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第163章
◎当年月明(一)-前世故梦◎
建元二年暮岁。
黄昏已过,晚霞迷离。
梧桐斋中安静无声,唯银霜洒落,簌簌作响。
崔云昭斜依在竹纹隔窗的贵妃榻上,正秉烛夜读。
窗外竹影婆娑,窗内灯影摇曳,茶炉上热酒翻滚,酿起满室温醉。
正是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①
崔云昭读书颇为专注,她时不时停下思索,眉心一直轻轻蹙着。
灯影之下,好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侍奉她的女官紫凝守在一边,一边煮茶,一边偷觑她的神色。
见她神色略有不愉,思忖片刻边开口:“夫人,明日便是亚岁,宫中有宫宴,今日还是早些安置吧?”
她刚开口,那边崔云昭便轻声咳嗽两声,那张瘦弱苍白的脸颊立即便泛起红晕。
每逢暮律寒时,崔云昭便易染寒症,她本就郁结于心,寝食难安,冬日便更是难熬。
然冬日年关,佳节重重,崔云昭身份特殊,必要从长乐别苑至汴京长信宫,参与年末的种种节庆。
去岁她腊月之初便入宫,一直住到龙擡头才回长乐别苑,如此看来,今年亦是如此。
只不过这一趟舟车劳顿,她沉疴再病,这几日一直都病恹恹的不见好。
尤其到了夜晚时分,她总是心悸多梦,无法安寝,故而便伴着宫灯夜读,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
紫凝和桃绯自是心疼,可太医也说只能静养,顺遂她意,如今就只能熬着。
崔云昭大抵也知道身边女官对她关怀,见紫凝脸上难得有些忧愁,便轻声笑了一下。
她久病经年,容貌少了年少时的丰腴绮丽,如今脸颊消瘦,肤白如纸,那双曾经灵动的凤眸也失了神采,只剩下沉沉暮色。
可她依旧很美。
尤其是安静凝望人时,有一种无边温柔,这种温柔和怜惜让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此刻她这样一笑,紫凝顿时便有些心软。
“夫人,要不吃些安神汤,再多加一个手炉?”
崔云昭摇了摇头,她虽对生了无意趣,却也不想就这样病逝,寻医问药都很配合,日常也是认真保养。
“多谢你关心。”
她的声音清润,虽有些有气无力,却依旧如同春风拂面,温柔动听。
紫凝见她放下书本,心中一喜,忙上了前来,扶着她坐直。
“夫人,可要安寝了?”
崔云昭拍了拍她的手:“安寝吧,否则你同桃绯还要担心。”
她一点头,紫凝便出去忙了,桃绯刚忙完差事,回到了殿中,就看到她坐在那孤零零发呆。
自从二小姐和梨青走后,无人之时,小姐就总是这样面无表情发呆。
桃绯不知她在思索何事,但她心里很清楚,小姐心里有千言万语,也有着浓得化不开悲苦。
“小姐,安神汤准备好了,还是先吃这个吧。”
崔云昭擡头,就看到桃绯熟悉的脸,又浅浅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总是很淡,很温柔,看起来美丽又脆弱,犹如上好的琉璃,似乎轻轻一碰就要破碎。
“都忙完了?”
桃绯点头,端来安神汤给她。
崔云昭自己接过,慢慢吃起来。
安神汤的味道很苦涩,因为加了一倍的药量,以至于汤药的味道难以入口。
可崔云昭已经吃了许多年,早就习惯,吃这样苦涩的汤药也面不改色。
“明日的礼服都准备好了,陛下……陛下身边的常大伴一直盯着,很上心,用的都是上好的云锦。”
听到陛下两个字,崔云昭手上微顿,但她很快便应了一声:“辛苦了。”
桃绯抿了抿嘴唇,她心里有些犹豫,但看崔云昭日子过得这样煎熬,她便也忍不住开口。
“小姐,你为何不回长信宫?”
陛下登基已有两载,这两年间后宫一直空无一人,朝臣们早年还曾恳请过,只一次就被陛下言辞拒绝。
不仅未开后宫,甚至就连宫中侍奉的也都换成了内侍,对此似乎毫不在乎,只一心国事。
百姓们都说陛下是一心为民的好皇帝,但桃绯知道并非如此。
桃绯毕竟从龙潜时便侍奉过夫妻两人,心里以为陛下心中只有小姐。
他不娶妻,不立后,不开后宫,不仅因为国事繁忙,也因为他想要的皇后始终只有一人。
桃绯看向崔云昭,语气很是诚恳:“小姐,奴婢知道这些年来发生了很多事,也知小姐心绪难平,无法释怀,可如今国朝新立,□□都换了新颜,咱们总要往前看。”
这宫中上下,大抵只有桃绯一人敢这样劝诫崔云昭。
崔云昭又何尝不知。
她双手交握,掌心一片冰冷。
自从那一年寒冬落水,她就染了寒症,每逢冬日便遍体生寒,火龙和狐裘都不能让她再感温暖。
她自知身体沉疴,整日医药不停,既不能长命百岁,亦不能承担皇后之责。
更重要的是,她再也无法孕育子嗣了。
娶她这样一个人做皇后,于家国天下,于霍檀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
只会让国朝动荡,朝野不安。
这几十载风雨飘摇,战乱不断,百姓早就过够了苦日子,如今终于迎来曙光,不能因她一人就再陷离落。
若是早上几载,若她还是意气风发年少时,说不定就只凭心意便肆意妄为。
可如今,她再也不能了。
时过境迁,少年不再,风雪染鬓,往事不可追。
霍檀亦不可。
不过,她也不知霍檀究竟是何心意。
崔云昭轻声笑了。
“傻丫头,迎立皇后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崔云昭语气淡淡的,似乎对过往一切都不在乎。
“再说若陛下心中真还有我,当年为何那么痛快便答应和离?”
