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地,苏苏没有失眠。
她早早地躺在床上,早早入睡。
只是梦里兵荒马乱,时间倒转,时空也完全错乱。
她在同一个空间里,同时见到了游令和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她却已经长成了半个大人。
她和爸爸妈妈打招呼,问他们过得好不好。
他们反过来问她过得怎么样。
她看着站在远处的游令,沉默好久,才轻声说句:“妈妈,我好像知道丧失致盲是什么意思了。”
以前,外婆有个好朋友,被家里丈夫伤了很多回,却都舍不得分开。
那个时候外婆常说:“这是丧失致盲效应。”
意为:当你即将失去另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在忽然之间忽视掉他所有的缺点,以及伤害你的过往。你会在整个失去过程中,把他的优点记得越来越牢,会不停地想起过去发生过的美好时刻。
妈妈并不说话,也不问这个让她产生效应的人是谁,就那么温柔地看着她,时不时摸摸她的脑袋。
苏苏感受着来自母亲的温情,垂下眼眸,滴滴清泪落在手心里,她没忍住,低下头,捂住脸,小声地说:“我不想这样。”
不想因为喜欢一个人,变成一个喜怒无常,是非不辨的人。
这和她从小憧憬的所谓的喜欢不同。
她在因为这份喜欢,变成一个令她自己都讨厌的人。
“那就不这样,”妈妈说,“苏苏,你从小我就告诉过你,人除了不能成为一个完全利己者以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可以做一个利己者的。”
“你不想这样,我们就不要这样,你不想那样,我们就不要那样,”她说,“苏苏,你的人生,全部悉听你便。”
苏苏听着,慢吞吞擡起头,她泪眼模糊,看不清妈妈的面貌,只是觉得妈妈脸上的光很温柔。
她扭头看向游令的方向,只见游令也身处强光之中。
只是那光太强,她已经不能看清游令的面容了。
最后,是游令先一步转身,向远处走去。
苏苏没有前去阻拦,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么沉默地,安静地,目送他越走越远。
直至消失不见。
就像忽然清醒一般,苏苏睁开眼睛,天光大亮。
今天是个好天气。
她坐起来,愣神很久,才慢慢起床,洗漱,吃饭。
学校高一新生在八月二十号入校军训,图书馆也开始正常营业,苏苏想着自己那么多东西都在杂物间,多少有点不方便,于是便托人联系班长,要来了教室的钥匙。
进到图书馆才发现陆宇舟也在,陆宇舟看到她倒是没什么意外的样子,“来了啊。”
苏苏不解。
陆宇舟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苏苏问:“怎么在你这儿?”
陆宇舟说:“你们班班长是学生会的。”
每个班的班长都是学生会的。
苏苏这才反应过来,哦哦两声,接过钥匙说:“谢谢。”
陆宇舟:“要帮忙不?”
苏苏客气道:“不用。”
陆宇舟笑,“还真那么客气啊,刚刚我们还说呢。”
苏苏疑惑:“嗯?”
“跟朋友瞎聊,说一会儿你过来,我要帮你你会不会客气地拒绝,他们开玩笑说不会。”
苏苏:“为什么不会?”
“因为,”陆宇舟一笑,“我帅呗。”
知道他是开玩笑,苏苏也笑。
陆宇舟:“不过我猜的是,你会客气地拒绝。”
苏苏笑笑,没问原因。
陆宇舟扬眉,“不问为什么吗?”
苏苏配合问:“为什么啊?”
“因为你实在太爱客气了。”陆宇舟说着伸手弹了下她的额头。
突如其来亲昵的动作让苏苏一愣,她看着陆宇舟,陆宇舟没表现出什么在意的模样,反而很自然地扭头说:“走吧,去杂物室。”
完全不提刚刚那些。
苏苏一抿唇,也没有提。
从图书馆去教室有一段距离,两个人各分一半,一趟能搬完。
路上陆宇舟往下看正在列方阵的新生,感慨:“真是年轻啊。”
“你要高三了吧。”苏苏问。
“是啊,”陆宇舟笑,“别着急,很快就轮到你了。”
苏苏挺好奇高三生的心态的,“压力大吗?”
“还行,”陆宇舟问,“怎么,别告诉你现在就已经有压力了啊。”
苏苏笑笑,“也没有,还好。”
“有压力是好事,说明有危机感,有危机感,就说明懂得自己几斤几两,也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陆宇舟说,“这道理,这辈子都用得上。”
苏苏听着,扭头看着陆宇舟。
陆宇舟察觉:“怎么了?”
