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怀礼这个记者,长得很有欺骗性。
摘掉眼镜,他黝黑,精瘦,下颌宽,有点国字脸,颧骨高,挤得眼睛细长,嘴唇挺厚,一直紧抿着。再加上寸头和干瘦的身材,再加上常年穿着黑色T恤和牛仔,看着像个农民工或者街边摆烧烤摊的。
但戴上银色全框眼镜,整个人又瞬间儒雅了起来,看起来严肃而干练,总让亓星子想起自己那个下乡做田野调查的老爹,也是那么一副不怒自威的态度。
她总是很难拒绝他的要求,因为他真的很有威慑力,又偏偏显得很可靠。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常年重度抑郁……亦或是就是他这样周全却又要强的人,本身就更容易抑郁?
几乎就是回过神来的时候,亓星子已经一身青涩大学生的打扮,被人领着去看“宿舍”了。
其实很多暗访渠道的寻找并不像大家所想的那么困难,七拐八绕的。除了网上搜索,绝大多数时候通过路边一个牛皮癣就能解决问题,而要找“征集”代孕女的人,联络方式不过是某大学公厕里的一个小广告,亓星子包装好了人设,做好了心理建设,用郭怀礼事先准备好的旧手机和新手机号,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对方要求加微信,她加了,要求看她朋友圈,她也开放了……这是郭怀礼一直准备着的诸多微信号之一,除了一些街边美食的图片,还时常转发一些求赞拿优惠的状态,以及一些手游分享拿礼品的活动。
这些状态并不会突出的体现一个人的特征,但至少说明这是一个活的号,而且还是一个贪便宜或者经济拮据的年轻人——适用绝大部分社会题材的受害者人设。
看过朋友圈又简单聊了两句后,亓星子顺利通过了第一轮“面试”,接着就是碰头。对方很谨慎,绝对不会在微信和电话里透露出任何代孕相关的字眼,亓星子便也“懂事”的答应和对方见面,只是要求绝对不在什么隐秘场合,做足了一个“略微谨慎的青涩大学生”的样子。
就凭这一人设,她有惊无险的通过了“二面”,被带到一家位于某个酒店里的“接待处”,登记个人信息。
这可不是普通的登记,它除了包含个人基本信息,还有身高体重学历以及过往病史,如果未婚还要填有没有过**和孕流产经历,甚至还要直接到旁边进行智商和精神状态测试。登记完这些,即使她自以为自己的表现和郭怀礼给的身份已经足够优秀,毕竟在场的人的反应足以显示她的珍贵,但却还不代表她通过了。
还有体检。
这算是让亓星子比较惊心动魄的一环。
她到底不是真的女大学生,年龄对不上,身体状态其实也有点差距。本以为是对方出钱让她去一些合作的医院体检,这很容易被查出真实身份,毕竟这个假身份是真的没有医疗记录。
然而幸好,对方没她想象的那么胆大,他们把她带进了一个私立牙科医院,在那儿居然藏着一套简单的体检设备。
刚还对着橱窗一本正经的在牙科专用椅旁摆弄器具的牙医,转头就换了白大褂进来操作设备给亓星子体检。
要不是外头有郭怀礼严阵以待,亓星子在CT室里脱胸罩的时候,真的要心跳过速了。
过五关斩六将,她终于用坚定的意志和超人的气魄杀出了一条“血路”,通过测试成为了一个“行走的子宫”,得以面见幕后黑手,詹乾。
“詹总”,他们这么喊他。
如果不是心里有数,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她真要以为自己是面试通过了什么世界五百强,成为了眼前这位的秘书。
他看着顶多三十来岁,面容俊朗,一身英伦西装,梳着并不夸张的大背头,几乎可以直接平移到韩剧里满足姑娘们的叔控审美。
再加上在五星酒店总统套房长租当办公室的这份气魄,每一个来此的姑娘大概都会忘了自己是通过厕所门上的广告见到的这个人。
詹乾一看到她就灭掉了手里的烟,还摆摆手去除烟气,走过来笑道:“小齐,哎呀,坐坐坐,辛苦辛苦,这两天累到了吧?”
