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人生何处去
被收复后的西济每日接受众多的流民,因窦矜常住在这里养伤,衙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底下大小官唯独不敢怠工。
紧赶慢赶,在窦矜回宫之前不仅提前竣了这原民回住的长城之功夫,还将那块刻着千字文的石碑也造好了。
千字婢,是这凡尘中,不悔的千万人用他们的血肉所雕刻。
其形容似卧虎,又似藏龙,两块巨大的汉雕镇在西济的边防两边,为歌咏打退匈奴的胜利,也是停悼那些牺牲了的勇士。
上头按着百家的名姓罗列出了牺牲的将士,而最高处的,便是:汉镖旗将军,孟古。
窦矜养伤时不厌其烦的以自笔抄录,字字亲力亲为,只为那日墙角下,小兵临死前的一句不悔。
石匠按照他的字迹笔画,雕刻出一段余韵悠长的汉字风流和帝王气度,落在长幸眼中,不弱于是一个后代可诉可拓的范本,也是她的窦自述真正长大了,懂得了向下悲悯和体恤的证明。
今日千字龙虎碑落地开彩,是工程交付的大日子。
天子重伤事关社稷稳定,是不会公开表谈的,因此外人不知窦矜受伤。
他趁巧借着养伤躲起来与长幸厮磨,偷得了几晌尽情又放纵的欢爱,在戎马倥偬的光阴里过了一段好天良夜的闲散神仙日子。
如今身子痊愈,也是时候出去重新做回一个百毒不侵的帝王。
这样巨大特殊的石雕还是头一回,下边必然要献给窦矜过目,且窦矜本身也比较重视这事,为此安排了回宫前的最后一道仪式。
打仗好待他二人一块行完了这千字碑的祭祀典,便立即收拾包袱打道回宫。
去典台场的行架百八十人,两队锃亮的盔侍举大矛长戈,列队跟在宫中的架车之后。
孟常和孟军因此前的争论被窦矜洗清黑描,化谋反为忠臣,窦矜要他参仪,借机让其余不服者闭嘴,给他正名。
窦矜行在前头,以四马并驱。
孟常骑着马,方一靠近长幸的车銮驾,咳嗽了两声,那帘子下两根吊着的金铎便荡出细碎的金属銮音,一只手掀开一角銮帐,露出一截净白的手腕,腕上有细细的红绳。
确认来人后,又不着声色地放了下去。
“孟小将军。”
“哎。”他低低地应下一声,以二人可闻地声音,询问,“你真的要走?”
孟常在亭中被吞没了的三字,正是“你要走”,他不笨,已经猜到了她的法子。
里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话语轻扬地道,“孟小将军也希望我走罢,不然,你早就告诉他了,不是么。”
他暗叹,看向远处破开云的天光,眯起眼将一腔惆怅吞入腹中。
长幸的话字字珠玑,每一字都踩在他底线之上,为了她的事孟常每一天都纠结不已,也时常有跑过去将一切坦白给窦矜的冲动,只要说出来自己就不用受折磨了,不用陷入这样无尽的挣扎和愧疚之中。
他确实想让她走离窦矜,窦矜太在乎她了,为她失去理智,为了她谁的话也不听。
当时一意孤行撤了兵,后面又孤注一掷地去夜袭,其中关节若有一个行差踏错都会性命不保,忽然没了陛下的汉室也只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水深火热之中。
这一点,孟常和长幸想到了一块去。
也是因为窦矜太在乎她,失去她,对窦矜会是个不小的打击。
况且孟常还要利用窦矜对自己的信任来掩人耳目地帮她逃跑,这无异于是一种对君主和对兄弟的背叛。
这么多人里长幸偏偏挑中了他。
分明就是捏准了他事事以窦矜的无恙为先,自己的荣辱在后的这点心思。
她是痛快了,够狠了,可怜孟常被她的狠绝纠得夙夜难寐。
孟常很无奈,“为什么要告诉我?”
“只有你会帮我,也只有你敢帮我。”
他听了这话,寡着一张微弱憨虚的脸色,心虚地垂下了头,“我如何能对不起陛下?”
