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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趾 卷五 海到无边天作岸 第128章

所属书籍: 麟趾

    嘉祐五年,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份。

    东、突厥伏念可汗大举西侵,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势如破竹,一马平川,彻底完成对西突厥的吞并,自此,东、西突厥合并,伏念也因此成为统一突厥的可汗,被尊为塔格大汗,意思是高山一般令人敬仰。

    对突厥人而言或许是这样,对中原人而言,伏念就不是塔格大汗,而是棘手的敌人了。

    很多人这也才恍然,先前东、突厥之所以悄无声息,相安无事,只是在为这一次吞并西突厥做准备。

    原本有西突厥牵制,东、突厥固然是中原强敌,也不至于强大到令人颤栗,但现在,整个北方,都已经笼罩在突厥人的铁蹄阴影之下。而西北重要的陇西右道,则一直被萧豫所占据。

    即使对军事毫无了解的嘉祐帝也知道,以突厥人的胃口,萧豫的凉国绝对满足不了他们的贪婪,最有可能发生的是:娶了伏念妹妹的萧豫,与伏念结盟,一起对付中原王朝。

    这个认知让许多人的心一下子乱了起来,连嘉祐帝也一连数日,无心夜宿后宫,甚至辗转失眠,忧心忡忡,还特地将李宽范懿等人召入宫,在得到几个边境重镇都严阵以待时,这才稍稍放下一颗心。

    值此人心动摇的多事之秋,竟又传出安王派人去西突厥将真定公主救回来的消息。

    真定公主带残部两千余人入城,这么大动静,想要瞒是瞒不住的,贺融也没打算瞒,一封奏疏就呈上去了,还说自己想与真定公主进京陛见。

    弹劾他擅自行动,任性妄为的奏疏一下子又多了不少,嘉祐帝也暗暗恼怒这个儿子总爱添乱——真定公主并非本朝公主,又久居西突厥摄政之位,早已算是突厥人了,此番突厥内乱,中原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坐视旁观,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但你居然把人给带回来,悄无声息的也就罢了,竟还一下子就这么多人,要是伏念以此为借口来要人,那朝廷是给,还是不给?

    若是给,那朝廷的颜面何存?

    不给,可能就让突厥多了一个发动战争的借口。

    安王被弹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债多不愁背,他早已淡定,被许多人暗地里骂,他反正也听不见,没所谓,又不会少块肉。

    但对嘉祐帝的想法,他还是不能不管的,所以在真定公主归来之后,他立马上疏一封,说想趁着回京述职的机会,带公主归朝拜见天子,公主久在异乡,思念故土,希望能重游长安。

    贺融的请求很快被准奏,嘉祐帝想着当面好好教训一下儿子,免得他以后总是自作主张,贺融则希望借此机会,光明正大让真定公主出现在众人面前。

    除此之外,嘉祐帝也将兴王和卫王一并召回述职,于公,针对突厥壮大这件事,他想听听贺湛他们的意见,于私,也让卫王回来共叙天伦之乐——他的长子一直都还被留在长安。

    接到旨意的隔日,贺融与真定公主就启程了。

    真定公主那两千余部留在灵州,编入府兵,这是真定公主主动提出来的,这些真正的突厥人善于马上作战,体力比寻常中原士兵也要好上一截,贺融自然乐意让这些人来提升灵州的防守力量。

    但他也特地嘱咐林淼,不得将突厥士兵与中原士兵分开对待,须得一视同仁,一旦发现军中恃强凌弱,聚众排斥突厥士兵的行为,也该明确制止并进行重罚,还须将突厥士兵分散到各营之中,以免双方结成阵营,挑衅滋事。

    薛潭留守灵州,他的妻儿都在这里,有他在,贺融再无后顾之忧,而张泽毕竟是武威侯家出来的子弟,张家人都在长安,于情于理,他都该回去看看。

    一行人没有特意赶路,但都骑马,脚程也不慢,很快就抵达距离长安不远的三原县郊外。

    天色已晚,赶不及进城,众人决定宿在官驿,明日直接赶向长安,不作停留。

    官驿的驿员提前得到消息,早已准备好院落屋子,打扫干净,烧上热水,以备贵人们使用。

    本朝官驿公私合用,也就是说民间百姓路过官驿,出钱也可以进去休息,方便一些士人商贾落脚,不过也有规定,一些院落只能有爵位品阶的官员才能入住,寻常百姓即使出得起钱,也不得其门而入。

    贺融他们下榻的这间三原官驿同样如此,因离长安很近,人进人出,临近黄昏,驿站前面有传信往来的,有挑着担子吆喝生果点心的,热闹非凡。

    鸿雁跟着真定公主数十年,这次也随同一路从西域逃回中原,又从灵州来到三原官驿,积压在骨子里的疲惫一下子就爆发出来,在路上就病倒了,真定公主与她情同姐妹,亲自担负起照料她的责任,对熟悉的故乡也无心细看了,扶着鸿雁匆匆进了院落。

    贺融将最大的那个屋子让给她们,公主谢过一声,也没有多谦让。

    驿员点头哈腰:“殿下,可要小人去寻个大夫过来?正好这两天住进了一个大夫,正要回乡探亲呢!”

