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数日,顿时热得穿不牢绒线衫,贪靓的女人更是早早换上单旗袍。
这天陆芹带了儿子上季宅。
进门她把小人递给宝生,“叫哥哥,跟哥哥玩。”任由一大一小面面相觑,她自己朝沙发上坐了,指挥佣人泡茶做冰淇淋,“是新茶吗?先倒水再加茶叶,否则泡出来黄扑扑,既无卖相也没吃相。冰淇淋要多加点芝麻,小宝喜欢芝麻多的。”
自从上海沦陷,陆芹夫妻俩坐困租界,少了许多消遣,只能在吃上讲究,短短数个月长出不少肉,双下巴也初露痕迹。她本来是个美妇人,胖了仍然是福态的漂亮。
陆芹理了理旗袍的下摆,“明芝呢?她不见客,可我不算客人。”
宝生向侍立的丫头使个眼色,小姑娘上前答话,“医生在帮太太看脉,一会就好。”
“咦,她病了吗?”陆芹站起身,“怎么不同我讲?我去看看。”
宝生不动声色,身子一横挡在路口。陆芹有点惧他,退回沙发,“我等就是。”她坐着也不安生,一会问丫头日常开销谁在管,一会又朝宝生笑,聊些香港的风土人情,“早年我同我们马先生去过,那里的人皮色黑颧骨高,喜欢吃凉茶。”说得起劲就笑,“讲是讲凉茶,其实滚烫。”
宝生礼貌地笑。
过了半刻钟医生出来,丫头陪着去开方,趁宝生走开的机会陆芹赶紧蹑手蹑脚辍上,依稀听到忌茴香八角,宜卧床,心境要保持愉快之类。这难道是有了?她不敢多听,飞快地退回客厅。小宝坐在一角吃冰淇淋,就在她起身和坐下时擡了擡眼睛。
陆芹捧着茶盏吃茶,心里七上八下。马家如今投靠的张老板吃水深得很,怎么填也填不饱,她看好明芝可以跟他们一斗,然而怀上了……姓徐的又落在日本人手里,如今日本人势大。
“在想什么?”
冷不防听到明芝的声音,陆芹吓了一跳,差点扔掉手里的东西。她放下茶盏,不徐不缓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才说话,“医生怎么说?”
“不能妄动,多睡多休息。”
陆芹目光落到明芝腹上,后者穿着宽腰身的衣裙,倒也看不出变化,“这是……”
明芝一笑,“恭喜你,再过几个月要做外婆了。”
陆芹呵呵笑了数声,“好,好事。”这才试试探探地问,“徐仲九的?”
宝生亲手端了一盅汤给明芝,明芝接过来喝了口,擡眼看向她,“不是他的还能谁的?你当我什么人?”陆芹掩唇笑道,“那是当然。”随即收起笑容凑上前,“可他现在落在日本人手里,倒是怎么办才好。”
明芝垂眼看着碗盅,淡淡地有了丝愁容,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算我命苦,还好手头有点钱,再有宝生照顾,应该可以把孩子带大。”陆芹吃了惊,“那怎么行!孩子总归要有个爹的。当初我把你留在季家,也是顾虑这点,你现在这么有本事,跟季家的养育分不开。”
那头小宝吃光了冰淇淋,擡头大声道,“我还要。”陆芹不耐烦地指了指宝生,“找哥哥要。”她压低声音,“日本人压着徐仲九,多半想你们投了去。我听人讲,妇界有只位置一直留着,就是给你的。到了他们那边,应该就把人放出来了。”
明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并不带出来,依旧是那付愁容,“恐怕祝铭文不肯放人。”
“他?有道是漫天要价就地还价,到底还是日本人说了算,最多出点财物,把人赎回来。”陆芹热心地说了几个名字,都是上海滩的老头子,名气不及顾先生,但如今山中无老虎,轮到他们当大王了,“我帮你找两个做中人,一笑泯恩怨。”
明芝看她舞弄,并不松口答应。再过一歇宝生来劝明芝休息,陆芹只好告辞。她一路想一路念头风车般不定,将及到家时终于下了决心,一拍司机座椅,“调头。”