里头也是长久的无话。
而后轻声道,“他啊,什么都学会了,学不会放下,”二十几年的人生中,窦矜立身s立命,持刀持剑,放不下恨也放不下怨,车轻轻摇晃,长幸往前看去,看见窦矜的背影。
鼻中酸涩,却笑了,“凡事都有归宿和离合,他迟早要学会放下的。”
以她的离开来教会他么?
孟常摆首,心道她真是个狠心的女子。
如若不是陛下太爱,爱到失了轻重。她当皇后是最合适不过了。
喉头洋溢出一股苦涩,“你就当真舍得陛下?”
长幸隔着一帘,也未多辩。
舍得,舍不得,她也还是要走的。
车队在走,孟常轻握马绳保持了缓速,一直得不到帘内人的回音,纠结困顿良久,终是看似不经意地闲聊询问,“女君子若要走,是想去哪里?”
知道他是打算帮她了,计划的临界点一到,脑中开始发胀发疼。“天大地大,总有能容得下我的去处,我会带足钱币,不必担心。”
孟常不放心她一个人,“你要去哪我让人送你,单只女子远行有风险,你的衣食住行我偷偷派人照料。”
“将军说笑了,不论多隐秘,他很快便会找到我。”
孟常陷入沉默。
长幸的声线依旧平稳冷却,“就今天,仪式中途我会退场,你护送我出西济,此后便让我一个人走罢。”
“我是神女,普通的生死还威胁不到我。我离开后,他必然会暴躁一阵子,可能会迁怒于你,你看在我撮合你和辛姿的份上,别跟他计较,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
长幸继续透过帐子,去看帘外窦矜的背影。
一顺不顺,看多了几眼,“陛下是孤独的,可他还年轻,汉室也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是为数不多能干又正直的大丈夫,陛下需要你,那日肯来救援,已是回答了之前他所问的那句值不值得,在你心中,陛下抛却陛下身份,也依旧是个值得之人,对吧?”
她没有一句说偏了的。
孟常不得不拜服她读人的战术。
折服地彻底,愧疚和决心一同起来,他颔首。
“好,我帮你。”
临界点已到,长幸的眼眶瞬间溢满水光,她眨眨眼忍住了:“孟小将军,多谢。”
孟常心情复杂,他擡绳上了前头,丢下的末话落入帘内中去。
“女君子,是我该谢你。”
此后,孟常便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只等她提示。
祭祀典一半的时候,她同正装的窦矜说了几句什么,果真退了场。
到了孟常面前,她说她要去不远处的军营探望淮阴侯遗留下的那个小孩子,孩子养在军中主帅那里,如果性格合适便当成养子带回宫了。
孟常心知肚明地叩手,平稳地护她上车,上车时他挥退下人,亲自为她扶手,“女君子请”。
长幸愣了一下,浅笑地搭住他手袖,一擡腿上了那辆车。
车缓缓转向倒退,窦矜沉浮在主场之中,如无意外他很快也会赶来,是他说的,不能分开超过半日。
辙一滚动,车马往与此处渐行渐远的地方跑去。
长幸端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探出身子,朝窦矜在的地方张望。
秋风吹得她眼角涩涩,不比在张营时的高阙处好受,哪怕是受的皮冻冷肉的捆绑之苦,她未曾有过如此的钻心的疼,从骨头缝里涌出来,将她的理智吞没。
想要跳下车,就此不走了,同他一辈子。
手真正扶上门要推开时,车外来围观的百姓与她擦身而过,都拖家带口的往城门涌去拜见窦矜,还有那两个足以彰显国力的千字碑。
她的身体僵硬在那里,咬破了唇,憋住了要反悔出声的做法,瘫坐了回去
来到这里,她和窦矜成了剧本里的男女主角,但如果有选择的话,她想延续前世和今生,给这个社会的底层人一条平等的活路。
不为她而死而疯的活路。
车马一路快走,干脆利落地行至军中边防,李成根来接应的时候,发现孟常黑着面孔坐在马上。
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先让人打开西济的军营大门,让御尚进去,又让人去请主帅,将那淮阴侯之子抱出来给神女相看。
就这鬼使神差的间隙长幸下了马车,不好好进去呆着,等宗亲抱来孩子给她看,反倒魔怔一般地往山下那漫天的芦苇处跑去了,而且身边还没跟着伺候的随从。
李成根下意识就要喊人将她带回来。
——这芦苇丛又称南北园地,此坡名为西济的南北坡,便是区分岭南和岭北之根据。
长幸往那边跑可是会出了西济往北去的,而且芦苇又高又深,恐她迷了路啊。
竟然没人发现她不声不响跑到了这里,孟常也是真呆,明明跟着呢,也不相拦,就让御尚直接进去了,有个三长两短,小擦小碰的如何跟陛下交代!