    贺融道:“不必了,我们自己带了药,你送些热饭热汤上来,我们都饿了。”

    驿员这是头一回接待到贺融这种身份的贵人,诚惶诚恐,连手脚也无处安放,生怕招呼不周,唯唯诺诺应了一声,赶紧去忙活。

    热饭热汤很快送过来,众人舟车劳顿一整日,连话也吝于说了,只想吃完赶紧去休息。

    随从正想给贺融舀汤,张泽却眼尖地发现汤上还飘着个小虫子,不由露出嫌恶的表情,忙拦住随从,叫来驿员,准备把那盆汤换了。

    “你们这儿伙食就这么差?连殿下都坑?我们可还是给了你赏钱的呢!”张泽那久已不见的纨绔子弟脾气又上来了。

    驿员羞愧道:“殿下,我们这儿的食材全靠城里运过来,您派人来说的时候,食材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现在怕是没法换了,能否让小人明日一早再入城采买?”

    “罢了。”贺融摆摆手:“青柏。”

    “小人在。”随从应道。

    贺融:“你去门口帮我们买些点心果子来吧。”

    驿员忙道:“怎敢让殿下破费,我这就去买,殿下稍等!”

    青栢看了贺融一眼,见他点点头,就跟着驿员出去了。

    张泽啧啧嫌弃:“汤里有虫子就不说了,您瞧瞧这菜,叶子都蔫黄蔫黄的,敷衍咱们呢这是!”

    他舀起一勺汤,将那虫子一并舀出来,闻了闻,又往地上一泼。

    贺融道:“出门在外,将就些吧,你已在军中久经磨砺,怎么那纨绔习气又冒出来了?”

    张泽笑嘻嘻道:“都快到京城了,不让长安那些人知道咱们架子大,还以为我们在外头吃风喝雨,什么都能随便应付了,还不更得轻慢殿下?”

    贺融其实本来没什么胃口,闻言笑一笑,也就随他去了。

    张泽也不想喝汤,拿起筷子挑挑拣拣,夹了一块排骨,将将送入口中,转念一想,又拿着那块排骨走到院中,朝懒洋洋趴在房顶上的黄猫招呼。

    那猫也是与人厮混熟了,一见有肉,立马从屋顶上跳下来,毫不客气叼走,连喵也不喵一声,跑到树下愉快吃起。

    那排骨肥肉挺多,众人本就在马上颠得肠胃乏味,看见这肥肉更是倒胃口,任由张泽将一盘排骨端走喂猫,也没意见。

    黄猫边吃边用爪子洗脸,张泽又从屋里拿了一块香菇,递到它面前,黄猫投以鄙视一眼,继续低头吃骨头。

    真定公主安顿好鸿雁,来到厅堂,看见张泽蹲在外头逗猫,不由摇摇头。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贺融问:“鸿雁如何了,若是严重,我就拿令牌让人进城去找大夫。”

    真定公主道:“不用,应该是水土不服,我让人拿了灶心土过来,冲水让她服下了,还有一些药丸,明日应该能见效,若是不能,再找大夫。”

    说话声自厅堂飘来,隔着一扇门的外面,也不时有人路过的动静,将近夜晚,城门都关了,很多旅人来不及进城的,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官驿一下子热闹起来。

    黄猫早已习惯这些动静,兀自津津有味啃着肉,却忽然腿脚抽搐一下,停止进食的动静,像喝了酒似的,踉跄走了两步,直接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张泽脸色大变,想也不想掉头就冲进屋里,伸手直接打飞真定公主夹起来的一筷子青菜。

    贺融与真定公主二人被张泽这番动静惊了片刻,不约而同望向外头。

    黄猫静静躺在那里,已经没了声息。

    “立马让人将官驿围起来,谁也不许离开,把驿员和厨子仆从都召过来。”贺融沉声道。

    他尚算镇定,张泽却无论如何也镇定不下去,他颤着声问贺融:“殿下没吃进什么东西吧?”

