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登基以来,嘉祐帝召开朝会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不喜欢挨个听一堆人奏报,更喜欢在有事的时候把几个臣子叫到一块儿,把事情说完就可以解散了,不冗长繁琐,也可节省精力。
不过今日是例外。
倒不是因为安王归朝,而是因为与他一起归朝的人,真定公主。
这名女子的一生堪称传奇二字,早年出生天家,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而后和亲塞外,凭借身份和能耐,成为唯一的突厥皇后,中原改朝换代,江山更迭,这位公主反倒稳稳地在突厥立足,甚至扶持了一个傀儡可汗,成为名副其实的西突厥摄政。
可惜也不知是她命太硬,还是她的运气太不好,现在连西突厥也给灭了,她不得不再一次流离失所,逃回中原。
若是她没逃回来,嘉祐帝装聋作哑,事后哀悼两句,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谁知安王还将真定公主给救了回来,凭她的身份,以及先帝对她的册封,嘉祐帝都不能不正式接见,以示隆重。
甭管他心里是不是将贺融骂了千八百遍,坐在御座上的嘉祐帝面容肃穆,看着真定公主与贺融二人并肩步入紫宸殿,至少近侍也没能从天子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罪臣令狐温弦,拜见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祐帝虚抬了一下手。
“免礼平身。”
嘉祐帝遥遥望向台阶下的真定公主,似有些诧异对方年纪与自己相仿,却看起来年轻许多,反观自己,自从登基之后,日复一日地显老了。
想及此,嘉祐帝不由生出一丝心酸。
“公主归来,朕不胜欢欣,先帝在时,就常提起公主,称赞你为国献身,功在社稷,如今总算落叶归根,可惜先帝已经不在了,想必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亦感欣慰,公主又何罪之有?”
真定公主不亢不卑,欠身道:“臣在西突厥一日,西突厥与天、朝便永结盟好,可如今,臣没能为朝廷守住西突厥,以致其为伏念所灭,此皆臣之罪过,还请陛下降罪。”
别以为真定公主不会讨好人,这番话说出来,无疑淡化了自己前朝公主的身份,承认自己是本朝臣子,在场天子也好,群臣也罢,不仅听得顺耳,还挑不出个理字。
果然,嘉祐帝非但没有责怪,反倒和颜悦色地安抚道:“公主守着西突厥这么多年,有功劳,更有苦劳,东、突厥太过强大,西突厥不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公主能平安归来,朕心甚慰,还请公主前往公主府歇息,过几日再入宫陪皇后说话吧。”
真定公主看了贺融一眼,神色自若,先行告退。
她相信,以贺融的能力,应该足以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眼见真定公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嘉祐帝脸色一沉,喝道:“逆子,还不跪下!”
贺融一动不动,没有跪。
太子也微微变了脸色。“安王!陛下的话,你没听见吗?”
“臣,不知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贺融拱手道。
嘉祐帝原本三分怒意被他这种态度刺激到了七分。
“你未经允许擅自将真定公主带回来,这难道不是有罪?!”
贺融抿抿嘴唇:“真定公主既是前朝公主,也是我朝臣子,若见死不救,难免令天下人心寒,真定公主在西突厥素有威望,假以时日,当朝廷与东、突厥一战时,真定公主也可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
嘉祐帝大怒:“该不该救她,是朕决定的,但你擅自做主,已是欺君罔上!”
这句话说得很重,但贺融依旧没有下跪求饶的意思。
他不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帝王息怒,但今日,他却不想这样做。
能站在这里,无疑都是帝国一等一的聪明人,其中也不乏远见卓识之辈,知道朝廷不能向突厥人妥协,知道周恕那些人倒卖军饷的害处,可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利益和私心,被互相牵制,绊手绊脚,竟眼睁睁地放任自流,视若无睹,这与史书上那些王朝将乱的征兆又有何不同?
古往今来,朝代兴衰,并非因为没有聪明人,也不是一定要有一个暴君或昏君,很多时候仅仅是因为站在帝国巅峰的人将精力都用来内斗,却枉顾了外部的变化。
今日站在这里,贺融心里这种感觉就越发鲜明。
太子对他这种宁折不弯的态度微微皱眉。
以前贺融虽然也固执,却不至于这样执拗,怎么在灵州待了一年半载,就成这样了?