汽车调了个头,这时小宝开始闹觉,陆芹只得把他抱在身上拍抚哄睡觉,倒是没注意远远的跟了辆车上来。
“她这个人哪。”明芝听了宝生汇报,并不意外,陆芹能卖她一次两次,就还能再有三次四次。宝生听说护崽的母老虎惹不得,没见识过这种货色,不由得动了杀心。他也不同明芝讲,免得她知道了反而为难,只暗暗地想好几个适合下手的场合,就等时机成熟。
下午季宅来了不速之客。
祝铭文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几个彪形大汉,腰间都有家伙。季宅这边也不是吃素的,见状立马关门,问宝生要不要打电话给巡捕房,说话间该拿的家伙都拿上了。
“徐太太,老朋友长久未见,我今天可是来做好事。”祝铭文也不急,让人传话进去,“要不要?不要,我就把宝贝带回去了。”
季宅的大门又开了,祝铭文领着人进去,宝生站在屋檐下迎客,被他一把推开。
祝铭文肆无忌惮,“徐太太,你好哇。”明芝仍是朴素打扮,脸色也不甚好,但毕竟年轻,便这样也是秀色难掩。他要笑不笑地说,“我们又见面了。”
明芝点点头,“是,又见面了。”人既然进了门,总是客,她让着彼此落了座,小丫头送上茶。无需言语,宝生自动自觉站在明芝身后。
祝铭文拿着盖子,叮叮当当地敲茶盏,一边对明芝上上下下看个不停。
“祝先生今天来是……”明芝一手放在扶手上,面容平静。
祝铭文刚要说话,院中宝生养的狗冲他大叫起来。他以为巧合,谁知再开口它又叫,不由大声笑道,“徐太太养了一只好看家狗。”宝生发出一声呼哨,那狗原地坐下,仍然双目炯炯盯着祝铭文。
祝铭文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宝生,发现后者虽然长相粗放,却明显十分年青。
“季老板年轻,没想到小吴老板更年轻。年轻好啊,敢想敢做。”他也不管宝生的冷漠,怡然自得地说,“想当年我也年轻过。不瞒你说,季老板,我信过主义,屡屡碰壁,现在早就不管了。人生在世,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无论男女都不可一日无钱。”
宝生见他东拉西扯,就是不提正事,恨不得眼里喷火烧了他,免得在此作怪。然而明芝按捺得住,他也只能听着,权当祝铭文在放屁。
“说句实话,我们这样的人顶好不要有家小,一有家小难免牵手绊脚。托徐先生的福,帮我清了个干干净净,倒也省事。”祝铭文高谈阔论,“我是理解徐先生的,不是他要做这桩事,只因他在那个位置上,不得不做。换了我也是一样,所以这回对徐先生多有得罪,还请勿怪。”他话里有话,盯着明芝的表情,见她听到“多有得罪”之际眼神闪烁、又是愤恨又是泪光,“不过我这个人,最最心软,见不得拆散小夫妻,借此请季老板回来和徐先生相聚,也是好事。你说呢?”
明芝拿起手帕拭了拭泪,未做回答。
祝铭文哈哈大笑,“是是,我不废话了。”他叫了个名字,有人出去,过了会便有两人擡着一付担架进来,徐仲九躺在上面,脸色苍白,但还有余力朝明芝一笑。
明芝扑过去,和他手握在一起。宝生跟在后头,伸手扶住明芝。
祝铭文又是大笑,凑到徐仲九耳旁,“徐先生,以后我们可是同一条线上的人了。”他满意地看到徐仲九和明芝齐齐打了寒颤,起身离去。
送走这帮瘟神,宝生沉着脸盯住下人打扫客厅和院子,那头李阿冬神出鬼没钻出来,低声问道,“怎么,咱们投日了?”
宝生没好气地骂道,“投不投有什么区别,咱们还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