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第164章
◎当年月明(二)-前世故梦◎
紫金丹是太医院特地找来,给崔云昭医治心病的。
这种丹药不属于寻常医药,丹丸中略有毒性,寻常人若非必要不能食,崔云昭这样属于例外。
若没有紫金丹,她或许已经疯了。
当年和离之后,崔云昭一直单独住在霍家位于汴京的别院,那两年霍檀万分凶险,可谓是九死一生,于汴京时候不多。
但他对崔云昭一直关心,命人暗中保护她,亲兵上报,也都说夫人每日都在府中,偶尔会请大夫,似乎没有异样。
只要崔云昭平安,霍檀便放心。
等到他终于扫清障碍,登基为帝,天下承平时,心底深处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迎娶崔云昭,他要崔云昭常伴身侧,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与他共享荣华富贵。
人人都说夫妻应同甘共苦,但霍檀却从不这样认为,娶了妻,就要让她一世无忧,只能同甘,为何要共苦呢?
当年时局动荡,崔云昭提出和离,霍檀自己都不知未来如何,便答应了。
他不想连累她。
若是他兵败,死的只有他们霍氏,不会牵连崔云昭。
可当他重新踏入别院,同崔云昭久别重逢之时,霍檀倏然发现自己错了。
彼时崔云昭形销骨立,身形瘦弱,面容苍白病翳,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出神,就连霍檀行至身侧都没听见。
不知何时,崔云昭已经病体沉疴。
“皎皎。”霍檀难得有些失态。
他下意识喊出崔云昭的小字,期盼她如同过去一般,回过头淡笑着看向他。
她看他的时候总是很认真,很矜持,可那双凤眸却是明亮而灵动的。
偶尔她高兴起来,会浅浅勾起嘴角,羞涩低下头。
很美,很好。
只一眼,就能被霍檀铭记于心。
在那眼眸之中,霍檀能看到两个人相濡以沫的未来。
可现在,听到皎皎两个字,崔云昭好半天才回过头,迟疑地看向了他。
这一刻,霍檀心如刀绞。
崔云昭眼眸中的光熄灭了,她双眸无神,空乏,只有沉寂的黑夜。
她的眼中似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包括就站在她面前的他。
她甚至没有迅速认出他。
崔云昭下意识回答:“你是?”
霍檀心里撕裂锐痛,千万痛苦齐聚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这一生杀伐果断,从一介无名到九五之尊,杀过的人数都数不过来,鲜血裹身,尸骸成山,他都能坚定往前走。
被人用长□□进胸膛时他都不害怕,可现在,霍檀那双能拿稳兵器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崔云昭居然已经不认得他了。
霍檀张了张口,他觉得眼眸中一阵刺痛,有什么从眼睫上垂落,慢慢浸湿了他沾染灰尘的脸。
他刚打赢最后一场仗,来不及洗漱,来不及更衣,就这样迫不及待出现在她面前。
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能现在,霍檀看着她无神的眼眸,忽然意识到,在和离的那一天,或者更早的时候,崔云昭就已经病了。
她的病一直在心里,闷在口中,无人倾诉,慢慢积累至今,便病入膏肓。
霍檀不知,她的病因是否是他自己。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双手颤抖的更厉害,他几乎不敢直视崔云昭的眼眸,只是哽咽地道:“皎皎,我是霍檀。”
“霍檀?霍檀。”
崔云昭的声音很虚弱,带着久病不愈的苍白,她呢喃着霍檀的名讳,反反复复,似乎在催促自己记起来。
“霍檀,霍檀是谁?我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
霍檀看她越说越快,神情慢慢变得痛苦而狰狞,他几乎是手足无措的。
“不想了,”霍檀不敢碰触她,用最轻柔的声音安慰,“皎皎,我们不想了。”
崔云昭有些停滞。
“不想了?”
