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她为他而哭
火光炯炯,照亮整个大殿广场,她坐在崇德殿的最低石阶上擦脸。
青资找了铜镜,好让她将脸上的灰汗与血拭去。
刚结束完一场镇压,众人忙于各自善后,早先戒严躲起来的宫人们被放出来擡尸体,大殿充满了各色人等,没人去管角落里是不是有个神女。
倒是辛姿,之前首当其冲与她一起扔弹,事后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陪着。
方才直到有武将来报王相雀已被捉拿,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窦矜将她自身上一把拉下,便立刻随部下大步而去,也不知那王相雀命运如何。
就在高铎手里时,爆棚的求生欲贯彻了每个细胞,再回看前世,明明才半年过去,她痛斥那个沉浸于青春伤痛文学的那个自己。
长大了,活下去。
以后,她要好好活下去。
冲镜里的自己一笑,吞掉眼泪自我打气道,“真是辛苦你了呢,长幸。”
一旁的辛姿听了也弯唇低了头,长幸瞧她风尘仆仆,忙关切她道,“今日你吓到了吧?”
辛姿目光柔和,“女君子不知,我阿父从军多年,我进宫s前便跟在他身边,婢日日瞧他与那些男子们练拳耍枪,早习惯了这场面——”
还未说完话,这辛姿忽然离远了去。
窦矜找来了。
直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这幅样子?!”
此时的窦矜盔甲已脱,露出扎袖的常服,那上面浑身浴血,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是什么。
他脸上还有喷射的道道血痕,整个人都像是血缸离捞出来的,面目狰狞。
也因照明有限时亮时暗,更将这种恐怖放大了。
连辛姿都被他吓得轻轻发着抖,不敢擡头。
她让辛姿先退下。
而后窦矜一板坐在了她身边,手边放下剑,那十几公斤的青铜登的一下,砸在她脚边。
她看着,那剑上的血还是热的,顺着剑尖流到她脚下的那块石砖缝里,染红了。
似被烫到,她连忙移开脚。
脑袋嗡嗡的,不知如何评判他的行为,只能干涩得轻启唇角。
问出一句,“你做什么了,弄成这幅样子。”
窦矜望向远处。
“我杀了王相雀,将他肢解。”
长幸不敢相信,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
窦矜回望过来,道,“我给了他机会,与他单挑。是他输了,成王败寇,这就是他应当的结局。”
她怔怔地将头挪回,不再看他。
周围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乱转,唯这里坐着两个破败又沉默的人,各怀着心事。
往上看,月光纯净,星宇灿烂。
长幸的鼻子渐渐发酸,觉得跟他合作,这前路该走的很艰难了
她这般想,窦矜却不相同。
“你方才抱我做什么?那会知道害怕,之前是嫌命长?大可让程药出来你自己躲着,如若我晚一步,你死相必定难看。”他忽然提起这茬。
打破了这本就沉默的沉默。
这话难听且耳熟,不正是两人初碰上时他的威胁?
她怎愿被他无端苛责,冒险也是为了周全计划保住未央宫一片,之前他谢她,此刻又反讽她,性格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长幸不满至极了,于是皱眉道,“跑是为了逃命,没人逃命的时候还管美丑的,你肢解王相雀我还未曾多说呢,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过分?”窦矜冷笑,再说,“你的命是我给的,我说了算。”
“胡说……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他总是这样胡言乱语怎么行呢,长幸越发担忧未来,“你之立命无关你父,我之命就要关乎与你?玩得这么双标么,给了我身份我很感谢,但这不是买卖,我没有签卖身契,把自己通通卖给你。”
她方才差点死了,得不到安慰只讨了骂,还是自己费劲心思当这个幕僚才讨来的。
上一秒想着如何好好活,下一秒便一时溢满了委屈,眼眶微红。
也因她顾着自己发泄去了,他当然听不懂。
憋了句,“说人话。”
窦矜是个祖宗。
“生而独立,父母亲义,或是你师伴侣,不该以有恩教养之名对你上刑。”她黑着脸。
“你以箭相救,我受你的恩,当以报答,但无关我命。这下,你听懂了吗?”
吸了吸鼻子,忍住那股酸意,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咬出了这句话。
她异常的表情已再明显不过,窦矜正要理解她话里的含义,发现她眼底的泪水。犹豫了一瞬。
他只接触过窦玥,长姐从来不哭,妹妹们则多半不亲近。没有女孩子敢这样在他面前掉眼泪。
是以,他不知如何应对。
只会问,“你哭什么?”
