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丞带来的消息立刻在“教室”里炸开了锅,平日里学丞没法对这些国子学生员严加管教,没少无可奈何地他们胡作非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一个正八品小官,这里任何一个学生家长都比他这个学丞品阶高,他便是再不畏权贵,也不能一下子得罪十几二十个高官子弟!
许多人想要让国子学生员和太学生员一样有大进益,却又舍不得自家孩子吃苦,这些高官子弟还贼精,有点不对就能回家告状,迟迟没改变能怪谁?
若不是实在难管,某些人也不会同意让范仲淹再度来当国子监这监事。首先范仲淹品阶高;其次,范仲淹不怕事,连天大的马蜂窝他都敢捅,何况是区区的国子监?想要儿子成才,还是得让这样的人来好好管一管!
这一天,不少生员都在课间派书童回家,问问家里自己是不是真的要住校。
回答他们的是书童们齐刷刷带过来的“床上用品”。
据说范仲淹昨天已经派人登门朝他们送信,信中写出各家需要准备的东西,规格、样式都是限定的,要求他们家中及时准备好,否则只能等到下次休沐日才允许回去取东西。
各家家长有心教育自家的纨绔子,都很默契地没与宋佑国他们提及这事,一大早照常目送他们上学——先把他们哄去学校,然后让范仲淹关起门来好好教育!
作为这场巨大阴谋的受害者之一,宋佑国这朵英俊潇洒的娇花完全蔫了,他没想到他娘居然这么狠心,竟要让他忍受封闭又艰苦的住校生活!
相比之下,稳重老成的韩忠彦要平静许多。他自小随爹娘奔走各地,去年才跟着母亲回到京城伺奉病重的伯父与伯娘。
他爹韩琦三岁失了父母,由几位兄长抚养长大,伯父与伯娘身体每况愈下,他爹十分担心,这才把他送到伯父身边。
开春伯父与伯娘身体好转,他才在合家劝说下进入国子学念书。
比起其他在家中养尊处优长大的同窗,韩忠彦是吃过苦的,所以听到范仲淹下达的命令时很平静,只问王雱:“你住哪一斋?”
王雱道:“我住礼斋的第一号房。”
韩忠彦道:“那我也住礼斋。”他说完就起身去找主簿登记。
旁边的韩宗师有点沉默寡言,见韩忠彦有了决定,竟也起身跟着一起去了。
宋佑国这时也从悲伤中惊醒,忙不迭地喊住韩忠彦两人:“等等我,我也去!”
宋佑国在国子学里的熟人也不多,许多人觉得他长相肖母,男生女相,又是妾侍所生,大多不爱与他往来。
宋佑国自小锦衣玉食,没受过多少冷眼,心中颇有些傲气,便也不主动与那些瞧不上他的人攀谈,唯有韩忠彦还算是相熟。
如今才添了个王雱。
既然住校的事已成定局,那当然是跟王雱和韩忠彦住一起最好!校舍都是六人间,他要不跟着韩忠彦一块去登记,分斋时指不定会得和谁挤一块!
其他人反应过来,也都浩浩荡荡地选斋去了。
王雱四周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早上是杨直讲的课,杨直讲讲得很不错,声音和他的为人一样不急不缓,很是平和。
第二个课间时人都走了,杨直讲还特意走到王雱面前,问他感觉怎么样。
王雱一向敬爱师长,他不是那种仗着自己全都会就不听课的类型,相反,他在宋佑国均匀的鼾声里听得津津有味。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人来讲解就有不同的发现,王雱自小经多位名师熏陶,最喜欢玩的就是“找不同”游戏。他先是把杨直讲讲课的精彩点扒拉出来,好生夸了一通,表示听完后获益匪浅。
杨直讲被王雱夸得浑身舒畅。
爱拍马屁的人不难找,拍马屁精准的人却少有,因为每个人的舒爽点都不一样,有的人拍马容易拍到马腿上!王雱显然精擅此道,三两下和杨直讲拉近了距离。
反正,杨直讲觉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顺眼。
王雱见火候够了,又立足于杨直讲的精彩点,拉着杨直讲一起深入挖掘和延伸出更深刻、更多面的内容。
杨直讲被王雱一点一点地引导启发,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广阔又美妙的天地,最终恍恍惚惚地离开学舍回到直讲们课间歇息的直舍中,一拍大腿,伏案书写,给学生弄更全面更深奥的新教案去了。
最难的点,他决定用在孟秋那场月考上——那也是这届学生将要接受的第一场经义考试!