亓星子一脸勉强的笑笑,此刻她应该还是个慌张的女孩。
“来来来,喝水,温的。”詹乾指挥后面的助手,坐在了她的对面,还给她放了一盘切好的芒果,“吃,你们女孩子啊,都是这样,看着漂漂亮亮的,结果一体检,不是营养不良就是过瘦……不能这样!健康最重要是不是?”
健康了好生娃嘛。
亓星子承受着詹乾的打量,双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包带。
她的包带是皮质的,里面缝着录音笔。
“听说你是,需要笔钱周转,才找到我们这的?”詹乾问,一脸关怀,“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吗?”
亓星子低着头:“万,万哥不是问过了吗?”万哥就是第一个联系她的人。
“嗐,他哪说得明白,来,说说,说不定哥能帮你呢?”
亓星子迅速过了一遍剧本,嗫嚅道:“就是,买了个电脑,几件衣服,鞋……然后就,没注意额度……”
“就那什么呗什么条都花完了?”詹乾明知故问,“可你一大学生,那额度能有多少,不至于到我们这吧?”
那我走?亓星子是真想回这一句。
可她也摸到了他们的套路,他们没有把来此的女生当傻子,说什么这事儿不犯法没风险,他们是想先怀柔,打破她们的心理防线,获得她们的信任,营造一种“这是不对的但是为了你好我们也不得不帮你一把”的氛围,让她们感激涕零的握住他们的伸出来的子宫钳。
亓星子顺着他的口气,唯唯诺诺道:“我,我借了点钱,去还,然后,一不小心,借多了。”
“然后花了?”
她痛苦的点点头。
“糊涂啊,姑娘,”詹乾一拍大腿,表情比她还痛苦的叹口气,“我说你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优秀的女孩子,怎么会到我们这来呢?我跟你说啊,你来错了!”
“啊?”这有点出乎亓星子意料,她茫然的抬起头。
“我们本身啊,是服务那些不孕不育的夫妻的,现在国家在这块的技术啊,有,正规医院可以做,不是很先进,我们呢,用的是欧美那边的前沿技术。你是大学生,应该知道,国内外医疗啊,不能说差距,就是这个准入门槛就不一样。国内有医保嘛,有监管嘛,更讲究性价比,所以那些贵的,前沿的,他们不是不让进,是标准特别多,手续相当繁琐,这个在任何科技领域都这样,那更别说医疗了,人命关天的事,是不?”
亓星子茫然的点点头,她当然懂,她现在想搞懂这人是什么战术。
如果是旁观者,她估计能瞬间明白这人是在欲迎还拒,可在一心认定这人想坑自己、而自己又很“想”被坑一坑的情况下,就很难接受这种貌似在被拒绝的走向。
詹乾继续道:“那么问题就来了,有些夫妻他们有钱啊,他们不在乎性价比,他们就是要稳妥高效,不用费劲巴拉扔下工作跑国外折腾,最好能在国内就享受到这个技术,那你看,我们,就在这了。”他摊摊手,一脸明白了没。
亓星子再次点头,问:“那,我……”
“你啊,哎,”詹乾摇着头,“我本来是想让小万直接就把你拒了的。”
“啊?”
“但把你拒了,你要是去了那些黑心的人那,可怎么办?”
“……”
“但也不怪他们,”詹乾叹气,“这个行业虽然造福很多夫妻,但是毕竟还没过国家批准,下头那些负责宣传的,不敢说得太直白,或者干脆没懂我们在做什么,乱贴广告,我们也没办法。这几天啊,来了好多杂七杂八的人,真的,还有让我拉皮条的,我特么……”
至此,从“费劲巴拉”到“特么”,这个詹乾的市井气息已经完全盖过了他豪华的装扮,但又多了一层大哥般的接地气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没憋住。
亓星子低下头:“那我,怎么办?”
