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南宋,街上人并不是很多。
年初三的时候街上才出了布告,岳家的“惨事”被公之于众,百姓虽然震惊、不信却也无可奈何。
也有人质问,有人请命,可是在既成事实之下,任何蹦跶都无济于事,很快为了走向未来,伤痛的人也只有偃旗息鼓。
临安城内红灯笼与白幡相交的时候,鹤唳和青山在城外贾宜人之墓烧完了最后一炷香。
这是庙边的一块坟地,埋了不少无根却有点闲钱的人,庙僧收点小钱会帮忙看护一下,此时知情的小沙弥就在远处探头探脑,好像唯恐他们掘了“大英雄”的坟冢。
鹤唳等香烧尽了,踢了踢脚边跪着的叶斯:“好了,可以走了!”
叶斯低着头,缩了缩身子,不回应。
他身上又多了很多细碎的伤口。
当初雁鸣托了同行的义士带着昏迷的他杀出去,很快就遭到了秦桧手下和禁军的追杀,一行人一路逃到了凤凰山上,走投无路之际,竟然商量着干脆跳下山去以全忠义,那时叶斯早就已经醒来,一路与战友相互扶持,走到了绝境却忽然奋起,坚决不肯跳山。
问及原因,他只是抿口不语。
那时跟在后头鹤唳算看明白了,他的心中绝对有牵挂,而且很有可能是无法让别人知道的。如果是为了家国父母,那没什么可隐瞒的,但若是在别人眼中已经死去的人,或者说希望以死遁世的人,那他既不想说谎,便只有不说一条路可走了。
她拼着死(祖宗)的危险将叶斯救了出来,遇到反抗,打昏带走。
而另一边,青山确认了雁鸣的尸体,她果真留在大理寺外断后了,走得并不是很狼狈,背后一箭穿心,死得还算利落。
他连夜将尸体背了回来藏在客栈中,又跑去接应了救出叶斯的鹤唳。
原本叶斯什么也不愿意说,鹤唳和青山还没准备动用他们的墨门专业技能,只是等着大理寺的狱卒将岳飞的尸骨偷到了九曲丛祠的王显庙外后,带着叶斯一道趁夜到岳飞墓前溶掉了雁鸣的尸骨。
这种对鹤唳来说类似于多此一举的行为却进行得很顺利,她嘴上抱怨着麻烦,手下却将走前的雁鸣打理得很好,让叶斯很是迷茫,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却也有脸问,问的也是让青山都很好奇的问题。
“你跟雁鸣姐姐,究竟是什么关系?”他问,“为何,明明心里头相互牵挂,一会儿却又冷漠得形同路人?”
“刺客和刺客能是什么关系?”鹤唳回答的时候,正用热水一点点的融掉雁鸣头发上凝结的血冰,“不是说过吗,她和我们老门主出任务的时候,被追杀躲在我们孤儿院,就遇到我了。她觉得我是可造之材,就带着我进了墨门咯。”
“可为何……”叶斯比了比,却不知道说什么,“哎……我说不上来……”
“我懂你意思。”鹤唳耸肩,“大概因为,我们系出一门,说说做的是刺客,可她想当的是侠客,我最擅长的却是做杀手吧。我们都不正派,而她懂我,我也懂她,我们谁也拗不过谁,又不能因此决裂,只能不远不近的处着了呗。”
“……还是雁鸣姐姐这般好。”
鹤唳的回答是踢了他一脚。
叶斯当时很不服的想回一脚,被青山一脚踢开。
此时雁鸣人也溶了,香也烧完了,鹤唳又踢了踢他,却没唤回他的神智。青山如松一般笔直站在墓前,表情肃穆,鹤唳却无聊多了,她抱胸站在一边,抖腿、打呵欠,望天看地踩虫子,就是没个正形,用全身心表达着对叶斯的磨叽的不耐烦。
青山横跨一步走到她身后,双手照肩膀一收一提,硬是把她夹直了,又抬起下巴,沉声道:“已经死了,就别装了。”
鹤唳瘪起嘴,很是丧气:“我这不是装……”
“我知道。”青山微微苦恼,“不知如何形容。”
“叫自我暗示。”
“嗯,这个贴切。”
于是自己也知道自己在暗示自己的鹤唳只能正视现实,岳飞已经死了,她不用再强行逼迫自己冷血绝情无心无义了,反正就算后悔纠结事情也已经发生了,她应该可以开始放松心态,真实的感受自己的心情。
还真是有点不舒服的。
“我有时候真羡慕左颜啊。”她嘟哝,“难受了就说出来,纠结了嘴巴上还敢说后悔,心里实在过不去就躲起来偷偷哭,有时候还特么想寻求我的支持干脆放弃任务……雇主就是任性啊,想不做就不做,我可是靠任务吃饭的,都做到这一步了,我能撺掇雇主说不行心里过不去要不别做吗?她越纠结,我只能比她更坚定;她越业余,我只能比她更专业……要不然我们吃什么?”