才喊了两个字,被孟常横在胸膛的手所制止。
他这才发现孟常神色十分古怪,而且少了些意外的情绪,“将军?”
“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李根成两眼一黑,“将军莫不是糊涂了?”
长幸这么特殊,是说忽视就能忽视的么。
孟常这次异常坚持。
拦住李根成,“听我的。”
李根成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大叫一声,“御尚要跑!?”
便要推开孟常去找人帮忙,反被孟常制衡,他不客气地给了孟常一拳,孟常捂住他嘴不让他喊叫,二人在野地中扭打起来。
李根成不敌孟常身手,被扭反了手,死死堵住嘴。
孟常这回害惨了他。
他脖颈一凉,预感自己的项上人头将移位。
直到听孟常拧眉低喝,“她留在陛下身边,难保继续作为筹码被几股力量争夺,让陛下为她涉险!”
李根成大声哀叹一声,愤怒地让孟常放开他,他手握成拳怒绷着眼球,下嘴唇用力顶起上唇,用力大喝两声,除了愤怒什么也做不了。
娇小的鹅黄身影在田野里跳跃着,一点点地没入高大的芦苇丛中。手过之处,荡起一阵阵折腰的风和摇摇飘离枝干的飞絮。
她跑了几步,在即将看不见的前方回过身来,面色雪白,发漆黑,埋没在金黄的波涛之中。
长幸很清楚,辛姿若知自己要走一定会追随同去。
所以今天,她故意把辛姿支开了。
感情无疾而终的已经有她,何必再多一个,辛姿还要当将军夫人的。
——孟辛应当要共终老。
这份成全,孟常同样看在眼里。
这确是一个心思玲珑无比的奇女子,配得上神女之称,孟常发自肺腑的尊敬,佩服,如今更是感激她。
那一旁的李成根趁她回头,想要捉住最后的机会,面红耳赤地恳求:“将军,你糊涂透顶了,竟然想要帮她!抓吧!再不抓就来不及了!”
孟常与远方的那身影相对。
抿唇:“让她走。”
他说的让,而不是放。
“可是——”
“怪不到你,你今日根本没来过,一切责任我来承担。”
鹅黄的身影似一缕炊烟,时隐时现在原地荡漾的不真实。
孟常缓缓叩手,如她曾经的那般以士人礼弯腰垂头相送,旁边的李根成身形一定,也连对着那方向抱拳垂首,口中快将后槽牙咬碎。
二人矮身,长幸掩下目光,将眷恋与不舍,千万种离别的情绪和芦苇遍野的秋色一同收入眼底。
她转身时落下一滴泪渗在土中,脚步不再踌躇,手哗啦拨开眼前的芦苇草丛,追着下行的金色波光越跑越快,越跑越远。
待他们背脊发僵,手指头发硬了才起身时,所及之处再没了半点人影。
只有莎莎的轻响,黄白绵柔的芦苇花絮在漫天的空中飞舞飘散。
飞絮跑到眼里,酸着眼眶。
李成根眼底虚空又迷茫,反应不过来,“御尚凭空消失,旁人都难辞其咎”
人丢了,这下他彻底不知如何是好,耷拉着脸提不起一点精神。
躺倒在芦苇从中,“陛下这次是真要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