苏苏摇摇头,低头的时候唇边一抹淡笑。
笑意并未达进眼睛里。
两个人不急不慢地走向教室,苏苏弯腰把书放在地上,打开门,让陆宇舟先进去。
陆宇舟把自己手里的一部分书给苏苏,剩下的放在最后一排桌子上,跟苏苏说:“你先进去。”
他转身去拿门口地上的书。
苏苏张了张嘴,想要阻止。
陆宇舟笑说:“去吧,我又不知道你坐哪儿。”
苏苏这才说:“谢谢。”
班长给的是后门钥匙,苏苏一路直走,把书放在自己桌子上,转身时,忽然月光瞥到一抹身影。
她下意识扭头,骤然和窗外的人对视。
居然是游令。
他似乎也很意外,挑了挑眉,唇角习惯性翘起。
直到陆宇舟走过来,他脸上表情瞬间变得很难看。
陆宇舟没看到外面的游令,笑着拿胳膊肘撞了下苏苏的肩,“停这儿做什么?”
一瞬间,游令脸上表情更沉。
可是下一秒,走廊忽然有人跑过来。
是鲁冰。
她长发飘飘,身穿长裙,直接从后背抱住游令。
苏苏一怔。
游令拧眉,抓起鲁冰的手,直接把人推开。
鲁冰手抓到游令的衣领,不小心撕扯变形,露出锁骨处那个纹身。
好奇怪。
不知道是逆着光的原因,还是隔着一点距离和一块玻璃的原因,可能是玻璃的灰尘太厚,以至于那个原本清晰深刻的纹身,在这一刻,很模糊。
走线断断续续,斑斑点点。
像,褪了色一样。
不是逆着光的原因。
也不是这一点距离的原因。
更不是这块两个月没擦的玻璃的原因。
是这个纹身,本来就是假的。
是特殊颜料画的。
苏苏也听说过这种纹身,遇水不褪,保护得好的话,可以显色长达两个月之久。
她直勾勾看着,轻轻眨了下眼睛。
陆宇舟这时看见了走廊的游令和鲁冰,他怀里还抱着书,苏苏弯唇笑笑,接过这些书,对他说:“你不要出去看看吗?”
陆宇舟一愣,“什么?”
苏苏说:“游令这个人,动气手来没轻没重的,你还是出去看看吧。”
话落的同时,游令已经把鲁冰甩开,鲁冰后脑勺直接撞在玻璃上,陆宇舟当即脸色一变,转身往外走。
在教室后门处,和游令狭路相逢。
游令看一眼苏苏,又看向陆宇舟,擡手关上了门。
他掀眸,声音很冷,“我让你走了吗?”
陆宇舟根本不跟他废话,伸手就去开门,游令直接一脚踹上去。
门咣当一声,陆宇舟打算开门的手僵在空中,偏头看游令。
游令轻轻一歪头,唇边扯出不屑的弧度。
他只看了陆宇舟一眼,便看向苏苏。
时局乱成这样,苏苏却依然把书稳稳当当放在桌子上,然后才跟游令说:“跟他没关系,你让他走吧。”
游令置若罔闻,“你先过来。”
苏苏没拒绝,几步走到他身边。
她目光落在他锁骨处,离得近了,真相也看得清楚。
皮肤上斑驳的痕迹,就像经不起风雨洗刷的劣质墙皮,碰一下,碎满地。
好像什么都是假的。
可是她这颗为这些自以为浪漫的小心思而心动的心,是真的啊。
那些心跳加速的瞬间,面红耳赤的瞬间。
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没忍住蹙了蹙眉,强行忍下胸口翻涌的情绪,用力咽了咽喉咙,才挪开目光。
游令垂眸看她,“我没跟她约,我来这边有事,不知道她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这是在解释鲁冰刚刚的行为。
但是无所谓了。
苏苏“嗯”一声,“没事。”
“是么,”游令盯着她,“确定没事?”
苏苏:“嗯。”
“好,那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你和他,为什么在这儿?”
苏苏口吻很淡,表情如常:“图书馆正常营业了,我要把东西搬出来。”
“为什么不喊我?”游令问。
苏苏眼睫轻动,没说话。
“为什么?”游令俯身,轻轻凑近苏苏,他声音很轻,一点也不凶,“苏苏,为什么啊?”
“最近找你,你一直都说没空的。”他说。
因为俯身的动作,锁骨离苏苏更近,苏苏看得更清楚,她目光不受控制地往上落。
耳边忽近忽远的,全是游令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啊?