王雱这个乖宝宝请教完老师,丝毫不觉得刚才不着痕迹地祸害了所有同窗,美滋滋地回礼斋那边看同窗们兵荒马乱搬宿舍。
他什么都没干,他只是和老师请教问题而已,完全是老师自己想太多啊!
原本跟过来伺候同窗们的书童放下铺盖后已经被学丞赶走了,赶走时学丞后再一次强调“这是范公的决定”。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对着摆在空床上的铺盖大眼瞪小眼,没谁愿意先动手。
王雱回到自家宿舍里头,发现五个舍友终于齐了,其中三个是刚才认识过的:王雱左边是宋佑国,右边是韩忠彦,韩忠彦对床是韩宗师。
剩下两个位置是两个新面孔。
相比国子学其他宿舍,他们宿舍动手能力还算强,再加上是夏天,棉被什么的根本不需要,就是蚊帐麻烦一些。
还没到冷的时候,蚊虫厉害得很,家里都按照范仲淹的清单给他们备上了纱帐。
现在没书童在身边,几个“新生”在铺好席子,摆好枕头被子之后又陷入停滞。
见韩忠彦几人对着薄薄的纱帐一筹莫展,王雱乐得不行,先和另外两个舍友交换了姓名,得知对方叫吕希纯和陈世儒。
见这两人不太乐意搭理自己,王雱也不甚在意,开始热络地朝韩忠彦他们指指点点,告诉他们这里不行那里不对。
舍友的动手能力必须要培养起来,要不然他们把蚊帐挂得不整齐怎么办?难道还要他偷偷取下来再挂上去!
吕希纯虽没和王雱搭话,王雱指导韩忠彦他们时却听得仔细。
待王雱教完了吕希纯就自己动手把蚊帐挂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去指导邻床的陈世儒。
吕希纯与陈世儒家中从祖父那一辈就交好,两人自小就认识了,陈世儒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混账,却还算愿意听吕希纯的话。不过对王雱和宋佑国,陈世儒是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的。
倒是韩忠彦意外地与吕希纯关系不错,韩忠彦腼腆地告诉王雱他与吕希纯的堂妹已订下婚约。
分斋结束,外面有人击鼓要求新生们集合。
王雱与宋佑国一并出发。
等离吕希纯他们远了,宋佑国才和王雱说起他们宿舍错综复杂的关系:“吕家和陈家是世交,吕希纯的祖父是吕夷简,陈世儒的父亲是陈执中,都厉害得很。”
日常光明正大地偷看范仲淹、王安石他们的信件,王雱现在也不是两眼抓瞎的可怜人了,他大致能弄清楚自己宿舍里几拨人的关系: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家里至少都出过宰执!
宋佑国他伯父宋庠当过宰相,吕希纯他祖父吕夷简当过宰相,陈世儒他父亲陈执中正在当宰相!
韩忠彦他爹韩琦,当过副相。
韩宗师他祖父韩亿,当过副相。
就王雱一个,他爹王安石官儿最大只是大宋提刑官,可怜巴巴!
更妙的是,吕夷简生前有个庞大的利益集团,集团成员个个都是世代官宦家族出身,又依靠联姻、师生关系维系,构建成庞大的利益网络——其中就包括如今身居相位的陈执中。
而范仲淹一拨革新派,则是大多都从科举考上来,大部分都出身寒微,双方属于天然对立关系。
范仲淹和吕夷简是有矛盾的,当初范仲淹画了幅《百官图》,讽刺吕夷简专用自己人;吕夷简反手一击,表示范仲淹自己搞朋党。
范仲淹是个硬骨头,当即表示自己是“君子党”。
即便庆历年间吕夷简病逝,范仲淹一拨人也没能占据上风,“君子党”势头过盛和世家的猛烈反扑动摇了官家的变革决心。
范仲淹、韩琦、富弼陆续被外放,一干“君子党”也遭到攻讦,就此分崩离析。
这里王雱就得夸一夸韩琦韩大佬。
韩琦出身好,家中又与吕夷简一系有不远不近姻亲关系,与“守旧派”有着天然的良好关系。
范仲淹主持新政时,他一边积极参与新政推行,一边及时地拉吕夷简一系的人一把,吕夷简二子吕公弼、吕公著都顺利入了官家的眼;新政失败后,他虽也跟着外放,但他儿子现在又要和吕公弼的女儿议亲!
