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六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过许午遇,因为她知道她不配。
她只是恰好有着和许午遇差不多的面孔,除此之外她哪里比得上许午遇呢。
许六想着,盯看前方的月下河,河水吸食夜色,一望无际的黑。
好像没有光能穿透那片芦苇荡抵达他们的村。
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许六垂下目光,脚边河水翻滚,打湿她的鞋面,寒从脚起,一点点爬上她的脊梁骨。
她想起那个傍晚,她接许午遇回家,那天即便是傍晚也没有风,芦苇荡悄无声息将他们吞噬,穿过薄雾,许午遇拨弄河面的水。
他刚经历一场天灾救援,满眼都是苦。
他问许六:“你碰了吗?”
许六说没有。
许午遇沉默几秒,说:“要不我带你出去吧。”
许六眼睛亮了。
许午遇说:“等这次走,我就带上你。”
许六脆声声说句:“好,哥!”
许午遇闻声笑笑,他长手长脚,坐姿很随意,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英俊的面孔露出,他眼睛很好看,总是有光。
许六知道,这就是她和许午遇唯一的不同。
尽管他们同胞孪生,尽管他们面孔九分相似,可在她眼里,许午遇就是更好看的那一个。
只可惜,她没那个命变得更好看。
山坡突然滑石,泥水和石块将她冲走,她在一片混乱中听到许午遇喊她的名字,她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被许午遇拽住手。
泥石流还在继续,巨大的石头从头上掉落,擦着人的头发丝掉进河里。
许六脸色惨白,她怕许午遇出事,颤抖着声音说:“哥……”
许午遇安抚她,“没事,哥在呢,你别……”
话只说一半,许午遇伸腿够旁边的支点,却不想从天而降一块大石砸在他腿上。
两个人全都滚落河里。
惊醒河里另一个人,傻条。
傻条先把许六拖上岸,当时许午遇就飘在水里,只露一颗头。
河面一层血,和夕阳的光融为一体。
许午遇还在光中央,眼睛却没了光。
许六不记得自己妈妈叫什么,只知道有印象以来,别人都喊她小神婆。
小神婆给别人掐八字办红白事,嘴里常挂的就是劝别人想开点,尽人事听天命,可轮到自己,她比谁都认死理。
她就是想要一个儿子,哪怕生一堆女儿,也要要一个儿子。
可现在,她唯一的儿子没了。
她怎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因为这一个儿子,她那么骄傲,那么风光。
那就……那就更换幸存者好了。
假装儿子还好好的,假装不幸的是女儿。
反正他们长那么像,大病初愈,有点容貌变化也正常。
至于身高和体型……许午遇在外上学,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别人那么久没见过他,对他的印象肯定已经模糊了。
一场偷天换日,到底是在蒙蔽谁。
许六回神,捡起树枝在地上划出三个字:许午遇。
“许午遇?”身后有人走进。
脚步声很凌乱,听上去不太清醒。
许六一惊,回头看到是许壮。
许六一直以为三年前那场祸乱只有三个人知道,没想到还有一个目击者。
就是许壮。
如果不是他晚上在这偷看沈星和傻条,也不会有这个意外之获。
许六不清楚许壮到底看到了多少,但是从他这三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许六不爱和他们这些人过多相处,淡淡点头算打声招呼,“那么晚还出来。”
许壮眯着眼抽烟,不知从哪又摸出来一根递给许六。
许六摆摆手。
许壮目光落在许六手上,这手不算大,但是挺糙,也挺黑。
跟女人的手沾不上半毛钱关系。
可是……许壮吹了口眼前的白烟,忽然说了句:“下去溜溜?”
许六现在应对这种情况已经不心虚,他不需要管别人会不会怀疑,只要她表现出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就可以。
毕竟村里人多多少少还有点敬畏许午遇,觉得他上过学,有学识,也有能耐。
“不了,”许六说,“我回了。”
许壮说:“啧,长大了啊,这跟小时候就是不一样了,小时候为了游泳手划烂都不愿意回家,现在是半分不感兴趣了。”
许六一顿。
她两手垂在腿边,其中一只手不动声色缩进衣袖里。
许午遇左手上是有一道疤,很浅,也很短。
她本以为没人注意这些。
“嗯,走了。”许六不再多说。
许午遇以前交代过,不露破绽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给对方试探的机会。
但是让许六没想到的是,许壮居然在她转身时握住了她的手腕。
许六忙没甩开,只是很随意地问:“做什么?”