是啊。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拯救苏煜那次,她听到了游令那种毫无兴趣的态度,却还是忍不住,为他每一次试探靠近,心动。
为什么明明知道他是怎么样浪.荡的人,却还是想要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
为什么,明明初次见面,因为选礼物踌躇犹豫,像个害羞腼腆大男孩的陆宇舟,实际上是那么游刃有余的人。
为什么,明明顶着学生会会长的头衔,身上有体面的家境和精彩的奖章,行为举止周全又饱含良好教养的人,会在偶遇周任和许奕然的时候,表现得好像有点狼狈,和难堪。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她清楚的。
她早说过了。
她什么都清楚。
她什么都没关系的。
她轻轻吸了口气,胸口更闷,教室里门窗都关着,她更加呼吸不过来。
半晌,她擡眸,看着游令。
没有任何躲闪地,她说:“我们分手吧,游令。”
游令一愣,“什么?”
苏苏弯了弯唇,故作轻松,“你听到了不是吗?”
“嗯,这就是原因。”她说。
游令似乎不可置信,声音都没有半分怒色,只有质疑,“因为他?”
苏苏沉默。
两三秒,游令嗤笑一声。
“你以为他为什么对你好?”他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漠。
苏苏不为所动。
这时陆宇舟动动身子,似乎想走。
电光火石之间,游令忽然一把掐住陆宇舟的脖子把陆宇舟往墙上摁。
他动作突然,陆宇舟根本没反应过来。
后脑勺直接撞上后门,陆宇舟眼前都晕了一下,他粗喘两口气,因为窒息说不出话,“你疯了吗?游令。”
苏苏也吓一跳,完全没想到游令会动手。
“游令!”苏苏失声尖叫。
游令扭头,冷着脸,“你以为他为什么接近你?
“你问过他的目的吗?
“真的是因为喜欢你吗?”
他一字一句,紧着腮,咬着牙。
苏苏却忽然之间平静下来。
这一字一句,把她敲得愈发理智。
“你不也一样吗?”她说。
游令怔住,手上脱力,“什么?”
苏苏伸手拿开游令的手,对陆宇舟说:“你走吧。”
陆宇舟僵住,“苏苏……”
苏苏:“你先走吧。”
她声音很淡,对于游令说的,也没有任何不可置信或者恼怒的表情。
就好像,她原本就知道一样。
陆宇舟忽然觉得,游令这一掐,下得手太重了。
重得,他明明预先准备了无数条退路,可看着苏苏这张干净乖巧的脸,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拉开门,离开。
鲁冰还在外面,看到他,上前问:“怎么样?”
陆宇舟想到刚刚乱局里,苏苏平静又淡然的脸,忽然有一瞬间,觉得鲁冰这张总是目的明显的面孔,有点碍眼。
曾经,一向顺当平坦的校园生活里,因为出现这样一张脸,他觉得刺激,兴奋,忍不住想窥探她的世界。
忍不住喜欢她。
让她开心。
所以她说服他靠近苏苏,他就靠近,她说服他搅和苏苏和游令的感情,他就搅和。
明明他是出身如此干净的人,却因为一点执迷不悟,一次又一次地弄脏自己。
可如今……
陆宇舟看着她,问:“看到我脖子上的伤了吗?”
鲁冰瞠目。
陆宇舟:“才看到是吗?”
鲁冰一怔。
陆宇舟挪开眼睛,神情淡淡,“算了。”
他擡脚离开。
仅仅隔着一扇门,他们的对话,教室里的游令和苏苏听得清清楚楚。
游令却不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他看着苏苏,张口想要解释,可苏苏仅仅看过来一眼,他便说不出一个字。
有什么可说的。
他比谁都清楚,解释,是世界上最徒劳的事情。
他忽然慌张起来,一把抓起苏苏的手。
苏苏任由他抓。
她从未想过游令会跟她道歉,没有必要,他也不会。
他总是被捧着的。
怎么会跟她道歉呢。
不管是赌约,还是玩笑,都不过是他的一项娱乐环节。
她又不是没见识过他生活里的娱乐项目。
那么多。
每一项,她都融入不进去。
她本就不该,走进他的世界。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承认又是一回事。
就像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承认了自己的失去。
心里压了很久的委屈,忽然一下子顶着鼻腔涌上来。
视线瞬间模糊,满脸滚烫。
她唇瓣微颤,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死死地咬住唇瓣。
唇瓣因为用力碾压失去血色,泛出惨白色。
她没有质问一句,甚至没有情绪失控。
她只是无声地落泪。
每一滴,都掉在游令心上。
游令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伸手抹她脸上的泪,指腹沾满滚烫,烫得他手都在抖。
他声音也抖,却说不出任何一句有价值的话。
他想道歉,耳边却恍若海水倒灌,咆哮着吼来一句:“你现在道歉有什么用!”