听说韩忠彦说不久之后,韩琦就要被召还回京任职,帮他主持婚事。
吕夷简虽然病逝了,利益网却没有散,韩琦这是顺理成章地打入了这张利益网中。
韩琦还有另一张网:同年网。
这年头士林之中不重同窗重同年,每一轮科举结束后,朝廷都会拨款让他们这些新晋进士云集宴饮,直至同年三百进士的“同年录”印出来,才一人揣着一本去参加岗前培训。
这“同年录”详尽至极,包括名讳、籍贯、出身、名次等等详细信息。
韩琦那一榜能人云集,文彦博、赵概等等都是他的同年,一听就知道有多牛逼。
王雱越琢磨越觉得韩琦的政治嗅觉极其敏锐,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不愧是建了个阅古堂就写信让人互吹的社交能人啊!
王雱与宋佑国走到集合地点,吕希纯几人随后也到了。
不管将来如何,现在他们这些新生都顶着张新嫩的面孔,王雱也没有给人贴标签分派系的习惯。
世上哪有单纯的好人和坏人?
你要是太优秀,搞出个大发明砸了许多人的饭碗,他们还会觉得你是坏人呢!
归根到底,许多事都是权势利益上的较量。
王雱按照学丞的指示跟新生们一起集队,悲哀地发现自己是所有人之中最矮的,只能排在队伍最左端,和早早长高了的宋佑国天各一方。
和他当难兄难弟的,居然是陈世儒。这家伙看起来骄傲又臭屁,结果身高长得比其他人慢!
王雱友善地给陈世儒建议:“你可以多喝点牛奶或者羊奶,多晒晒太阳,能帮你长高的。”
陈世儒狠狠瞪他一眼。
这是讽刺他长得矮没断奶吗?!
好在学丞很快下达另一个指令,没让陈世儒捋起袖子开揍:学丞通知王雱他们统一领取体检表,排队进行入学体检。进入国子学的人家境大多不错,这几年也参加过体检,对这事儿倒是不排斥。
陈世儒见王雱也一脸淡定,莫名有些不爽。
应该说,从一开始陈世儒就对王雱很不爽。这少年年纪比他小,长得比他俊秀,韩忠彦对他们都是彬彬有礼,与王雱却是别样亲厚,还主动过去搭话。
陈世儒嫡母无所出,幸而生母怀上了他,才不至于让陈家断后。
因着有儿子傍身,他生母一向行事嚣张,对他的教导也是让他多与吕希纯、韩忠彦他们亲近,莫要理会那些出身低的人,免得被他们黏上来。
即便嫡母教导陈世儒要多学学韩忠彦中正宽厚的为人,私心里陈世儒还是觉得生母说得对,像王雱这种出身寒微的家伙——像宋佑国那种在家中不被重视的家伙,根本就不该理会!
听说宋佑国的胞弟宋嗣国小时候走丢了大半日都没人发现呢!
陈世儒不着痕迹地炫耀家世:“你没参加过体检吧?你爹没怎么在京城呆过,你肯定没那机会。”
王雱点头:“对啊!”他积极地当起了好奇宝宝,“等会儿你可得带带我,视力检查是怎么检查的?要是我不会,你能不能在旁边给我点提示?”
陈世儒:“……”
他生母说得对,就不该和这些家伙说话,他们真的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不过对上王雱澄亮澄亮的眼睛,陈世儒发现自己还真没办法拒绝。看在他这么诚恳的份上,答两句话也不是不可以!
王雱非常喜欢看陈世儒一脸憋屈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给他回话的模样,一路上积极地向陈世儒发问。
到体检结束了,王雱还热情邀请陈世儒:“你去过国子学的澡堂没,环境怎么样?晚上要不要一块去洗澡?”
陈世儒忍无可忍地道:“……谁要和你一起去洗澡?!”他情绪一时间有点失控,音量太高了不少,把周围人的目光都给吸引过来了。
吕希纯和韩忠彦几人也刚体检完,听到动静后走向王雱两人所在的位置。
体检时吕希纯有分心注意过陈世儒和王雱,发现陈世儒这个被家里惯成混世魔王的家伙居然屡次耐心为王雱解答问题,心里意外得很。
居然有人治得了这个混世魔王?
吕希纯意外地看向陈世儒,奇道:“没想到一趟体检下来,你们感情就这么好了。”
陈世儒道:“哪里好了?”
王雱却一脸欣然地说:“当然好,陈兄人可好了,给我讲了很多体检注意事项。”
王雱这是在夸他,陈世儒听了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梗着脖子不吭声了。
于是王雱又热情游说韩忠彦他们晚上一起去洗澡。虽说洗不洗澡是个人自由,但是他不希望和他睡一间房的人大夏天不洗——不,应该是他不允许!
