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乐城的北城门不大,从前朝至今,这里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朝代也几番更迭,唯独它还在这里,即使加固翻新,也能看出往昔岁月的痕迹,陈旧而无言,将几百年历史默默诉与过往行人,让有心人触摸它的繁华与沧桑。
今日,回乐城又一次迎来客人,又或者说,是久别重逢的旅人。
对方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北门而入,为首之人是林淼,另一人则头罩斗篷,将面容遮去一半。
但对贺融而言,对方的身形轮廓,乃至气度容止都不陌生。
因为在千里塞外,他们曾经为了共同的利益而并肩作战过,甚至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危急时刻。
见贺融领着人亲自出迎,林淼忙下马,又扶斗篷女子下了马走过来。
“王庭一别,至今数载,公主别来无恙?”
女子将斗篷摘下,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比起几年前,真定公主似乎又多了几分沧桑,虽然风韵依旧,但眉心眼角,处处是这段时日波折重重的印证。
“我别来无恙,你倒是一直有恙,这腿怕是要废一辈子了。”真定公主淡淡一笑。
听见对方出言不逊,林淼愣了一下,一时拿不定是不是要替安王出头。
却见安王非但没有不悦之色,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委屈公主了,还要被我这瘸子救!”
旁人以为瘸腿是安王大忌,在他面前从来不敢提起半句,但安王自己提起来却全无顾忌,神色坦然。
两人相视一笑,这回真定公主的笑容明显真诚了许多。
林淼这才知道,敢情这是两位大人物之间独特的问候方式,幸而刚才自己没有插嘴。
一行人重新上马,徐徐往城内走。
“公主这是故地重游吧?”贺融问道。
真定公主看着四周景色,神情感叹:“不错,当年和亲,我也是从这里出塞,一眨眼,就几十年了,这里依稀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却已经老了!”
贺融悠悠道:“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真定公主先是一怔,而后自嘲道:“只怕廉颇老矣,有心无力了!”
从城门骑马到都督府并不远,贺融早已让人为真定公主备好房间衣物。
回到府中,贺融先将真定公主请上座,然后整理衣摆,郑重行了一礼。
真定公主失笑:“安王殿下这是作甚?就算要行礼,也该是我向你行礼才是,若非你让林淼去驰援,只怕现在我也逃不出西突厥了。”
伏念可汗的西侵计划去势汹汹,东、西突厥本来就有强弱之分,伏念看准了中原朝廷现在保守中立,不敢衅自己开,于是集结大军西进,开始了蓄谋已久的统一突厥进程。
东、突厥的铁骑很快突破阿尔泰山,穿过可汗浮图城,沿着古高昌一带,直逼西突厥王庭。
西突厥的人口本来就不如东、突厥多,这些年在真定公主的主政下,商路打开,前往波斯的商队都会选择从西突厥穿过,这对东、突厥而言不啻一头待宰肥羊。
凶狠的东、突厥大军长驱直入,连连蚕食了西突厥大片区域,就在这时,早年被真定公主打压的部分突厥贵族似乎窥见机会,想要趁乱推翻真定公主,夺取大权,他们杀了鲁吉可汗,又自以为聪明地给伏念通风报信,谁知东、突厥大军打入王庭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这几个自作聪明的西突厥内奸。
真定公主不得不带着人节节败退,一直退到焉耆城,正当她准备在焉耆城背水一战时,林淼带着人赶到了。
当时的真定公主,不是没想过逃回中原,但她很清楚,自己的求援信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必然是中原朝廷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不想接收她,所以就算她逃回去,边城守将也不会打开城门迎接她,说不定为了讨好东、突厥,那些人还会将她拱手送到伏念面前。
但林淼来了,他告诉真定公主,安王从来没有忘记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毁约,只是他没有办法说服朝廷派兵,所以特地让人过来帮助真定公主脱困,只要他们一行人进了灵州,哪怕是伏念可汗兵临城下,安王也绝对不会把真定公主抛出去的。
真定公主相信了他,并且带着自己的余部从焉耆城撤退,跟着林淼,舍弃了离西突厥更近的甘州,从戈壁沙漠绕路,一路风尘,来到灵州。
贺融摇摇头:“我很惭愧,当年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言而无信,有负于你。”
真定公主的确有怨,但她知道这份怨气怎么也不能发泄到贺融头上,对方能在危急关头派人去救,已经是仁至义尽。
“谁让你不是皇帝呢,那也没法子!”真定公主毫不客气地嘲笑,“当年你立下那么大一个功劳,我还以为你们的皇帝陛下怎么也该对你另眼相看,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居然被踢到边城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听见她如此评价自己崇敬的人,林淼有些不满,脱口而出道:“殿下是主动请缨来此的!”