声音不高,说话时微微偏头,眼神斜睨,不经意间有几分散漫疏离。
她学许午遇学得有八分像,糊弄大部分人没什么问题。
许壮咬着烟笑一声:“没事,突然觉得你挺厉害的,你妹妹就死在这河里,你居然还敢大半夜往这跑?不怕她找你啊?”
许六也笑,“就是想见她才来的啊。”
许壮被她冷不丁吓一跳,连忙撒开手,骂一句:“操,你有病吧?”
许六又哼笑一声,挺轻松的样子,走之前她还叮嘱一句:“早点回去。”
一路走到再也察觉不到身后视线的地方,许六忽然腿软地扶住了墙。
她低头,微微喘气,一阵后怕。
一丝月光照在她扶着墙的手上,她偏头,目光盯着手上平整的肌肤,渐渐失神。
沈星听到一声鸡叫才回过神,她看一眼窗外,月光浅薄,院里一片寂静。
许午遇还没回来。
他出去很久了。
不知为什么,沈星有一点不安。
她也睡不着,就那么等着。
又过一会儿,沈星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抿唇,纠结犹豫几分钟,小心翼翼从屋里出去。
看天色,快要半夜了。
小神婆已经睡了,村子里也没人再活动。
沈星轻手轻脚走到楼梯口前,她盯着漆黑的楼道,紧张得全身都绷紧。
二楼一定有人。
二楼这个人知道许午遇去哪了吗?
沈星咬着唇版,驻足好久都迈不开一步。
要不还是让她出来吧……
沈星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她出来,身后忽然一声:“你在做什么。”
沈星吓得呼吸和心跳齐停,她瞪大眼睛,整个人完全僵住。
许六看沈星半天没动静,伸手拍她的肩,手刚落上去,沈星猛地转身。
看脸色明显是被吓到。
许六皱眉:“大晚上乱跑什么?”
沈星好不容易才平复心情,她渐渐松了紧握的拳头,小心翼翼将目光投到许午遇脸上。
她看到许午遇脸色也不太好,尤其月光下,一片青冷。
她一怔,余光瞥到下方有反光点。
她低头,看到许午遇两条裤腿都湿了。
“你这是……”沈星止声,十分懂事地没有多问,而是说,“赶紧回屋吧,你这样容易感冒。”
她看到许午遇看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沈星主动问:“怎么了?”
许六想问她大晚上出来做什么,但是想想她从刚才到现在的言行举止,应该是更内敛安静的那个沈星。
这个沈星应该没那么多“花招式”,可能只是单纯地出来上个厕所,于是摇摇头说:“没事,早点睡。”
相较于那个“诡计多端”的沈星,她对这个沈星更有好感一些。
“好,你也是。”沈星说完笑笑,先转身回屋。
等沈星门关上,许六才低头看向湿透的裤腿。
她看了很久,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回了屋。
沈星睡觉总是多梦,梦里光怪陆离,所以浅眠。
天一亮,她就醒了。
屋里闷,她待一会儿就忍不住出门。
但是今天的村里有些吵,沈星还没踏出院子就听到外面动静很大。
许午遇也被吵醒,出来时沈星看他脸色,好像没怎么睡一样,有些发灰。
“醒那么早?”许六有些意外看到沈星。
沈星点头,试探着问:“你没睡好吗?”
许六说还行,她听到外面有动静,微微蹙眉,扭头跟沈星说:“回屋。”
他声音有些冷,沈星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她又羞于主动问,只能低垂着眼睫,点头说好。
她刚转身,门外忽然传出敲门声。
许六微微握紧拳,问:“谁?”
“我。”一道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沈星听过,那天她和罗华艳被关进堂屋时,就是这个人在门外和许午遇讲话。
“村长。”
沈星听到许午遇唤一声,沈星恍然大悟,她循着声音往门口看,却不想看到许午遇眉眼有些凶地示意她回屋。
沈星怕给许午遇招惹麻烦,忙不叠转身回屋。
她前脚回屋,许六后脚开门。
村长身后还有几个人,其中一男一女是昨晚沈星看到的村民。
“怎么了?”沈星看到许午遇问。
村长是一个中老年人,比小神婆年轻,个子不高,人也瘦,穿着看不出是个当官的,只是一进门就往院子里扫视。
他目光最后落在许午遇脸上,说:“许壮死了。”
沈星看到许午遇猛地擡起头,很惊:“什么?”
然后,沈星看到村长慢慢地扭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上了她的目光。
沈星微微瞠目。
村长说:“不是说送走了吗?她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