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路将上上兮
窦矜坐在銮车上,一看见长幸停着的车马便是喊停,与她的停在了一块儿。
下了车,来迎的晚了一刻,这就不说了,连行礼的动作都是忙里忙慌的透着股惶恐,似还没有准备好的样子。
窦矜来了很多回,却未见他们如此,再观其余人,个个都心虚。
他随口问,“怎么了?”
那些人不敢回答。
窦矜走了几步,那些人弯着腰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他问,“她在哪儿”
这不过是一句顶寻常的话,自长幸伴他左右,无论宫内宫外,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找她。
将她先叫过来跟着,已是窦矜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
窦矜的脚步停了。
那些人只将腰弯得更低。
他转过身,再问,语气已经变了。
“御尚人在哪儿?”
话落,眼前的脊背跪了一地,吞吞吐吐,“御尚孟将军带御尚到了南山脚下的南北坡,而后卑职去寻时,御尚已不知所踪。”
窦矜的心,猛然沉了s下去。
天又下起了飘泊的大雨,倒珠如豆,哒哒哒打折南北坡里的芦苇。
“嘣”的,一声肌肉受外力垂扁的闷冷。
水花随拳头溅在骨肉上。
肌腱错缝的噗呲声,孟尝左脸又挨了一拳,闷哼扑到地上。
他还穿着盔甲,头冠散了掉下几缕碎发,庞大的身躯压倒了身下一片湿润的芦苇,哗啦地一声,大雨倾盆而下,窦矜怖色上前将他衣领提起。
孟常两手抓了一把压碎的芦苇,上边遍布的泥沙硌着他的指缝,莎莎响。
他一张脸泛着黑红,眼角肿大青紫,鼻血也流了出来,牙齿发颤。
窦矜将他提到上半身悬空,下刻他右脸上又挨了一拳,下了狠劲,打得孟常低低嗥叫。
“你说,将她藏哪儿了?”
一字一句,如从冰块里蹦出来似。
长幸活生生得在西济的南北坡消失不见,找过来的窦矜已经快疯了。
他红着一双眼,几欲咬碎牙槽,摇晃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孟常,“立刻告诉我,她在哪里?”
孟常耳膜嗡响,眼前金星乱冒。
苦笑了一下,扯到新鲜的伤口,是真疼啊。
嘴里还是那句话,“女君子走了,她要一个人走,所,所以臣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窦矜大嚎一声,怒与悲困都在声里。
声线穿过芦苇地,惊到了外头被窦矜吓退,此后便不敢上前的众人。
众人硬着头皮陪淋在雨中,面前几尺外的芦苇高地深不见底。
他们个个口涩木呆,宕在原地。
下一瞬,殴打又继续了。
此时的窦矜精神不太正常,让人胆战心惊。
李根成双腿跪地,双目赤红地瘫在雨中,任大雨浇灌而下,“将军会不会被陛下打死?”
旁人擦了雨水和汗水,指着他鼻低斥:“那你倒是说说他为何弄丢御尚!御尚不丢,陛下怎么会发这滔天怒火,我们也不必遭受这无妄之灾啊!”
天下此时劈下一道闪电,惊的西济官员胸脯狂跳,哀叹不止。
往上看,眼观风云滚滚,雷山电明,劈开黑云压盖的天幕,轰隆巨响。
哀叹,“神女一走,这天顷刻间便变了脸!”
李根成喉头里滚出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呜咽声。
“将军,将军”
将军也是为了陛下好啊!
李根成跪在地上,为自己放任孟常的做法悔不当初,开始掩面痛哭。
芦苇地里的殴打声弱下去,转而有更近地簌簌声,那脚步,每一下动在众人的房颤上。
眼不敢眨,干直盯着那个方向。
直到人影冒出。
窦矜泡在水里,湿重的黑衣抑郁氤氲,不知是黑染了雨,还是雨染了黑。
他的袖子豁开平地拔起的芦苇,另一只手拖着个面目全非,体无完肤的孟常出来,扔到了地上。
“将军!”双目哭红的李根成朝地上的孟常大喝一声。
孟常肿痛地睁眼都难,趴在地上,狼狈至极地呻吟了一声,算作回应。
窦矜:“将他捆了,关进柴房。”
无论他怎么问,孟常都是一句,“她已经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根成最快,其余人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将孟常前手后腿四肢擡了,跟擡猪一般忙里忙慌将人擡出窦矜视线。
进了官府后院,死活没再出来。
其余争抢不到的只得战战兢兢待在原地,窦矜凉凉的目光扫过谁,谁便后脊一软。
他忽然反笑,“害怕?你们一个个全都躲不掉。”
果然将这些人吓个半死。
怒气冲痛头皮,窦矜极度沮丧,如野狗在受伤后对着一切路过的人惊惧大吼,“牵朕的马来!”
