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吗,我的卵子,值三万。”亓星子调侃的笑道,还抽空比出三根手指。
缪伦已经停下了动作,蹲在柜子边,抬头望着她,表情沉凝:“你胆子也太大了。”
“那是因为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代孕女会遭遇什么。”亓星子低头继续叠文件,语气平淡,“我那时候,就是无知者无畏。一切对未来的预测都来源于对于国外代孕流程的了解,我顶多知道自己不会一下子就被取卵,更不用怀孕,那就去呗,总有机会逃出来的。”
“那时候代孕这股暗潮刚起来,我们还站在信息的前线。很多同行都是假扮需求方,去联络代孕机构,打听代孕的市场情况,生个孩子要多少钱,包男多少,有没有包女的,时间要多久,打听完了,回来把那机构一曝光,咔,闪光灯就这么亮了一下。”
“也有人去打听代孕女的情况,可是她们太神秘了,她们甚至跟机构不在一起,一切行动像是地下党接头一样,机构被端的那一刻,代孕女似乎就立刻消失了,像是被剪断了线的风筝。”
“为什么没人深究呢?因为对于代孕女,至今还没有成体系的法律责任标准。抓到她们你又能怎么样?某种程度讲,她们也是受害者,就算定罪,没怀孕的是未遂,怀了的,拖去打了不成?你是律师你知道,孕妇嘛,抓了现行都没法关进去。”
“那你后来怎么样?”缪伦问。
“我点了头,签了合约,他们就告诉我,要每天到某个地方去打针……促排。”亓星子长叹一声,“天啦,当时我可真感到天打雷劈。”
“怎么说?”
“失策啊!”亓星子笑道,“以我的条件,怎么可能是做代孕妈妈?我的卵子就足够值钱了!也就是按他们的理解,我每天去打针就行了,不用跟代孕女接触!”
“……那你怎么办?”
“我就说我现在无处可去啊,到处有人催债,能不能管我这阵子,甚至可以算食宿费,反正给我个地方躲躲。”
“他们能信?”
“不得不信啊,郭师兄提前用‘呼死你’给我的手机灌了一堆催债短信,我的走投无路是多么的明显。”
“所以他们给你安排了?”
“嗯,”亓星子神色又沉了下来,“他们给我蒙了眼,带进了一个宿舍。”
“蒙眼?”
“蒙眼,”亓星子嘴角是噙着笑的,眼神却还透着心有余悸,“那一刻开始我是真的后悔的,这种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居然出现在了我身上。我太害怕郭礼怀没跟住我们了,只能通过读秒,记住车的停顿,判断左拐右拐,去拼命猜测自己被带到了哪。”
“猜得到?”
亓星子咧嘴一笑:“怎么说呢,猜是猜到了,但没用。”
“因为逃不出?”
“你在想什么呀,”亓星子笑起来,“因为郭礼怀跟住了呀。”
“……继续。”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笑完,亓星子便有些索然,“我被带到了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农民房,三层楼,一楼住了负责照看我们的村民。往上两层楼,一共四个卧室,住了五个人……差不多就等于宿舍生活了。”
缪伦不说话,她便再次继续:“其实说实话,单从住宿角度讲,那儿条件真挺好的,三餐丰盛,营养齐全,每顿有水果,还带个小的跑步机,每天让你锻炼……我在那住了一个礼拜,胖了五斤。”
“……”
“要说最痛苦的,除了打针吃药,就是没有娱乐生活。那个地方信号很差,也没通WIFI,其实就是变相的隔断我们和外界的联系,每天也就只能看看电视,书也没几本,很无聊,真的很无聊……还不能熬夜,每天晚上八点就开始催你睡觉,时不时的还要来查房。”
“你们已经送上门了,为什么还要看那么紧?”
“对没怀孕的,是那么紧的。”亓星子道,“因为在没怀之前,随时有反悔的可能,而一旦怀了,你就是彻底上了这条贼船,这时候他们赶你,你都不一定愿意走。”
缪伦明白了,再次沉默,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至于后来嘛,我信息搜集的差不多了,眼见着再拖下去就要被拖去取卵了,就和郭礼怀联络了一下,让他报警端了那么机构,然后带着警察过来把我们一股脑带走了。”
“就这样?”这显然没达到缪伦对于“亓星子代孕窝点大冒险”的预期,他不满道。
“那还能怎么样?”亓星子有些哭笑不得,“你还指望听我说单枪匹马在这农民房里杀出一条血路的故事吗?一群孕妇,几个村民,就算有两条狗吧,即便真的没警察,就郭礼怀当初带着我们部门的人一起过来那阵仗,我不也能来去自如?”