真定公主哂笑:“若非在京城混不下去,谁又愿意跑到这种地方来?”
贺融自在如常,不见愠色:“公主说得是,不过要不是我在灵州,现在即便想派人去救你,估计也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被他这样一说,真定公主也维持不了嘲讽的语气了,她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贺融道:“你们长途跋涉,想必困倦已极,先好好休息吧,其它事情,等醒了再说也不迟。”
真定公主他们离开之后,薛潭后脚就来了。
“粗略算了一下,真定公主这次带回来的人,只有两千左右,看来伏念把他们打得很惨!”
贺融沉吟道:“突厥统一,看来近在眼前了。”
连薛潭这样平日里嘻嘻哈哈放荡不羁,仿佛天下没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人,这次也难得收敛起笑容。
“突厥统一之后必然比之前壮大数倍,伏念也会把目光放在中原,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他会打中原,谁知对方却一声不吭就把西突厥给灭了,此人非但狼子野心,更是老谋深算,实在是……”
“是一个可怕的对手。”贺融接下他的话。
薛潭点点头:“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贺融问:“那个李昀呢?”
薛潭道:“殿下不答应他的提议,他占不到什么便宜,今日已经回去了。真定公主来灵州的事,朝廷那边很快也会知道的。”
贺融道:“你先准备准备,过几日,等公主缓过来了,我就与她一道上京。”
薛潭立马明白他的用意:“您怕长安有人以此做文章?”
贺融淡淡道:“有些人跪久了,骨头早就弯曲,再也直不起来,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伏念以此为理由向中原兴师问罪,朝廷一定会有人怂恿陛下将公主交出去,所以我得先带公主回去过过明路,也让陛下心里有数。”
换作以往,薛潭还真不担心,但这一次,连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觉得贺融选择在这个时候回京,并不是一件好事。
薛潭苦笑:“您先得罪世家,后得罪太子的人,这一次回去,就算不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也会孤立无援,或者,让兴王殿下也回京述职,帮您与纪王缓和一下关系?”
贺融不答反问:“鱼深,你跟了我许久,亲眼看着我从毫不被人重视的皇孙,走到今天,对我那几个兄弟也都很有了解,你觉得,我与太子和纪王之间,能彻底和好吗?”
薛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能,你们三人,走的是三条路。”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太子自认为是长子,天经地义拥有一切,希望弟弟们都能听话,在他手底下乖乖的,他也愿意像从前那样兄友弟恭,爱护他们。可他却忘了,今非昔比,现在的弟弟们早不是当年一碗饭,一块肉就能满足的,身份不同,想要的也就更多,而太子却还只能给一碗饭,一块肉,他们当然不会满足,矛盾分歧也由此而生。
并非皇后嫡子,也过过苦日子,娶的妻子还是平民百姓的太子,理所当然也将自己划拨到“寒门”,世家对他不冷不热,他索性另起炉灶,提拔寒门子弟,也拉拢了一批寒门出身的官员。
纪王贺秀向往军功,曾请命外出,却受到太子的刻意打压,自此生出心结,认为太子贪慕权势,枉顾亲情,也想彻底摆脱太子的控制,所以他倒向了李宽。元配是勋贵,继室也是勋贵的纪王,成为勋贵一方势力的代表。
而贺融,又走了一条完全与兄长们不同的道路。
他既没有拉拢寒门,也没有跟勋贵结盟,更没有向世族低头,他身边有张泽这样的勋贵子弟,也有季凌这样世族出身的官员,更有薛潭、谭今等人,谁也没法给他贴上一个固定的标签,只能说他用人不拘一格。
不过因为贺融现在并不在朝廷中枢,身边的心腹也都不在紧要的位置上,所以并不引人注目,也很少有人会把这位安王当成心腹大患来对付。大家只会觉得他行事出人意料,无法预测,时而张狂,时而谨慎。
但这次先是杀周恕,而后又骂走李昀,在外人看来,安王无疑已经将自己放在了孤立的位置上。
薛潭旁观者清,知道贺融不能不这么做,所以他也很清楚,贺融的路与众不同,也惊险万分。
既然已经如此了,就没有必要再顾忌什么,如果一切真像他们所预料的那样,那么那一天迟早都会到来,现在必须做好充足准备,贺融回京,也是其中的一步。
“不管怎样,我会一直跟在您后面的。您可别走得太快,让我跟不上。”
想通这一点,薛潭又恢复了轻松的神色,开玩笑道。
贺融笑了一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