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板回来了,和她的左臂右膀。
没大张旗鼓,可消息传得很快。季老板在上海滩不是顶风头的人物,然而谁人背后无人讲。有说法她反脸无情,当初刚踏上地头,几个大老板看是个女流之辈,让她立稳了脚头,没想到后来六亲不认,毫不通融。又有说法,她后台硬,顾先生不算,另有数位神秘人物,每每关键时刻出面说项,才让她跻身“老头子”行列。
不过季老板的左臂右膀,论起来都是好汉。小吴老板从小学的功夫,又有一帮师兄弟帮衬。小李老板看上去斯文,却绵里藏针,谁惹谁知道。
季府门上拜访的客人不多,但也不少。
天气回暖了,李阿冬衬衫西裤,套了件藏蓝色的羊毛背心,站在窗边,一只手插在裤袋,另一只手拨弄仙客来的花朵,“那边么,好!好地方,吃得好,住得也好,美女也多。”来客向他打听香港的情况,他却有点心不在焉。
李阿冬有心事,上次不告而别,外宅的小舞女竟没回去重操旧业,一直守在家里,这次见面哭成泪人,只求跟在他身边。李阿冬把这事放在心上,琢磨着如何向明芝开口已有几天,但还没想好怎么说。
明芝面上不显,可李阿冬觉得她应该是灼急的,为了徐先生落在日本人手上的事。她自己不说,他也不能凑上去安慰,免得弄巧成拙。他和宝生不同,明芝信任宝生;他也比不上卢小南,卢小南跟他们都不一样,有点特殊,他看得出来。
李阿冬指上用力,把花折了下来。他随手扔在盆里,下了决心,拣日不如撞日,就今晚把小舞女的事跟明芝提了。现在她用着他,难不成连这点小事都不能满足。
下午又来一位客人,还是李阿冬接待的。他让佣人泡了茶,自己亲手端给客人,“今年的碧螺春还没得,这是去年的黄山毛峰,增田先生姑且尝尝。”
增田先生原先在商社做商人,如今担任的角色仍类似于商人,只不过买卖的东西变了而已。他站起来双手接过茶,响亮地道了声谢,见李阿冬坐下才跟着坐下,微笑着问道,“季小姐刚回来,很忙吧?”
增田先生的中国话略为别扭,但不影响交流。李阿冬笑微微地一点头,又叹了口气,“生意不好做啊。”难民乌泱泱涌进上海,把物价擡成了天价,增田先生颇为同情地也一点头,“不错。不过-不必担心,很快-会得到解决的。”
李阿冬暗骂日本人无耻,明里唱了好大一番苦经,把去香港的事推脱为寻找新商机,还扯了会香港饮食和上海的不同,言下之意哪天要请增田先生吃饭。增田先生没见着明芝,但自以为得到李阿冬的许诺,有机会从容劝说她投日。再说手上有徐仲九这个“人质”,不怕季明芝跑到哪里去,他不急于第一次上门就得到答复。
增田先生很礼貌地告辞而去,李阿冬送到车边。再回到客厅,宝生已经下楼,正在盯着佣人收拾掉茶杯烟灰缸。李阿冬站在门边,抱手看他吆五喝六,一边寻思:明芝见重庆来人,是宝生在外头把的风,他听到什么没有?重庆那边,怎么说?
季宅的佣人看见宝生比看见明芝还怕,片刻间客厅回复原样。宝生一屁股坐下,随手把手杖往茶几上一搁,朝李阿冬一擡下巴,“许了什么好处?”
李阿冬不跟他一般见识,走过去在水果盘里仔细挑梨,“没具体的,只说商会和妇女会可以安排位置。”宝生哼了声,“打发讨饭的啊!”
李阿冬笑笑,“你那边怎么样?”
宝生拿了个梨大嚼,含含糊糊地说,“劝我们别当汉奸,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他骂了句粗话,“话都不会讲,要不是老子瞧不上日本人,不然叫这混账东西瞧瞧,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管不着!什么世道了,还拿老一套压咱们!狗杂碎,以为我不知道他们那点事。”
李阿冬慢腾腾削了梨,用毛巾抹过手,才拿起来咬了一口。他垂下眼帘,以隐藏不屑的笑意,“那你想-”宝生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归说,总不能真的当汉奸。”李阿冬点头道是。
宝生皱眉盯了他一会,“别动歪脑筋,别说明芝姐,我先容不得你!”
李阿东哈哈笑着说,“怎么会。就算我没读过书,也知道国难当头。”他收住笑,凑向宝生压低了声音,“如果哪边都不靠呢?租界里一样讨得到生活。”世道再乱,人也要吃饭睡觉,说不定来钱还更快,有今天没明日,钱花了才是自己的。只要看香港就知道,上海过去的,一个个花钱如流水。
宝生微微动心,随即想到徐仲九,本来未必不行,但既然要从日本人手里夺人,干完自然跑得越远越好。宝生一直不喜欢徐仲九,此刻更是眼中刺一般,最好徐仲九熬不住刑早早叛变,又最好他赶紧死翘翘,免得连累别人。不过,宝生心里也很清楚,就算徐仲九想死,只怕日本人也不答应,不从他嘴里撬出东西,怎么可能让他死。而徐仲九干了这么久,恐怕很清楚叛徒的下场,没拿到一定保障前绝不可能低头。
他扔下梨核,抓起毛巾擦了擦手,握了手杖起身要上楼。
李阿东冷眼看他一瘸一拐,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搞倒宝生,明芝手下得用的人只剩他,到时候还不知道谁说了算。搁从前他不敢想,然而世道变了,不是么。
手里的梨冰冷甜腻,李阿东牙疼似的吸了口气,对自己胆大包大的想法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他微笑着放下梨,反正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祝铭文来过,徐仲九的待遇又改善了些,他的伤还没大好,但肯定死不了。那天祝铭文一口咬定一切皆是误会,更说起谁谁谁,从前诸事一笔勾销,如今被日本人委以重任,仕途得意之极。
“老弟,何苦呢,只要你一点头,我立马送你和季小姐团聚。”
徐仲九不吭气,祝铭文也不急,前面是他逼得太紧,教徐仲九充了回好汉。现在,季明芝自投罗网,进得来出不去,等把需要的都拿到,再慢慢泡制他俩也不迟。祝铭文又点一支烟,边抽边想,他倒要看这两个能挺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