长幸不想理他了,这人一身血腥之气,马上也要将她也传染。
便立刻起身离开,走时他还在那里问,“你哭什么。”
见长幸不答,便伸手拉住了她背后的腰带,这迫使她不得不回头,看着窦矜那张血脸……
“抱歉。”他平声道。
二字一出,立刻震坏长幸的耳膜。
她跳转身体,瞪大了眼,“你方才,竟是同我道歉?”
窦矜有些耳热。
她盯着这个少年血下的桃花眼,是那个性情很变态的坏太子没错。
刚刚,这个太子给她道了歉,被红炉点雪也懂得服软了。
已经到达情绪崩溃边缘的长幸,又因这收获转悲为喜。
她用袖子伸到脸上作势揩泪,嘤嘤道,“知错就改的人,觉悟都很高。”
他方才嘴比脑快,竟然说了那二字,连自己也想不通是怎么,只愿先将她拉住停在这里,因为他不知她要到哪里去。
长幸不是常人,与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为她留了软肋,一旦神女凭空消失,那本就颇有微词的大臣们会怎么看?
她抱他的时候,也是很无助的,他不该骂他。
在脑内思考了所有的理由,窦矜继续硬着头皮说了违心话,“你道是,那便是。”
“你指的哪一个?”长幸眨着眼,“我可说了许多。”
“都是。”语气很别扭。
长幸趁机上杆,“那,我的命是我的。”
“是。”
“而且你以后做错了就要道歉,对我和对其他人都一视同仁。”
“嗯。”他口是心非。
长幸转念一想,微笑。
“窦咕咕生而独立,不必依附他人,他的命,也属于他自己。”
“……”他顿了顿,哼笑,“当然。”
长幸的脸色彻底由雨转晴,觉得自己很好哄,她轻声感慨,“真羡慕你,碰上我这枚慧工巧匠,不求回报来为你出谋划策。”
窦矜的嘴角抽了一抽。
在他们说这话的功夫之前,宫外来了信。
孟常听完便面色一沉,一转身发现无处可寻窦矜,火光下倒有一个熟悉的浅绿身影在走动,认出那是陪着长幸的贴身宫女,便三两步上去拉住她。
辛资予他回话,殿下同女君子在一块。
他不得不上前去打扰,沉重跟窦矜报告,“殿下,文德台那边来了消息,陛下怕是陛下要立遗诏令,请殿下过去。”
“要不要急召大臣?”孟常隐晦表达完,又继续问询。
“不必,你去牵我的马来。”
窦矜只擦干净了脸,未曾换下外衣便利落上了马。
站在一边的长幸急忙拉住穗丰的缰绳,“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长幸还没有马一半高,仰着头重复道,“我要去,你带上我吧。”她一夜未睡,此时嗓音已经沙哑了。
一旁同在马上要出发的孟常一直察言观色,见窦矜俯瞰她,在马上的手迟迟没有扬绳。心下有了定论,预计去叫人备轿车将她拉上。
谁知下秒窦矜直接俯身将她一捞,连人带上了马。
“驾!”
一扬马绳,穗丰立刻奔驰而去。
孟常等人跟驰而去,一群人出了朱雀大门,那门在他们身后便很快地阖上了。
一路上叛军尸体零散扑在街道,繁华的四处尽毁,荒无人烟,队伍里的马儿踏在街道疾驰,此外便再无人声。
窦矜在后架绳,长幸额前的碎发被疾风刮得四散。
她面色发白,一直紧紧拽着穗丰的头上的鬃毛。
窦矜沉吟,“你给我放手。”
“我不敢。”长幸同情程药。
窦矜低声斥责,“你将它抓痛了,没听它在叫吗?!放手——”
长幸一咬牙,放开了。
立即被颠的屁股悬空,她憋住惨叫,又被窦矜摁下去。
身后的人交给她一截马绳,“拉这个。”
总算到了文德殿,窦矜直接将已经散架的她抱下了马,守在门前焦急的大臣顾不得惊诧这幕,立刻将他迎了进去,无不是面色凝重。
到了汤池后的养龙居,一盏残灯,一个垂垂衰已的帝王。
叛变是国家大事,事发便再也瞒不住。征帝已得知了宫内发生的事,几位大臣也都有所知情。
征帝今日身体急剧恶化,少有神思清醒,醒来后,他踌躇片刻,听着几位老臣对宫中和江湖中的描述,寿命将近,蓦然让人拿来纸笔。
窦矜与他见面时,他正要以血写《自罪书》。
写自罪书的皇帝前朝有过一位,当时战争频起,政府召集地方有钱人捐款买兵马,却只有一人肯出钱帮助,帝深感罪孽,治理不力失去民心,绝食三日写出了自罪书,在各处张贴示众。