说到这,她甚至笑了起来:“我记得那时候一个同事还很夸张的带了一包肉包子,就怕起了冲突的时候,人没事,狗发狂了。”
“那为什么,这件事后,你们对郭礼怀……三缄其口?”缪伦居然还找到了个成语来形容。
亓星子叹了口气:“我说不上来,我们也有谈过,他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们这一行,抑郁症几乎是职业病的一部分,郭师兄吧,他入行比较久,闯过黑煤窑,救过被拐妇女,还卧底过底层黑社会……他心理强大吗?强,但他的心理压力更大。”亓星子惆怅道,“他曾经劝我趁早离开,这一行干久了,麻木反而是一种幸运,最怕的是像他那样,有了救世情结。”
缪伦点头:“我明白了,”他苦笑一声,“就和我们律师一样。”
“对啊,”亓星子微笑,“曾经以为能仗剑天涯,结果发现真凶是甲方爸爸。”
“所以郭礼怀因为抑郁症……死了?”缪伦重新扯回话题。
“……是的吧,”亓星子平淡道,“我不知道这次卧底代孕女的事,受到最大影响的,居然是他。事后人人都说要我请个心理医生,我觉得其实没什么,我最需要的明明是妇科医生,毕竟我是真的打了好几针促排针的,那阵子非常害怕有后遗症。后来调理完了,就又活蹦乱跳了。可是郭师兄却找到我,说他快扛不住了。”
“?”
“他说,他觉得自己如果再干下去,迟早会把周围人害死。”
“因为是他请求你去卧底代孕女?”
“对,我想说没什么的,可我说不出来,因为他其实说得没错。他为了做代孕的选题能找到我,就能为了做其他选题去物色其他合适的人选,我这次安然无恙还好,可总有一天,事情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他心思太重了,责任感更重,他……其实是被自己活活压死的。”
“为什么他不离职?一旦发现精神状态不对,是可以脱身的吧?”
“你说的那个幸运儿是我,”亓星子指了指自己,“我有没有说过,我们这行干久了,看世界的角度都不一样,任何一个事件都想挖一挖,捕风捉影、疑神疑鬼,连看到一个男生走进女士内衣店,都想跟过去查查他是变态还是走错了。”
缪伦点点头:“郭礼怀干得太久了。”
“对,他脱不了身。”亓星子叹道,“所以他选择解脱。”
缪伦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忽然走出房门,回来时带了亓星子的咖啡,递给她道:“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不是。”亓星子接过,无奈道,“但当时部里的人都担心我,怕我责怪自己,而且……也有人说过,我明知郭礼怀走火入魔,还无脑配合他,很不负责任。”
“说这话的人才叫不负责任吧!”缪伦皱眉,“能跟你说出这话?!”
“错了,说话的是我们当时的老大,”亓星子耸耸肩,“而且是郭师兄死前就说过,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他精神状况不允许,一早就劝他休息一阵子,结果郭师兄找我做这个选题,我还是答应了。”
她冲缪伦笑了笑:“你应该明白吧,我就是这么一个恶劣的人,遇到想做的事了,我就一定要做,不择手段的做,才不管别人死活。所以其实我跟郭礼怀是一类人啊,差别大概就是,他继续下去就只能自我解脱,我呢,我真有可能把别人逼死吧。”
说到这儿,她喝了口咖啡,咖啡已经有些凉了,苦得像药,喝得她龇牙咧嘴,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缪伦忽然放下手中的咖啡,拿起外套,道:“走。”
“啊?”
“楼下,烧烤。”他把她的外套递给她,“吃饱再干。”
“可这才理了多少……”
“我饿了。”他径直向门口走去,还回头粗声粗气的催她,“利索点!”
“你这人,”亓星子哭笑不得的跟上去,“怎么说一出是一出啊。”
“被你逼死前,我得多吃几顿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神经病啊!”
亓星子跟在大步往前的缪伦身后,被楼下的冷风一吹,笑容逐渐收了起来,有些迈不动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郭礼怀的事,而现在她告诉了他,双方却都没有什么释怀的样子。
或许他本来只是想让她能够摆脱过去的阴影,至少能够对他敞开心扉。可事实上,在说完后,她的心情反而更沉重了。
因为她没有告诉他一件最重要的事。
她就是在代孕女的窝点,认识了韩心洁。
那时候的她,怀孕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