七郎贺熙悄悄抬头,环顾四周。
他也到了上朝议政的年纪了,嘉祐帝虽然没有给他实职,却也让他参与旁听,不过贺熙性格内向,别人不问他时,他也从来不说话。
此刻大殿之中,足有十六七人之多,其中有太子、纪王这等皇子,也有左右相和六部九卿。
可这么多人,居然连一个帮安王说话的都没有。
贺熙知道,这是因为三哥基本上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三哥杀了周恕,整治灵州商户,不顾世家情面,不肯从轻发落,从而得罪了周恕他们背后的世家。
二哥贺秀写信给三哥求情,听说三哥看也不看一眼,所以也得罪了二哥。
至于太子,贺熙不知道太子暗地里派李昀去灵州谈条件的事情,但也知道,太子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帮孤家寡人的三哥说话,而去得罪世家。
贺熙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鼓起勇气,终于在嘉祐帝再次怒斥之前,弱弱出声道:“陛下息怒,三哥并非有意顶撞,他也是为朝廷社稷着想,出于公心,情有可原。”
“朝堂之上没有三哥!”嘉祐帝的怒火立马转移。
贺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顶撞了。
李宽终于出声:“陛下息怒,安王殿下的行为虽然有些鲁莽,但朝廷之前与西突厥的确有盟约,先帝也曾答应过,为公主养老,安王曾远赴西域,与真定公主结下不解之缘,此番救人,倒也在情理之中。”
言下之意,若是不救,岂非显得安王薄情冷心,您要这样的儿子?
贺融微微挑眉,似乎没想到李宽会为自己说话。
李宽开口,纪王也道:“陛下,三郎先斩后奏,的确不妥,但真定公主既然已经归来,朝廷还当妥善安置才是,即使将来伏念以此为借口来要人,也不能轻易将人交出去,否则他还以为我中原无人了!”
嘉祐帝揉揉眉心,勉强将怒火压下去,他撇过头,不想看见贺融那张脸,就心灰意懒地挥挥手。
“退朝吧。”
目送皇帝离开,众臣依次退出紫宸殿。
太子原想叫住贺融,但众目睽睽,又打消了主意。
如今他与这个弟弟,不像跟纪王那样彻底撕破脸,却是渐行渐远,越发疏离生分,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即使贺秀不安分,觊觎太子之位,太子也没想过杀他,只想将他放逐得远远的,直到再也无法威胁他的东宫之位,太子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只不过做了一件所有东宫太子都会做的事情而已。
弟弟们大了,翅膀越来越硬,连贺融也……
太子心头一惊,想道难不成贺融也有意东宫之位?
但他旋即又为自己的设想暗自摇头,果真如此,贺融也不可能得罪那么多人了。
念及此,太子转头望去,其他人已经越走越远,而贺融又单独与其他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仿佛天地之间,孤影渺渺。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贺融回到王府,骑着马远远就看见文姜候在外头,翘首以盼。
原本蒙着些许阴霾的心情拨云见月,变得明朗起来。
文姜小步跑上前,欣喜若狂:“殿下,您可回来了!”
贺融:“府里一切还好吗?”
文姜噙着泪:“都好,就盼着您回来呢!”
贺融温声道:“我不在的时候,辛苦你了。”
文姜扑哧一笑:“辛苦的不是奴婢,是灶房里的厨娘和杂役。”
她见贺融不明所以,也不直接说明答案。
“您去看看就知晓了。”
从外头看,安王府的灶房里阵阵白烟,不知道的还以为走水了。
贺融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有人嚷嚷道:“不是这么弄,火小了,赶紧加大些!添点水!”
这声音还真熟悉,从小听到大,想忘也忘不了。
贺融站在门口,好整以暇道:“哪来的不速之客,想烧我家的灶房?”
对方猛一回头,又惊又喜:“三哥?!”
没等贺融回答,他便并作几步走过来,竟一把环住贺融的腰,抱起转了个圈。
这完全是惊喜过度的下意识动作,但随即后脑勺就被扇了一巴掌。
“没大没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