好在韩忠彦他们都是爱干净的人,既然不能出国子监,自然也乐意和王雱一块去澡堂踩踩点。
陈世儒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商定了,绷着脸不说话,还是吕希纯开口喊他一起去才让他找到台阶下。
有太学那边的经验在,国子学的食堂当天设立当天开放,没有丝毫缓冲。王雱一行人集合完毕,得统一去食堂用餐。好在上头也不是真想折腾新生,碗筷盘子是不用他们洗的。
王雱用不惯公共餐具,入学前早早做好了准备:他带了个洗用非常方便的瓷餐盘,一整套餐具都是他特意叫人给他做的!
宋佑国见王雱回宿舍拿了个饭盒出来,两眼一亮,夸道:“这是哪买的?做得好生雅致!”
王雱道:“这是我叫人做的,我不习惯和人共用餐具。”
本来吕希纯几人就拧着眉在挑剔,听到王雱这么一说更觉一点都不想吃了。餐具还要和那么多同窗共用!
陈世儒起身要走:“我就不信了,我们坚决不吃这些东西他们还能看着我们饿死不成?!”
吕希纯拉着他劝说:“拿两个炊饼垫肚也好,饿着上课还是小事,要是饿晕了被送回家谁丢得起这个脸?”
韩忠彦点头,与王雱一起排队领餐去了。每个人都是按照朝廷发的餐补给的定例,要是吃不够可以自己花钱买。
王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压根没打算亏待自己,直接加了个荤菜美滋滋地端去等玩韩忠彦他们一起开吃。
王雱还要和韩忠彦一起回忆在他家吃清蒸桂鱼的日子:“我跟你们说啊,师朴家的清蒸桂鱼当真一绝,最好是刚出水的桂鱼,肉质细嫩,刺少,清蒸最能尝出它的鲜,保准你吃了一口还想吃两口。我还是七八年前吃过呢,到这会儿都还记得那味儿,忒鲜,忒美,恨不得天天去师朴家蹭饭!”
韩忠彦感觉送到嘴里的炊饼越发难以下咽了。
都是大盘菜和大笼整出来的饼,味道本就平平,哪经得起王雱在那可着劲吹清蒸桂鱼的鲜美!
吕希纯他们涵养好,只默默听着,陈世儒则直接怒了:“你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吗?”
王雱乖乖巧巧地闭了嘴,专心解决自己餐盘中的食物。他的私人餐盘质地如玉,莹白漂亮,晚餐又被他挪得整整齐齐,看着还真比别人的好吃。
再看看他斯斯文文地解决盘中荤素搭配的晚饭,感觉食欲都多了几分!
一顿饭吃完,消了消食,王雱便拉他们去洗澡。
国子学的澡堂挺大,热水供应也足,王雱大方地送他们一人一块香胰子,好让他们洗澡洗得干净一些!
六个人在澡堂子裸诚相见,关系顿时亲密了不少,回去路上连陈世儒都能亲切友好地接话了。
王雱对此非常满意。
唯一让王雱不太开心的是除了他和韩忠彦之外,每个人家里都送来了许多套衣服,方便他们洗澡之后把脏衣服叠起来收好,回头让书童带回家给家中洗衣婢负责洗。
这大夏天的,一屋子的脏衣服得成啥味儿!
多亏了他们都带了箱笼过来,好歹能把脏衣服放进箱笼里头不让味道乱飘。
王雱知道当室友这种事是要相互忍耐的,也没非逼着他们自己去把衣服给洗了,只管好自己的,洗完澡后把衣服揉吧揉吧,给晾到外头给学生晾衣服的架子上去。
宋佑国一直好奇地盯着王雱忙活,而后对着他的贴身衣物琢磨许久,等王雱回来时没忍住,指着晾衣架那边问了出口:“你那衣物是做什么用的?”
王雱顺着宋佑国指着的方向一瞧,发现宋佑国盯着的竟是他的内裤!
王雱一点都不羞涩,大方地给宋佑国分享:“这是我娘给我做的,我叫它内裤,用来保护我们最脆弱的地方,你懂的!”
提到“你懂的”三个字,宋佑国果然无师自通地懂了。他恍然道:“你是说像裤子一样穿上,可以保护我们的……?”他往自己下半身比划比划。
王雱一脸“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宋佑国这人看着人模人样,王雱初见时还觉得他长得挺不错,结果这厮本质上八卦得很,居然回宿舍把韩忠彦他们给喊出来了,把王雱的内裤指给他们看,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地科普一番,表示自己回去后也让家中绣娘给做几条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效。
科普完了,宋佑国还让王雱拿条没穿过的给他当样板,他可以出高价买下。
王雱严词拒绝。
那可是他娘亲手给他逢的,给多少钱都不可能卖给别人!
王雱还是很有同学爱的,给了另一个法子:“我给你们画个图,你们真要想做就拿着图回去叫人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