    贺融拍拍他的肩膀:“刚才我一直在与公主说话,没来得及吃,快去吧。”

    真定公主的脸色难看了一瞬,但她毕竟是久经风雨的人,很快缓过来。

    “还未进长安,就有人来给你下马威了。”

    贺融连茶水也不喝,让人拿来他们路上装了水的水囊,水质是不如刚从井里打起来的,但起码不会夺命。

    “那不是挺热闹的?”

    真定公主见他还有闲心开玩笑,不由无奈道:“谁想杀你?”

    “我不知道。”贺融夹起一筷青菜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不过这个局并不高明,因为在菜里下毒,对方没法保证第一个吃的一定是我,一旦有误伤,我就有了警惕,这应该是对方想警告我吧。”

    张泽很快让人将驿站包围起来,这番大动静将官驿里所有人都惊动了,众人怨声载道,但看见士兵们那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顿时不敢吱声了。

    驿员跟着青柏买了果子回来,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等看见院子里那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猫,脸色刷地白了,果子撒落一地,跪地求饶道:“殿下,殿下饶命,这不关我的事!”

    贺融:“这些饭菜经了谁的手?”

    驿员结结巴巴道:“厨子做好之后让官驿里的下人送上来的,小人也、也过目了。”

    灶房是个人进人出的地方,谁都可以去,包括官驿里面的客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贺融不认为能审出什么来,就索性交由张泽去办。

    张泽当仁不让,先让人搜查所有人的行李和房间,但并没有查出什么,今日入住官驿的,除了贺融一行之外,另有两拨商队,三名游学士子。

    士子受到张泽盘问如受奇耻大辱,也不肯让张泽搜查行李,还与士兵们吵起来,但面对锋利长刀,掂量着自己牙口毕竟没有刀剑锋利,最后还是屈服了。

    商贾们自然不敢与张泽作对,屋子行李任由搜查,但一圈下来,却都没什么发现。

    但张泽也不是全无收获,他有了更令人震惊的发现。

    “殿下!”他气喘吁吁推门进来,也不顾贺融已经宽衣准备就寝。

    “方才我们在您的马鞍边上发现了这个!”

    张泽将几根细长银针放在桌上,烛光下,银针微光闪闪。

    只要明日贺融上马,银针就会刺入马的身体里,从而使马受惊狂奔,而马上的人自然也有危险。

    这是真要置贺融于死地。

    “从我们进驿站之后,有谁接近过马厩?”贺融问。

    张泽:“我问过了,马夫去看过马,驿员也让人去喂过,还有一个商队的人,我们前脚来,他们后脚走,应该也去马厩牵过马,我跟驿员要了他们的通关凭引,对方是扬州的商队,从长安出发,但奇怪的是,按理说都这个时辰了,他们反倒急着出发,赶夜路。我已经派人追上去,不知道能不能追得上。”

    贺融沉吟道:“这种事以后只会多,不会少,而且我猜,想杀我的,不止一方。”

    张泽显然也想到了,脸色不由一白。

    如果是同一拨人,就不会多此一举,在饭菜里下毒,让贺融起了戒心,如果不是同一拨人,那就说明贺融树敌太多,这样的事情,这次不成,下次可能还有。

    在灵州时,那里是他们的地盘,贺融杀周恕也好,救真定公主也罢,别人都奈何不了他,但长安就不一样了,他们还未进长安,就有这么多杀机等着他们,等进了长安,还不是被人瓮中捉鳖?

    想及此,张泽就坐不下去了。

    “要不您给陛下说一声,咱们不进长安,直接打道回府算了吧?”

    贺融看他一眼:“你以为长安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等进了长安城,天子脚下,那些人不敢乱来,反而安全,在到长安的这段路程,我们就自己小心些吧。”

    张泽骨子里毕竟流着武威侯的血,并非缺乏能力,只是从前有武威侯在前面顶着刀枪剑雨,无须他自己去冲锋陷阵,自从武威侯去世,他又来到灵州之后,整个人完全脱胎换骨,平日里固然还是吊儿郎当,嬉皮笑脸,跟薛潭堪称都督府“二赖”,但正事面前,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否则贺融也不会放心地将此行都交给他。

    听贺融这样说,他立马加派人手驻守贺融与真定公主的房间外头,所有吃喝都要经过试毒,所有行李都要全部检查一遍,连马吃的草也不放过,找不到证据,张泽也不能无故抓人,但让这些人不得安生还是办得到的,如此折腾一通,官驿里的人都敢怒不敢言,不住地祈祷这几尊大神赶紧离开。

    张泽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若在灵州,敢在饭菜里下毒,凶手不到一天就被揪出来了,可这地方麻烦就麻烦在人员进出容易,哪怕是官驿里的下人,随随便便带个亲戚进来转一圈,也未必有人发现,完全可以做到毫无痕迹,让人无从查起。

    夜幕如期降临,鸿雁吃了药,精神明显好多了,见真定公主在床前守着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便要下床。

    “你想作甚,又折腾!”真定公主按住她,“你服侍我那么多年,我照顾照顾你怎么了?”