“将你们能用的人都给朕聚到城门,朕要找人!”
在一旁的全则瞧他定在那里也不动,光淋雨了,连忙过来帮他打伞,又对还呆呆站在那的全庞训斥,“死东西,你还不快去盯着?!”
全庞应下跑进关门,全则看了一眼窦矜的神色。
窦矜跟麻木了似的,一双眼死盯着马来的方向,全则要劝他圣体贵重,先躲雨换身衣服的话也就赶紧憋住了。
马来了,窦矜一把搡开全则的伞,重新面无表情地泡进雨里。
兵侍已经集合,他们兵分几路跟着窦矜的马,带上火把和干粮还有水,匆匆越境的马蹄将南北坡的芦苇生生踏出了一条路来。
窦矜发现后第一时候下令岭南岭北紧急封城,派兵沿芦苇丛往岭北一路追索,此时还没有任何有关她的消息,也就是说人还未曾找到。
全则提起伞,狠狠呸了一声回关门,心想真是撞了邪了。
将孟常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这立马都要回宫了,原本万事大吉的势头,不正正好么,非姓孟的哪根筋搭错,吃了熊心豹子胆,弄出这种天大了去的幺蛾子叫人给他擦屁股!
如今只祈求长幸能丢得慢点,陛下的人能早些找到。
而且还得祈愿她全胳膊全腿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差错,谁都担待不起。
***
晚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柴房轻吱呀了一声,短促地进了一片影子。
孟常浑身疼痛难忍,微弱的火苗被点着了,一只手笼着,他只能睁开半只眼睛,用微弱的视力辨清了来人,“辛姿”
辛姿瞧他鼻青脸肿,皮开肉绽的伤样,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又气又疼。
骂他的话先收了回去,掉着眼泪打算将火苗放在地上,看见地上有些盛着食物的碗豆。
虽然是被绑着,但外头的人也睁只眼闭只眼,也没想为难他。
先前让李根成照顾了一下,喂了水喝,还有头包子放在一边给他充饥,辛姿将灯放好,“我来给你上药。你怎么——”她哽咽几下,“你怎么就让女君子走了?”
事到如今,孟常也不好再说什么马后炮来安慰几句,她将他稍微松了身上的绑绳,让他能舒展身体,拧干了帕子给他擦掉脸上的血水。
麻布碰到出了血的破口,孟常没忍住,嘶了一声。
辛姿为他吹吹,拿了一边的药罐子粘在指尖,轻轻地擦到伤口上,边心疼,边斥责:“不怪陛下要打你,你真是活该。”
暗中,他苦笑了一声,“女君子应该留了话给你?”
辛姿默了一瞬,“你还敢说?连我也瞒着”
留给辛姿的信就放在她为长幸备好的常服下,辛姿算计着时辰为衣料熏香,那纸就掉了出来。
她知道辛姿忠诚,定会因孟常弄丢了她而迁怒孟常,在信中要她“红绸花双牵,当与孟终老”。
此心之善,为汉宫历尽千辛万苦,燃一灯之明供百姓万家,为何就不能有个圆圆满满的结局,要与陛下生离呢
“一定要找到啊,陛下此刻还未回来,也许回来时便带着女君子一起”
外头天色已漆黑。
孟常上过药水的地方混着清凉,舒服多了,担忧:“陛下还没回来?”
辛姿摇摇头,“这次西乙,你这次是真的做错了。”
孟常:“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辛姿抹开泪,边收拾药盒,边将内里的关节道出。
“我陪着女君子许久了,女君子身体一直不大好。在关山夜宴那晚,她忽然很虚弱,是陛下不知用什么法子自己治好了她。”
那日场景的蹊跷让辛姿明了几分因果,“也许,也许是和陛下的欢好可以帮一帮女君子”
孟常是她的未来丈夫,柴房昏暗,她说到此处小声了些。
不待孟常反应什么,继续道,“女君子被绑去张营后回来,每日都要服用药稳定病情,那还只是和陛下分开了半个月不到。”
孟常从来没有想过,长幸有这种怪病,一颗心霎时间堵的不透风,眼圈酸涩如鲠在喉。
她明明告诉他,她是神女。
她明明说,寻常的生死威胁不到她。
“你说的,是真的?”