霍檀声音越发温柔,他一字一顿,和缓地说:“不想了,他不重要。”
崔云昭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胸口。
“好,不想了。”
那模样天真又纯粹。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狐裘,此刻伸出手,霍檀才看到她手腕细瘦,骨节分明,皮肤苍白如纸,能清晰看到青色的血管。
她手背上有无数细密的针瘢,那是行针过后的痕迹。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霍檀眼底一阵温热,可他不敢再哭,怕吓到崔云昭。
他强忍着满心的愧疚和痛苦,依旧温声询问:“皎皎,桃绯呢?”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
她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才说:“桃绯去做桂花糕了。”
“好吃,我喜欢吃。”
霍檀点头,他看了一眼外面不敢进来的小丫鬟,往后退了半步,让她进来。
“皎皎,她叫什么名字?”
崔云昭对小丫鬟明显很熟悉,她说:“她叫梨青。”
霍檀的心更疼了。
他几乎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此刻只能低下头,用手指紧紧掐着手心。
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理智,霍檀退后半步,轻声说:“那就让梨青陪着你。”
霍檀说着,慢慢后退,一步步来到房门前。
隔着屏风,他看到崔云昭同那个叫“梨青”的小丫鬟笑了一下,对自己的出现和离开没有任何好奇。
霍檀站在门外,身后是寒冷的风雪,冷风刮在身上,却疼在了心坎里。
有无数尖针刺在霍檀心中,让他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
他见惯生死,也一直在经历生死,可此刻崔云昭的模样,却让他痛不欲生。
虽生犹死。
这个认知,让霍檀身形摇晃,几乎都要站不住。
周春山忙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夫人……”
霍檀摆了摆手,他紧紧闭着眼眸,深吸口气。
“保护好夫人,”霍檀道,“去把桃绯叫来。”
桃绯一直在厨房忙,不知府上来了人,直到她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周春山,才惊愕地站起身来。
“周,周将军?”
周春山点头,神情有些犹豫,他压低声音问:“桃绯姑娘,夫人可是病了?”
桃绯擦了擦手,解下围裙,叹了口气。
“是,夫人病了许久,前年还好一些,到了去年病就越发重了。”
周春山也不知要如何处置,他看了看桃绯,又道:“陛下驾到,一会儿你仔细着说。”
桃绯不知道外面已经天翻地覆,新朝已定,直到她看到坐在厅堂中,一身军服的霍檀,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见过……陛下?”
霍檀问她:“桃绯,夫人可是得了情志病?”
情志病是一种很难治疗的心病,得了这种病后,病人可能喜怒无常,或者忧思过度,肝脏脾胃都会有所损伤,天长日久,病会越来越重。
偶尔,还会发疯癫狂,妄言呓语。
军中许多年轻士兵经历过生死和磨难,有人会犯这种病,霍檀是见过的。
故而他一下子就猜到了。
只是他不知道,也不愿肯定,崔云昭也会得情志病。
桃绯见他知晓,神情也难过起来。
“是,夫人是情志病。”
“一开始,奴婢只以为夫人是忧思过度,寝食难安,尤其到了夜里,夫人一宿一宿睡不着觉。”
“后来有一次夫人晕倒了,叫了大夫来看,才知道夫人得了这种病。”
“那时候夫人还算清醒,也很配合寻医问药,可那么多药吃进去,夫人的病却越来越重。”
桃绯说着,眼泪顺着脸颊倾斜而下。
“大夫说,夫人的心太疼了,心因不解,吃多少药都没用。”
“家中还有小少爷,夫人也想治好,看着小少爷长大,可是这病时间越长越厉害,到了今年……到了这时节,夫人的病一下子就严重起来,整日里发呆,还记不得许多旧事。”
冬日,是崔云昭最害怕的日子。
在寒冷刺骨的隆冬时节,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桃绯几乎哽咽:“不记得旧事,或许对夫人来说是一种解脱。”
过去的事情几乎成了崔云昭的梦魇。
她的病生于心,痛于故,恨于己。
霍檀眼眶泛红,紧紧攥着拳头,却没有开口,让桃绯把事情讲完。
“小少爷过来看望过夫人几次,可每一次见到小少爷夫人都要哭泣,小少爷就不敢来了。”
因为看到他,会想起早夭的崔云岚。
霍檀听到桃绯这样说,下意识开口:“她为何要怨恨自己?”