他也听到曾经自己咬着牙根发出的低吼。
——“你也配道歉?”
两道声音隔空炸出,堵住了他喉间想要说出的每一句话。
他该道歉的。
可是他张不开嘴。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擦掉苏苏脸上的泪水。
他俯身,为了看她的表情,近乎要把腰折下去。
可苏苏却扭开了脸。
她随便抹了把脸,含糊着嗓音说:“不用。”
她擡手要拉门,游令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他不让她走。
他直勾勾盯着她,不让她走。
苏苏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目光落在他的锁骨。
她声音很轻地说一句:“图案褪一半了,洗掉吧。”
游令僵在原地。
苏苏说:“不好看了,洗掉吧。”
游令牙关咬紧,脖子青筋凸起。攥着她手腕的手依然死死地,没有松半分力。
“游令,我认真的,”苏苏说,“我们分手吧。”
就那么轻飘飘一句,硬生生逼红了游令的眼睛。
他咬紧腮,终于说出一句。
“不分。”
他试图把苏苏拉进自己怀里,“我……”
他喉咙发紧,只会说一句,“我喜欢你的,苏苏,真的。”
是吗。
可是真的假的。
她已经不想去探究了。
苏苏只说:“我的态度就是……”
“我不同意!”游令打断她。
苏苏不管,想要挣脱自己的手。
游令却忽然俯身压下来,苏苏躲闪不及,在他唇瓣触碰她唇角的同时,擡手一巴掌。
清脆一声响。
游令偏开脸。
苏苏胸口起伏,隐隐喘气。
游令舌尖顶了顶腮,好像道歉不成,干脆放弃这些体面。
他说:“一定要分手是吗?”
苏苏说是。
游令冷笑,“苏苏,你真的很不长记性。
“我是不是说过,想甩我?门都没有。”
他前后不一的态度让苏苏眼眶发胀,就好像人类在驯服困兽,最开始还愿意好言相劝,三番两次不见效果便直接上手段。
眼睫轻眨,眼泪掉落。
苏苏开口,嗓音沙哑。
她问:“那柯羽鸢是从哪扇门出去的。”
游令咬紧牙关,“她没进来过。”
“她只是朋友,她是我干妈的女儿,”游令嗓子也哑,他凶过苏苏就开始后悔,他手上还死死拉着苏苏,他试图把她搂进怀里。
苏苏从来没说过,其实她特别喜欢游令这么用力地抱住她。
因为能够近距离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那样很真实。
可是现在苏苏已经不想听了。
她挣扎。
游令胳膊用力,束缚得更紧。
苏苏察觉到自己的徒劳,最终放弃。
游令见状,小心翼翼地垂眸,他不敢说话,只敢看着苏苏的眼睛,他看到她眼角的泪痕,忍不住想要伸手帮她擦掉。
可是指腹刚触碰到她眼角轻薄的肌肤处时,只听苏苏语气很平淡一句:“游令,不要让我讨厌你。”
——“游令,她不喜欢你。”
——“游令,你这样大家不会喜欢的。”
——“游令,你看看别人怎么做的,怪不得大家总是不喜欢你。”
游令浑身一僵,血液凝固。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很快,教室的门打开。
又关上。
偌大的教室,好像进不来一点光。
头顶太阳越升越高,午后的阳光越来越强,教室里那处角落,愈发得不见天日。
就好像,他从未走出过那一间房间一样。
苏苏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她走出教学楼,走出学校,一直走,一直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直到双腿发软,在一家店铺门口的休息椅上坐着。
忽然头顶一滴水落下,冰凉。
可是太阳明明还在,怎么会忽然下雨。
苏苏不由自主仰面,看到高空里,一滴冰水再次落下。
啪嗒。
掉在她眼皮上。
又顺着眼角落下。
是空调水。
她不由自主得眼睫轻颤。
一滴水穿透她的睫毛,刺进她眼眶里。
疼得她忍不住闭眼。
她的手在抖,没沾一滴水,却冰得好像骨头里都渗着寒气。
正是中午,气温太高,没有人愿意在外面。
就连店铺里的工作人员也打着哈欠,准备午休。
全城静谧。
只有她的世界,在下一场好大的雨。
作者有话说:
一个消息:他们不会分手。
另一个消息:还不如直接分手。
六十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