“是,陛下不让外传。”
辛姿连连陈控。
“你就让女君子自己走了,怎么不想想她身子弱,又不会武功,能照应她的人也没有,喝的药得现煎服,她自己一个人怎么弄?受伤了怎么保护自己,身体不好了又有谁能救她”
辛姿收完最后一层药盒,背过身哭了出来,口中不断低声骂他。
孟常闷了半晌,过来拉住她的手。
“你去喊李根成进来,我让他带着孟家军一起去找,将御尚找回来。”
其实孟常很早就后悔了。
在芦苇地里挨了几拳,窦矜将他晃得星光乱冒。
被打被骂这些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卸下一切,甚至准备决然赴死:“陛下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女君子去了哪。”
“我杀你有何用?我杀你有什么用。”
雨霹雳吧啦打在丛里,窦矜悲戚戚的,晃着他,手下无力。
“西乙,你自作聪明,你不清楚她对我意味着什么。”
“她丢了,便真的找不回来了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什么都没弄清楚就敢放她走s.”
声音在雨里低哑不明,孟常那时候被打的几乎睁不开眼。
他看不到窦矜脸上的神情,但他知道。
窦矜哭了。
他以为,窦矜没了长幸,只是一时的低迷。
但窦矜,哭了。
天子的眼泪他意识到自己夺掉了窦矜所有的快乐,追悔莫及。
痛苦不已,开始后悔放走了长幸。
***
那夜窦矜未归。
此后又不眠不休带人找了三天两夜,一众训练有素的将士都到了身体的极限。
不止他们,李根成也带人跑遍了整个岭南岭北。
而窦矜是在林间策马的时候,马儿绊住脚擡了擡腿,他直接后脑着地摔昏了过去。
身上的伤口也化脓,开始往外呲着鲜血,染红了那件几天不曾换过的黑衣。
底下一行人头冒冷汗不敢耽误,连擡上窦矜出了森冷的林子,敲开最近的官府大门,连夜将他去了衣服刮掉腐肉安置下来疗伤退热。
为了找到长幸,窦矜已经去了半条命。
她跑了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封城了,一个单弱女子又没长了翅膀,靠着两条腿肯定无法在封城前出了岭北。
可她跑得忒悬,这么多人,还真就死活都找她不到。
背后,众人只猜测神女已经回太阳宫房,拜归洛女门下遥遥成仙去了,否则如何能人间蒸发了一样
窦矜醒过来时,身边还围着些人。
他眼角光是睁开,已经很干涩,开口便问:“找到了吗?”
副将摇摇头,呈上个东西,“全秉笔收拾陛下在衙驿的寝房时发现了这个,应该是御尚留下的,请陛下先过目。”
一方纸片,比过后代唐朝的妃子笑荔枝。
自从丢了人,窦矜就未曾再踏进过衙驿一脚,还是全则在矮案上发现了连忙派人送来。
他知道窦矜已经找魔怔了,也不肯回宫。
那这纸片,必须几百里加急地送来。
窦矜听到御尚这熟悉又陌生的两字,眼角脸颌都有些抽动。
他身上在病中又被裹上了一层纱布,没有多少痛觉,自己一股脑坐了起来。
纸片泛着珠光,隐隐渗着黑墨,搁在长条的盒中,保存得很好。
“给朕。”
副将双手交递。
窦矜顿了顿,将它打开。
字迹确是长幸的字迹。
隶书缠软,笔画多变,她学了许久还总写的不顺,喜欢带些棱角,柔婉中给人一种清风般的硬骨。
此中欲说的太多,长幸当时呆坐良久,舍却繁多,独独三言两语跃然纸上。
“凡尘多生离,南北总多歧,而我之去,。晦暗散尽星汉长明,惟愿少君,手拉满弓穿风雨,不惧岁月不弃己。”
“少君。”
副将咬下这二字,默念一遍。
在御尚眼中,陛下竟只是一个年少之君么。
风止云停,寂静放大。
那一霎他忽然醒悟过来。
陛下身处高位,伶仃孤独。
唯独长幸将他当成了一个普通人,暖了他那颗在俗世里跟寻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