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城平时早上有抽一根的习惯,今天天气不行,阴天,有风,吹得门发响。
他随便裹个外套坐在门口,打火机刚点上,门口传来拍门声,随之还有哭腔呼唤:“村长!村长!呜呜呜村长!”
周建城听出这声音是许壮妈的,他应一声:“来了,大早上的什么事?”
说着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许壮妈几乎是扑进来的,她哭得脸和眼睛都肿,“村长啊!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死了!”
周建城一顿,脸色沉下,声音也低,“多了?”
“不是!”许壮妈继续哭,“他也就三年前多一次,这两年控制着呢!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我没见到他,找一圈才找到!在井里找到的!井里!”
周建城听到井里脸色更加严肃,他手一抖扔了烟,“什么时候出去的?”
“昨天晚上,”许壮妈哭着说,“昨天晚饭后出去一会儿,回来本来说睡了,不知道怎么又跑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她抓住周建城,“我不信他是多了,我要调监控,村长,给我看监控!”
周建城说:“知道,你别急。”
“我怎么不急!”许壮妈喊,“那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急!”
周建城低声呵斥,“让你别吼就别吼!这两年外面什么情况你不知道?非把村里的人心都吼散了?到时候咱们全部都得死!你明天就能跟你儿子在底下见面!”
许壮妈呼吸一滞,猛地噤声。
周建城冷冷扫她一眼,把她拽进屋,又探头看一眼外面,把门关上。
早上也不算特别冷,但是周建城总觉得这风里夹着刀子,密密麻麻地往他脖子上扎。他不由自主拢了拢外套,缩着肩颈往小屋走去。
许壮妈跟在身后,想哭又不敢哭,憋出的泣声断断续续,委委屈屈。
周建城觉得自己也老了,这两年多多少少开始心软,尤其村子渐渐没什么新生儿,偶尔从电视上看到什么电视剧,会忍不住地开始有一点点后悔。
尽管他从未表现出来过。
“行了,别哭了,”周建城说,“真有什么肯定给你主持公道。”
许壮妈本来还能憋着,周建城这么一安慰她有点控制不住了,眼泪直流。
她跟着周建城走到监控室,一间小屋,里面架着四台电脑,每一台电脑屏幕上都切割出无数画面,仔细看会发现那是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监控是实时的。
许壮妈看一眼屏幕,她不由自主看向最大的那一块,那是从信号塔往下照的一处,一个镜头几乎照了全村,画面上静谧,好像真的是一个祥和美满的村子,偶尔有家户已经开始做饭,烟雾缓缓飘向上空,朦胧了镜头。
就一眼,她恍惚地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时候,盐雾村还不叫盐雾村,叫言午村,人人都姓许,穷是穷了点,但胜在和睦。
也胜在活力。
她真的很久没见到健康的新生儿了。
“村长……”许壮妈忽然怯懦了。
她怕,她怕儿子不是死于意外。
毕竟这几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那样死去了。
周建城似乎明白许壮妈的意思,也沉默了。
许壮妈刚刚还有怯懦,这会儿只剩下委屈和可怜了,她站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哭声渐渐从手里传出,眼泪顺着指缝往地上落。
周建城眯着眼盯看监控画面,不由自主地想,上一次村里有人哭丧是什么时候来着?
有点久了。
想不起来了。
这两年人人死因都清楚,没人哭丧,也没人办席,都是招呼不打一声就把人埋了。
埋得也随便。
就河边挖个坑,或者自家地里随便一埋。
死人死了,活人也跟着死了。
剩下一村子活死人。
“行了,还是得看看,”周建城压下心里忽然翻腾起来的婆娘情绪,“死得清楚是最好。”
许壮妈听到这话心里不是滋味,但是也清楚他说得有理。
倘若死得不清不楚,怕是整个村都不得安宁。
监控时间往回调,最先调到凌晨,画面上有人,周建城眯眼:“这谁?”
许壮妈伸头看,她眼神不好,看很久才犹豫着说:“好像是许午遇?”