“你没做错。”
“我当然没错,我们谁都没错。连秦桧和赵构都没错,或者说大家都犯了一种错,就是怂。”
青山挑挑眉,理解后,又笑起来。
“就是怂啊,怕亡国,怕失势,怕死,怕改变……然后有一个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多轻松。”
“如果不死,也能解决呢?!”叶斯突然抬头反驳,“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但如果岳将军死才能成功的事,会是对的吗?”
鹤唳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摊手:“反正我是坏人,岳将军也已经嗯嗯了,所以随你说好了。”没等叶斯横眉张嘴,她紧接着补上,“倒是你!我留你这条狗命是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啊!”
叶斯一怔,他垂头不语,缓缓的摇头:“他已经没法对你们做什么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他,但我觉得你们没仇,如果可以,不要再继续了好吗?”
“行啊,我问个问题,男的女的?”
“……女的。”
“啧!”鹤唳下意识的表达了一下不屑,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望着天不动了。
许久,狠狠的揉了下眼睛,狠声道:“妈的,怎么可以这样!”
“怎样?”
“死啊!为什么是男的死啊!”
“女的就该死吗?!”叶斯怒了,“我告诉你们,你们别得意,雨歇说了,如果你们要找她,就让你们找,她无所谓!是我自己不愿意你们去找她,她已经够可怜了!”
“她哪里可怜了?”
“行尸走肉!哪里不可怜!?”他抬高声音,“我们被兀术围的晚上,你走了以后没多久,雨歇就潜进来救人……主要为的还是风声,可兀术是谁,这狗真不愧是金国的战神,他亲自布的阵,哪是那么容易出去的?风声已经战至力竭,绝无逃出去的可能,我本已放弃,见雨歇实在心系风声,便打算豁出去也成全他俩,却不想临到头来,却是风声把我推了出去……”
听到风声战至力竭这儿,鹤唳的右手抽动了一下,青山看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
“雨歇居然肯自己走?”鹤唳定了定神,语气复杂。
叶斯毫无所觉,低落道:“雨歇当然不肯走的,然后,风声就和她说……”
“停!我猜猜他说的什么。”鹤唳打断,轻笑道,“他是不是说,雨歇我欠你太多了你要的我给不了只有这条命能给你了,是不是?”
叶斯目瞪口呆:“是,是的。”
“就这套路。”鹤唳一脸嫌恶,“自以为情圣,自以为侠客,自以为公主……整个门里就没个正常人!哦除了我。”
连青山都斜视着她。
鹤唳面不改色:“所以雨歇是不是就很乖但是很生无可恋的走了?”
“……恩。”
“好了,带我们去找她吧。”她拍拍叶斯的头。
叶斯瞪着她。
“我警告你叶斯,你别侮辱她。雨歇根本没想躲,你凭什么不让她面对我们?你以为她求死?她死都不怕了怕什么?”
叶斯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会杀她吗?”
“啊,这个嘛,怎么可以说杀呢……”鹤唳挠挠头左右看,“顶多是帮帮忙,对不对?”
叶斯:“……”
双方大眼瞪小眼对峙半晌,叶斯叹了口气:“她就在这。”
“恩恩?”
“我们养好了伤就来了,她继续休养,我过来联系雁鸣。”叶斯有点垂头丧气。
“顺便还找了丁清华和庄乔做帮手?”
“……恩,要不然呢?我一个人对你们俩?”
“他俩在找我们。”青山在她耳后轻声道。
鹤唳挑眉,她都快忘了这两个人了,现在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继续问:“那那些一起去劫大理寺的……”
“是雨歇联系的,风声曾经的属下,也属于岳家军。”一旦开了话头,叶斯便知无不言了,可说多了又醒悟过来,“你审问我?!”
“我还拷打你呢,什么审问,你想得真美。”鹤唳笑了,“行了,带我们去见雨歇吧,其他人都别管了。”
叶斯嗯了一声,又给岳飞墓磕了个头,起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