她面上平静,可话语里却满是苦涩。
“当年他痛快点头,一纸和离,便应该知道恩断义绝简单,再续前缘却难上加难。”
说到这里,看着幽幽宫灯,崔云昭倏然叹了口气。
她有些头疼,又有些乏力,往事如同夜风一样席卷而来,裹挟着她的神志。
心有些空,身上却是疼。
窗外银霜酥酥,岁月如烟,恍惚之间已过四载。
然当年和离之时的场景却还历历在目。
她只记得那一日也是傍晚时分,灯影摇曳,她病靠床畔,心中只有痛苦和死意。
成婚多年,她从不同霍檀撒娇痴缠,知他公务繁重,大事为先,遇事只自己处置。
可如今,她实在有心无力,痛苦难当,亲人的相继离世让她脆弱不堪,只想有人能依靠。
她从未与霍檀说过,她心中最想依靠的人从来都是他。
夫妻两人看似冷淡,但崔云昭却知霍檀光明磊落,是当世英雄,多年相处,即便相逢无情,可日久亦生情。
她心中念他,想他,亦爱他。
在这样痛苦万分之时,唯一想到也是他。
然她发去的家书却石沉大海,半月之后依旧了无音讯。
她的心渐渐死去。
在霍檀出现在她面前的第一刻,她有些不管不顾地直接开口。
“我们和离吧。”
这五个字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可她还来不及回寰,霍檀却回答:“好,娘子,我听你的。”
两人虽然因聚少离多寡言少语,可成婚至今,霍檀一直对她很是迁就。
就连和离,他也说的是“我听你的”。
好,真好啊。
崔云昭想起那些过往,心里又闷闷疼了起来。
她觉得有什么在脑海里翻搅,让她心绪难平,满心都是怨恨和痛苦。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自己特别矫情,这一生都过得稀里糊涂,了无意趣。
崔云昭忽然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冷,有着满满的自嘲和痛苦。
“说这些做什么,当年还不是我自己亲口提的和离。”
崔云昭神情恍惚,声音也带着颤抖:“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桃绯见她如此,心里难过得很,她忙上前来,一把把崔云昭抱进怀中,让她靠在自己温暖的身体上。
萧太医同她说过,安宁夫人心病难治,身边人一定要细心温柔,天长日久,才能抚平她心中的痛苦。
果然,崔云昭靠到桃绯身上后,纠结痛苦的神情慢慢平静下来。
她恍惚地说:“桃绯,我想吃药。”
在长乐别苑时间久了,她渐渐淡忘汴京的一切,忘记曾经的人,曾经的事,也假装自己忘记了所有的痛苦。
可以回到这长信宫,看到熟悉的旧人,过往云烟便席卷而来,让她心神俱颤,无法喘息。
崔云昭已经很久没有吃紫金丹了。
可现在,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吃。
桃绯神情有些凝重,她心里埋怨自己为何要说这些事,惹的崔云昭发病。
“小姐,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多嘴。”
桃绯不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崔云昭却紧紧抱着她的腰身,在忽明忽暗的宫灯之中,神情晦涩不明。
“吃了药,就能看到岚儿和梨青了,或许还能看到柳儿。”
窗外,风雪交加。
一道高大的身影静默而立,玄色大氅已经被霜雪染白,不知静立多久。
宁常庆满口苦涩,他不敢多劝,只得低声道:“陛下,是否再请老神医给夫人诊治?”
霍檀沉默片刻,声音很是干涩:“趁着她入睡,再劳烦老神医一趟。”
宁常庆躬身行礼:“诺。”
霍檀又安静听了一会儿,见里面再无声音,这才转身,悄声离去。
长信宫的冬日很冷。
尤其隆冬时节,即便朱墙碧瓦,雕梁画栋,也抵挡不住宫闱幽深,清冷刺骨。
霍檀安静行在狭长逼仄的宫巷中,犹如暗夜的鬼魅。
“萧清河怎么说?”
宁常庆道:“回禀陛下,萧太医道夫人染病已久,本就心病沉疴,日夜不能安寝,后来又冬日落湖,染了寒症,以至于身心俱疲,需多年调养,精心凝神,方能慢慢养回。”
宁常庆顿了顿,咬牙道:“还要再两年。”
两年啊。
这么多年都过来,两年也不算很长。
他能等到的。
霍檀的脚步逐渐坚定,他安静走在宫巷里,身形高大却形单影只。
“长信宫不能养人,明年便不让皎皎入宫了。”
宁常庆愣了一下。
他日日侍奉霍檀,知道他心里惦念发妻,对她用情至深,四季轮转,他最期待的就是暮律。
一年到头,只有这两月能同崔云昭身处一宫,近在咫尺。
可现在……
宁常庆也听到了方才崔云昭的病情,不由在心里叹气,道:“是。”
霍檀一步一步往前走,积雪上脚印向前,未再迟疑。
积雪明亮,点亮他藏在阴翳中的清俊面容。
这位大楚的开国之君,曾经的天下大将军,从来意气风发,威风赫赫。
然至此时,他身上却有挥之不去的沉寂暮色。
霍檀的声音被裹挟在风中,传入宁常庆的耳中:“元月之后,命萧清河与李然前往长乐别苑,专心医治夫人。”
霍檀顿了顿,沉声道:“务必医治好夫人。”
【作者有话说】
①唐·李白《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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