    鸿雁眼圈一红:“是奴婢没用。”

    真定公主:“你已经够有用了,要真没用,在突厥的时候就没法活下来,也不可能陪我这么多年了,往后日子还长着,我还得靠你呢,你可别先倒下了。”

    鸿雁连连点头:“奴婢还要服侍公主长命百岁的……方才外头是什么动静?”

    真定公主将有人想要杀贺融的事情说了一下,鸿雁吓一跳:“堂堂皇子,竟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他得罪的人太多了,谁都有可能要他的命。”

    鸿雁担忧道:“那您与他一起,会不会被他拖累了?”

    真定公主悠悠道:“鸿雁,我经历过三个朝代了,从前朝,到突厥,再到如今的朝廷,所见所闻,要么是群魔乱舞的纸醉金迷,要么是弱肉强食的你追我赶,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可安身立命。国家强盛,则不必女人去和亲,八方夷狄,皆来臣服,这样的盛况,我只在史书里见过,我就想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否亲眼看见一个太平盛世?”

    “您觉得,安王会是您心目中的明主?可听说现在朝廷里还有太子呢……”

    鸿雁有点意外。

    在她看来,这个朝廷与前朝也没什么区别,连与突厥人作战都不敢,即使是救过她们的安王,看起来有胆有识,可也不过是一个被分封在灵州的皇子罢了,能有什么出息可言?

    真定公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明主,现在说这些也为时尚早,既然西突厥已灭,对我来说,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不知何处,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

    离乡背井数十载,有朝一日连家都不知道在哪里,长安虽好,却已不是她们所熟识的地方。

    鸿雁也跟着伤感起来,却忽然听见外面响起呼喝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大动静,不由吓了一跳,真定公主按住她,让她继续躺着,说自己出去瞧瞧,但鸿雁如何睡得着,也跟着出去看了。

    院子里已经聚了许多士兵,他们手里举着火把,将院子照得亮堂。

    白天招呼他们的那个李驿员跪在中央,瑟瑟发抖,他旁边还躺着个人,生死不明。

    张泽与青柏等人,俱都面色铁青。

    鸿雁一打听,才知道刚刚又发生了刺杀事件,对方装扮成灶房里打下手的一个杂役,跟着李驿员一道过来给安王送夜宵,结果进了房间之后,刺客暴起发难,想要刺杀安王,谁知张泽早有准备,之前就跟安王互换了房间和衣物,使得刺杀失败,刺客见势不妙,当场自戕而死,其凶狠决绝,连张泽都来不及阻止。

    李驿员带着哭腔道:“殿下恕罪,小人是真不知情……平日里小人只见过这杂役几回,不大记得他的模样,天色又暗,就没多看,小人万万没想到他会是刺客啊!”

    真定公主没有再听下去,带着鸿雁先回屋子。

    鸿雁惊悸未定:“一日连着三起了,这是真恨安王呀!要是进了长安,会不会更……”

    “进了长安,反而安全,不必担心。”

    真定公主的判断与贺融他们一样。

    这一夜,许多人都辗转失眠,天刚蒙蒙亮,真定公主就起来了,再去问张泽,昨夜的案子果然成了悬案。

    刺客死了,被刺客冒充的那个杂役也死了,从刺客的脸和衣物,都无法判断对方身份来历。

    留在这里继续调查,无疑是调查不出什么结果的,还耗费时日。

    对方的安排实在是太周全了,天衣无缝。

    无可奈何之下,张泽只得建议贺融尽快启程,争取在一日之内赶往长安。

    贺融同意了,又让人将刺客的尸身绑在马上一道带回去。

    至于那个李驿员,虽说被冤枉利用的可能性更大,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一并被带回去,准备交由刑部去审问。

    此地不宜久留,不单张泽他们这么认为,连歇在官驿的其他客人,也都有志一同地决定立刻上路,离开这个鬼地方。

    长安,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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