明明这一切都是意外,身边人的离去也并非她所害,但崔云昭还是这样怨恨着自己,并且让自己病入膏肓。
桃绯擡起眼眸,忽然有些怨。
不为自己,只为崔云昭。
无论霍檀是什么身份,无论他现在是谁,可崔云昭到了今日的地步,霍檀也是因由之一。
“陛下,”桃绯说了这两个字,沉沉笑了一下,又有些嘲讽地道,“陛下。”
“陛下,我们家小姐未出嫁之前,并非如此。”
桃绯流着泪,一字一顿道:“她温婉,善良,聪慧,从小饱读诗书,博闻强识,是崔氏这一代最优秀的小姐。”
“即便老夫人和老爷过世,她那时尚且年幼,却肩负起的长姐的责任,努力保护教导二小姐和小少爷。”
“她从来都不软弱。”
“即便被家主……嫁来霍氏,嫁给陛下,她其实也没有多少怨言。”
“门不当,户不对,只要人是对的,就能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奴婢知道,陛下前程似锦,小姐当年不说,心里却很明白,也一心盼着陛下能得偿所愿。”
“可是陛下,你常年不在家,不知道小姐日常都是如何过活,不知道她一日日枯坐在家中,只能把自己沉浸在书本里。”
“身边没有至亲,没有朋友,就连说话也只能同奴婢们说,您不知道,那日子有多难过。”
霍檀听着桃绯一字一句,整个人甚至都是恍惚的。
这些苦楚,这些冷寂,崔云昭从来都没有说过。
每次回家,迎接他的都是崔云昭淡笑的面庞。
后来两人感情越发冷淡,整日说不上一句话,霍檀以为她不愿嫁给他,从来没有问过,她因何而不快。
她从未索要过任何承诺,霍檀以为她都懂得,所以从来没有主动说出口。
一次错,次次错。
桃绯不管不顾,继续流着泪说:“后来,夏妈妈过世了,小姐很伤心,那时候您争战在外,小姐一个人办的后世,您没怎么见过夏妈妈,不知道她比老夫人对小姐还重要。”
“夏妈妈过世之后,小姐就越来越沉默了。”
桃绯说到这里,哭得难以自止,她停顿片刻,才道:“后来陛下步步高升,一家人也搬去伏鹿,可就因为搬去了伏鹿,小姐不能经常照看弟妹,导致二小姐所嫁非人,被人虐待而死。”
说到这里,桃绯擡起眼眸,用那双满是泪水的通红眼眸看向霍檀。
在她眼中,亦有怨恨。
“换做是陛下您,会不会怨恨自己?”
【作者有话说】
写的我好难受呜呜呜,还好今生圆满了!下次更新应该是周四9号,前世还没写完,我缓缓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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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春》by二恰
姜幼宜是凤阳侯最小的女儿,长得粉雕玉琢又是嫡出,却自小摔坏了脑袋,说话做事皆比旁人慢些,总被兄弟姊妹捉弄欺负。
但她从来不哭也不闹,还乐呵呵地将好东西都分给他们。
八岁那年,她意外捡到个受伤的少女。
虽然少女来历不明,但姜幼宜很喜欢这个长得好看的姐姐,天天省吃俭用为他养伤,还把他留在自己房内,同吃同睡。
少女脾气乖戾却尤为护短,有了他在,没人再敢欺负捉弄姜幼宜,不仅如此他还会凶巴巴地教她写字,给她煎药,哄她睡觉。
两人一块长大,姜幼宜最喜欢的就是姐姐,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了他,想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可在她生辰那日姐姐突然不见了,她又变回了孤孤单单任人欺负的小可怜。
过了没几年,王朝倾覆,曾经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了杀伐果决的天子,昔日风光的凤阳侯府成了阶下之囚。
姜幼宜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步步逼近,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你,你不是我姐姐QAQ。”
众人就见那素来高高在上、阴晴难定的天子,一步步下了玉阶,半跪地上,身上那蛟龙盘复、华贵非常的冕服也一并拖在地。
他毫不在意地拿起旁人碰一碰都要掉脑袋的冕服下摆,带了几分不耐地擦去她脸上泪,道:“哭什么哭,再哭把你丢去喂鱼。”
声音却彻底柔下来,如四月里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