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当!
没等电椅准备好,祝铭文已经回过神。
徐仲九这是自知绝无幸理,只求速死。但哪有那么痛快!要的是徐仲九身败名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下子死了,岂不便宜了他?!而且日本人那里也得有交待,没审出东西就搞死,恐怕又有人拿来做文章。
祝铭文皱了皱眉。自从日本人节节推进,前阵子观望的一下子过来不少,以小角色居多。这帮人为了上位,吹捧拍马无所不用其极,他虽然不至于怕他们威胁到自己位置,但也不得不小心为上,不能太过随性。
耳朵隐隐作痛,祝铭文懒得看他们抢救徐仲九,起身往外走。将将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后面跟着的人也站定。
“另外那个,明早拖出去毙了。”
他所说的“那个”,是徐仲九常用的杀手,论起来倒是条硬汉,打得快烂了也没招,所有线索还是在他落网的住所找到的。毕竟年轻,蛛丝马迹显露多起暗杀事件与他有关,死者家属纷纷要求将其处死,祝铭文收足钱财,又捉到更有价值的徐仲九,便顺应呼声做人情。
一个两个的,对别人狠,对他们自己也狠,真是后生可畏。门外日光耀眼,祝铭文眯起眼睛,突然打了个喷嚏。他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这才发现脸上有血,而且衣服上也有一滩滩干涸的血迹。
过了。
祝铭文若有所思,徐仲九能混到今日地步,当有其能耐,自己是掉以轻心了。不过既然落到他手里,开口只是早晚问题。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就不信徐仲九当真再无牵挂。按沈八小姐所说,徐仲九曾为季明芝放弃与季家大小姐的婚事,若是心硬如铁,便不会有此发生。现下,等着季明芝投入网中,到时他只消捏住其一,就能撬动另一。
被祝铭文惦记的明芝,已经悄无声息回到上海,大白天的她和宝生窝在地下室。这里灯光昏暗,墙上布有铁环,拴着两个青年。
宝生热得脱了外头的衣服,只穿着棉布内褂,卷起袖管拎了条鞭子。明芝坐在角落,灯光照到她的半侧身子。
那两个青年是被明芝抓回的,知道她的手段,连朝她看都不敢。他俩对自己的遭遇尚处于迷糊状态-在街上见到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女,他俩仗着新投靠了日本人,上前动手动脚,把人拉进车里要带走。没想到眼睛一眨小母鸡变母老虎,反被她抓到这里。
明芝握着一杯热水,并不插手宝生的审讯。
她去找徐仲九,没走近巷子就知道不对,周围布满暗哨,分明是出事的样子。这两头傻乎乎的,略挨上几下便招得干干净净,从祝铭文到他俩上头的上头是哪位老头子都招了。
宝生的白褂子上溅了不少血点子,沉着一张脸凶神恶煞。他不怕祝铭文,更憋着口气想坏日本人的事。在回来的船上,明芝利用职权首先帮宝生安上个小队长的职务,他如今不再只是上海滩的小流氓。宝生虽然觉得那些名目都是虚的,但也微微产生了一点为国为民的豪情,挥动鞭子格外来劲。
看着差不多了,明芝起身出了地下室。阳光照下来,她怕冷似的一哆嗦。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徐仲九落到祝铭文手里,算得上因果报应。然而明芝却不能不管,哪怕龙潭虎穴,说不得都要闯一闯。
宝生追出,凑到她耳边问如何处理那两人。
明芝面无表情做了个手势,是“处理掉”的意思。宝生会意点头,一时又想起另一件事,但明芝垂着眼是付沉思的模样,他不愿打扰她,闷声不响回了地下室。
宝生一走,明芝站在原地出了会神,转身回了房。
因为不想惹麻烦,他们三个回来时悄然无声,也没回原先的屋子。这座宅院离俱乐部近,是从前宝生经营出来的一处落脚地,地上平平无奇,地下室却很适合拿来做些秘密的勾当,走的时候没卖,眼下正好拿来落脚。
宅院有三进,主屋卧室铺了绿油油的羊毛地毯,猩红色丝绒窗帘,一张大床足足两米半宽,全幅金色床幔。宝生让着明芝住,明芝踏进去深觉眼睛受刺激,怀疑起自己的美学教育是不是出了问题。宝生如同她半个徒弟兼半个弟弟,带在身边多年,向来体察她的心意。她虽然不大讲究,但也不至于把睡觉的地方布置成这样,怎么宝生品味如此奇突?
明芝选了住在书房。书房还算清雅,只是书籍堆积如山,甚至有《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也不知道谁帮宝生买的。
李阿冬被她派了出门,明芝在寂静中继续想她的心事,千头万绪,一时无解。直到宝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才回过神感觉到饥饿。宝生不是空着手来,他端着两碗面条,是刚刚下厨做的,煎了两个蛋做浇头。
两人对坐,默不做声吃完面,宝生又替明芝泡杯热茶,这才开口,“马太太那里要不要让人去支应一声?”他说的马太太是明芝的生母陆芹,顾先生离开上海,明芝也走了,马家改投一位姓张的大老板门下求庇护。张老板跟日本人眉来眼去,打得火热,宝生不知道明芝是如何打算,憋到现在才问。
明芝摇头,过了会突然冷笑,“她?”但对上宝生,又不想说了,“等我想好了再动。”
宝生点点头,“徐先生进去不止一天两天,不知道他……”明芝摆手制止宝生往下说,“如果有事,那也是他的命。”
宝生不响,宝生心里想,你放得下才好。
不过依他看,徐仲九没那么容易死,但进了那种地方不死意味着什么,他明白,明芝也知道。以明芝对日本人的反感,他倒要看看徐仲九以后怎么面对明芝。
总而言之,死对徐仲九来说反而不是坏事。
徐仲九没死。被好医好药养了一阵子,他渐渐回过气,而人一旦濒死过,对生的渴望就会更大。徐仲九躺在病床上,风车般转念头,偏偏祝铭文拿起架子,居然迟迟不出现。
等徐仲九把心一横,决定不去想,活过一天是一天时,这厮却又来了。
祝铭文眼一扫,自有人帮他搬了椅子。他拂了拂长衫下摆,施施然坐下,仔细看了一回徐仲九的脸色,微笑道,“恢复得不错。”
“托福。”
祝铭文对徐仲九话语中的讽刺置若罔闻,仍挂着笑意,“年轻人脾气大点也正常,是我的错。”他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点着了深吸一口,“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人生在世,何苦非把自己逼上绝路。徐先生,不瞒你说,当初我刚知道家人噩耗,真是恨不得跟他们一起去。可那又怎么样,他们能活过来吗?死了就是死了,活下来才有指望。”
烟雾中徐仲九神色冷漠。
祝铭文呵呵笑道,“还在生我的气?徐先生,季小姐回来了,看在她的份上你也得爱惜身体,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