“啧,哎!”詹乾往后一靠,看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脸苦恼的沉思起来。
亓星子“不敢”说话,低着头默默的等着。她甚至想要不要假装不堪重负的流两滴眼泪,可惜太紧张了,没挤出来。
许久,詹乾才道:“你,是不是真没别的法子了?爸妈那?朋友那?”
亓星子紧闭双眼快速摇头,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
“哎!”詹乾又叹了口气,再次沉思了许久,旁边的人都不说话,静静的等着她。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道:“这样,哎,说实话你还小,真不至于,但是偏偏,你现在这年纪,也就这样是最合适的。我就跟你说了吧,你慎重考虑。”
“嗯,您说。”亓星子急迫的往前坐了点。
詹乾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也朝她探过来,低声道:“我们这啊,虽然主要是治不孕不育,可是这有些人,他不能生,就是不能生,当前科学解决不了。这时候,也只有借助一些别的手段,就是说缺什么,补什么。”
“缺什么,补什么?”亓星子强忍嘴角的抽搐。
“就比如老公**不行,那就只能借精是吧;老婆子宫不行的,那就只能借子宫是吧?哎你不要这个表情,我都说了,我们不是拉皮条的,我们怎么可能让你们在我们手术**这样那样?那天下人都这么生孩子,要我们治病的干嘛?老公找小三,老婆找小白脸,不就都行了?归根结底,这生出来的,还是夫妻两人的孩子,没第三人!”
任何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都该知道,且不说借子宫了,就说借精,那不管怎么说,孩子跟丈夫从血缘上也没关系吧。
亓星子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一脸畏缩,小声道:“那,你说,补什么。”
“就现在啊,确实刚好有那么一对夫妻,这女的啊,可怜,卵巢癌,没法生,他们大医院转遍了,实在没办法,找到我,可这我也没办法啊。但你知道,女人嘛,可能本来无所谓的,但一旦知道不能生,那就越发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哎,可怜,动不动来问我,有没有新技术,有没有新办法,这么断断续续两年了,眼看一个人,本来珠圆玉润的,现在瘦的风都能吹倒。”
亓星子作出一脸明白了的样子,低头沉默。
詹乾观察着她的表情,试探道:“他们也说了,多少钱都没问题,能不能找个姑娘,帮帮忙。哎,这个东西啊,怎么说呢,我现在做的,其实严格说起来算犯法,我是不想再给自己罪加一等的,可那对夫妻实在可怜,我也没把话说死,就怕哪天万一有人需要,你看,一个健康姑娘,生个孩子,十月怀胎,一个月月子,之后又是一条好汉,没什么损失,如果人家愿意的话……对不对?皆大欢喜。”
此时算是把代孕的意图说明白了,亓星子忽然有些窒息,她产生了自己一点头,就会被就地拉去扯卵的恐慌感。可她也知道,冻卵是有流程的,光促排就需要一段时间的,而紧接着她更紧张了,因为这意味着她点头后,有个更明确的结果。
她很有可能被关起来促排,每天打针,一直到怀孕成功,甚至可能十月怀胎都……
哦不不不!她怎么可能真在这怀孕?!她连促排都没打算参与!
亓星子的紧张如此明白,詹乾见怪不怪,只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我就实话跟你说吧,一般那些就为了赚钱的,我理都不理,但你不一样,以你的条件,过了这个坎,你的未来一片光明,所以我才请你到这,我怕的就是你铤而走险,做了别的不好的事,那一不小心,就是一辈子受累,是不?”
“但,这个,我的债……”
“哦,瞧我!”詹乾拍了拍自己的头,笑道,“最要紧的忘了说!你啊,学历高,长得漂亮,身材又好,以你的条件,我去帮你谈,至少能拿,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