匆匆地踏入了内室。
纪王与康王听见响动,都迎上前。皇帝见两人面上皆有泪痕,抬手制止了两人行礼:“你们母亲要紧。”
皇帝走向床前,在床边坐下,轻声唤着德妃的小字。德妃似是清醒了一些,艰难地叫了声:“陛……下……”
这两个字似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之后她张了好几次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皇帝柔声说道:“别急,等你好了,再慢慢说。”
德妃摇摇头,哀伤地看了皇帝良久,随即将目光移向了纪王和康王。见母亲看向自己,纪王和康王急步上前,握住了母亲的手。德妃不舍地看着两个儿子,又将目光转回到了皇帝身上。
皇帝从德妃眼中读出了她的意思。
他没有立刻回应德妃,但是德妃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刚被立为太子之时。那时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先帝做主,聘下兰陵萧氏之女为太子良娣。那时的萧良娣容貌秀美、善解人意。这个女人在他最美好的时代陪伴着他,并且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皇帝不禁暗自叹息,她已是弥留之时,此时若再拒绝,岂不令她死不瞑目?
见皇帝不语,立于一旁的太妃上前,轻声对皇帝道:“请陛下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吧。”
皇帝身子微微震动。他闭目良久,最后长叹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德妃道:“朕答应你,立崇讯为太子。”
绮素虽有心理准备,闻言却还是忍不住一震,向皇帝看去,却见德妃的次子康王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于是便垂下双目,不发一言。
皇帝见德妃神情茫然,似乎没听明白,便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德妃懂了。她面色舒展,欣慰地看看皇帝,又看看纪王,目中两团雾气浮出。皇帝向纪王点点头,纪王上前,握住德妃的手:“母亲。”
德妃伸手轻轻抚摸着纪王的头。纪王悲恸得难以自已,伏在母亲身前大哭起来。忽然他感觉头顶上母亲的手滑落了下去,抬起头时,德妃已含笑而逝。
殿中寂寂无声,许久之后,绮素才上前,轻轻说道:“德妃去了。”
皇帝因尚有朝会,天亮后便匆匆离去,将丧礼之事托付给了绮素。绮素领命,吩咐优莲准备种种所需之物,绮素自己则亲手为德妃清理遗容。德妃卧病以后形容憔悴,骨瘦如柴,此时的面容却是十分安详。替德妃换好了入殓的衣服,绮素才起身,准备回淑香殿。
她一夜未曾合眼,刚一站起来便觉得两眼发黑。纪王见状,伸手欲扶,却又顾及男女大防,手僵在了空中。所幸绮素只是晃了一晃,并未跌倒。她回过头,见纪王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她自觉不宜多言,便向纪王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听纪王说道:“贤妃留步。”
绮素止步,回头问道:“纪王有话要说?”
“我,我不想当太子,”纪王拘谨地说道,“可否请贤妃向阿爷进言?”
绮素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叹:“君无戏言。既然至尊已经决定,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事了。”见纪王神色惶惑,她轻叹一声,用颇具威严的语气说道:“大王将为太子,若不拿出些储君的器量,何以服众?”
纪王一凛,不敢辩解,只唯唯诺诺地称了声是。
“贤妃这话说得可奇了。阿兄做不好太子不该是娘子所期望的事吗?”语音传来,却是康王不知何时到了两人身后。
康王生得比纪王文弱些,性子也比兄长阴柔。他此时面带讥讽地看着绮素,显然不相信绮素刚才的话是出自真心。纪王很是尴尬,拉了一下弟弟的袖子,却被他甩开了。康王抿着嘴唇直视绮素,表情十分倔强。
绮素却是神色未变,依旧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言出如箭,不可乱发。康王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妙。”
康王盯了绮素一会儿,似乎想看透她的心思。绮素却泰然自若地与他对视。良久,康王退后一步,微微躬身,用充满讽刺的语气说道:“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