那是天子对百姓的道歉,对自身作为皇帝失职的忏悔。
此时的征帝如具空壳,已体面干瘦,不顾旁人劝阻提刀就要割肉放血。
窦矜在他身旁一直未说话,见他手颤,直接拿过刀转而在自己的手掌心一割,手破了血流出来,面无改色为他滴在了砚台上。
征帝用昏黄的目光觑着他,点点头。
沾着那热血,用笔在黄绢上缓缓道出。
长幸在门边上,情绪万般复杂。
她方才与这里的御医商讨,怕是窦矜苛刻了,但不然,窦矜每日都有给他服用她制的药。
想起那日要杀窦矜时,皇帝生了一次病,定是王索又给喂了成黄丸,他才忽然又病倒的,毒药太多,达到一定剂量饶是再怎么挽救,也已经晚了一步。
她心中被堵得密不透风。
写完自罪书交给一旁已经忍不住涕泪的大臣保管,征帝又蘸取墨水,这次s要写的,可就是传位诏书了。烛光半灭,天气昏暗,窦矜对她言,“女君子过来掌灯。”
下人点了新烛交给她,长幸拿上前去,不止她,场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静静看着这一幕。
这位子,是要传给窦矜了。
征帝下笔前,再次望了望身旁。
少年负手凛立一旁,不管手流着血,面色平静,身姿正道,是帝国未来的君主。
征帝深深叹出一口浊气,将一生归结于此处,落下了笔,期间因手无法避免抖动,那笔也颤动不止,是窦矜上来握住,带着那只手一笔,一笔,将传位的诏书写完。
身临其境,此前一直憋着的情绪,在窦矜牵起皇帝的手时再也无法控制。
长幸的眼泪夺眶而出,很快滑到了脸上。
窦矜承认征帝是他的父,认同了自己的身份。
无论从前这对父子是多种仇、多种怨,互相猜忌,屡屡致对方于死地,在父将江山交给子之时,子沉默不语接了这任务。
写得每一笔,都将老皇帝肩膀上的担子转移到他身上。
诏书写完,征帝提起最后一口气躺倒在塌,而后自行闭起眼。
这场不算善始的父子,就当到这里为止了。
以后的路,就留给他来走。
征帝在窦矜的眼皮下死去。
享年五十二岁。
御医前去龙体诊脉,而后磕头大哭,“陛下升天了!”
他转过身来,“我父已去。”
养龙居内侍哀声一片,那道士在旁念词,消息传给孟常,孟常已经有所预料,放兵飞驰去宫中报丧,派发龙棺来接先帝的龙体。
长幸泪眼模糊,往窦矜的脸上看去,他的面容平静,没有表现出任何伤心的情绪,但一个人真正痛苦时,往往是没有眼泪的。
窦矜闭了闭眼,呼出一口胸中的长气。
睁开眼,便看见长幸的眼泪。
她正在哭。
为历史里的晦涩回音而哭,为眼前这个人即将成为极致孤独的帝王而哭。
她来自未来,远远知道,帝王的寂寥,注定比蓬勃的眼泪,更深刻。
***
城内吹起一阵绵长幽远的号角,宫内升起白旗,宣告天下,皇帝驾崩,举全国发丧。
她再找到他时,窦矜待护送棺椁回宫,他的衣服还是未换,全国发丧惊动江湖四野,而新王躲到马厩,在给马儿喂苹果。
也许只有一只动物,在这时能被允许靠近他的内心。
他摸了摸穗丰的脑袋和鬃毛。
那时他的身后太阳升起,一片金黄火红的朝霞染遍大地,他浑身是血,手上还有伤,只把眼睛闭起沉默不语地靠在穗丰之上。
周身的破碎感让她久久失语。
一时心中大恸,过去侧握住了他的那半只手,“包扎一下吧。”
窦矜未曾挣扎,长幸随身携带着金枪药和救心丸,她将自己袖中的手绢拿出撒了些粉末,小心将他伤口裹好。
他看了看绑起来的蝴蝶结,缓缓握成了拳头,将那个蝴蝶结包在手中。
擡眼问她,“你怕过我吗?”
第一次见面,他就问过这个问题。
长幸果断摇摇头,“没有。”
窦矜哼哼,扶住马儿拉回去吃草。
“你就没怕过。”
一样的问题,只是这次她说了真话。
长幸扯扯嘴角,她眯眼看了看朝阳。以手挡眼,在他背后出声:“窦矜,以后,你就是少年天子。”
窦矜回首,站在阳下。
长幸充满希望地对他说,“以后是属于你的崭新世代。你可要建立一个生生不息的盛世;长大了,及冠后,更要做一番不羞于前人高祖的伟业。”
从此。
少年天子启,
你我共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