“许午遇?”周建城对许午遇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刚来的那会儿,人人都夸村里有个厉害的小伙子,后来许午遇出去上学,他渐渐忘了这号人,直到三年前……
细细想起来,这三年,许午遇存在感可不强。
“他大半夜跑出来做什么?”周建城说。
许壮妈摇头。
眼下也不是追究许午遇大半夜做什么的时候,周建城继续把监控往前调,十一点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许壮。
还有许午遇。
许壮拽着许午遇的手,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很快,许午遇就先走了。
许壮就那么看着许午遇,没多久也走了。
看上去和许午遇没有任何关系。
周建城紧紧盯着,看到许壮走着走着,路过柴火垛时忽然被吓一跳,周建城和许壮妈也跟着吓一跳。
只见画面里许壮吓地后退,一个瘦高的人从柴火垛窜出来,他张牙舞爪,步伐凌乱,像个神智不清的鬼。
别说身临其境的许壮,就是周建城看一眼都觉得慎得慌。
“谁?”周建城猛地站起来。
许壮妈也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傻、傻条?!”
“傻条?”周建城这才想起来。
这傻子确实常年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妈的,周建城低骂一声,顺手按了二倍速快进。
画面里,许壮显然被吓得不轻,抓着傻条揍一顿,傻条不怕挨,还跟着许壮瞎转悠,许壮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不走了。
只见他从口袋拿出一小包东西,在傻条脸前晃了晃,傻条像是好奇,伸手去抢,许壮像逗狗一样晃来晃去。
直到傻条急了,一把抱住许壮。
许壮和傻条周旋了好一会儿,不得不主动服软,他当着傻条的面把东西拆了,然后伸手捏出一点给傻条让傻条吃,傻条嫌弃,不停地推,许壮不耐烦地踹了傻条一脚,把东西塞自己嘴里了。
傻条歪着头看许壮,像在好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许壮不再与他纠缠,摆摆手要走。
傻条也觉得没意思,又晃回了自己的柴火垛。
就这样,画面再没任何动静。
可没几分钟,许壮忽然又跌跌撞撞跑回了画面里,这次张牙舞爪的变成了许壮,他往地上倒,往柴火垛倒,吵醒了傻条。
他又爬着往河边去。
那口井,就在河边。
周建城和许壮妈眼睁睁看着许壮晃到河边,村里人都知道傻条怕井,傻条拖拽着许壮不要他往井里去,甚至主动趴在井口像是怕许壮失足落井。
可这个时候许壮像完全不清醒,傻条左右拦不住,就在傻条再次抓许壮的时候,许壮掉进了井里。
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傻条明显怕了,先是抱着头在井边缩一会儿,然后又跑回了柴火垛。
前因后果,清清楚楚。
许壮妈眼睛瞪得很大,似是不愿承认一样。
周建城理解她的心情,但是该处理的事情还是要处理,他站起来,“行了,清楚事情怎么发生的就好。”
许壮妈还是不敢相信,“怎、怎么会呢……”
周建城心情也不好,他不耐烦地皱眉,“节哀。”
许壮妈愣愣地擡头,她看着周建城,恍惚问一句:“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周建城一顿,低头:“你疯了吗!”
许壮妈忽然又笑又哭,她恍恍惚惚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念叨:“是啊,我疯了吗……”
周建城看着她的背影,拧着眉重新坐回凳子上。
他看着监控,不由自主回想起最初许壮和许午遇在一起的画面,他们两个有什么可聊的?
周建城随手把监控时间拖回到十一点,他没控制住,手一抖拖得更前。
晚上八点左右。
许壮和两个人在河边,三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周建城认出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许壮隔壁的许东,另一个是许东的嫂子,陈美。
这三个人混一起,能聊什么周建城猜都猜得到。
就在他准备继续往后拖的时候,忽然,他站了起来。
他眼睛盯着监控画面,那完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两个人蹲着。
其中一个,周建城一眼就认出是傻条。
另一个呢?
周建城一手摁着桌子,另一只手继续调时间线。
他往前调。
画面里,傻条和一个女生在聊天。
尽管是在监控画面里,也一眼能看出这女生和村子格格不入。
她又瘦又白又好看,是个很健康的女生。
这是谁?
村里什么时候进外人了?
等等,村里最近确实进了外人。
可是不是送走了吗?
周建城猛地狠拍一下桌子,拢起外套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