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在线阅读
第一次见到金宇澄,是在会场上。人,有点干,没有资深编辑饱满的文人气,市井味挺足的。说话头略低,菜市场的眼神,豆苗、米苋、弥陀芥菜……看看拣拣,手里拎出来前头,脑子里盘算几遍咧。吃啥、做啥、写啥……
读《繁花》前,刚翻完冯唐的《上海上海》。原以为冯唐更牛气冲天的,金宇澄的故事都是上海方言,只怕软语不够筋道,可事实完全颠倒过来。所谓的《上海 上海》,唯一一段关于上海的描述还是借用的。《繁花》用上海话来写,读来爽气。有时看看文字陌生,方言一拼,实在会心会意地过瘾。电视台电台也有方言节目,亮高着嗓门弄腔弄调,总觉得做作。文字上就不动声色,笔头子一松,上海话顺顺溜溜,抛东抛西。读者只有抿嘴一笑,满肚子悟心。
《繁花》写的是上海市民阶层,其中一部分是上海洋楼弄堂里的生活。
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洋楼弄堂,没有经历过的人觉得有趣。六七十年代:全家就餐以前,小毛娘手一举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响。小毛娘移步五斗橱前,双手紧握,轻声祷告,我肚皮饿,请领袖搭救我。然后坐定,全家吃粥。八十年代:大妹妹姐俩窜到小毛哥屋里,关紧门窗一起偷听碟片,临走时拉开厨门,一人捞一只红烧百叶结,一块糖醋排骨,乒乒乓乓逃下楼去。还有:二楼爷叔天天掩在板壁后,把三层道林纸扣出洞眼,日夜窥视隔壁房事、隐私,还要做记录,写本子。银凤知道后,整日恶心不吃不喝,等死。内容来源:异见,微信号:yijian1000。
那时生活清苦,“烫粥费小菜”,看到心酸。小辰光不懂,后来才晓得姆妈是家里绝对的精神领袖。上海弄堂里出来个小姑娘小阿嫂,就是出水芙蓉圆白的藕,脚底下有泥。
《繁花》写到九十年代一场场流水席。看到定住,十个人也拉不动。
一桌子人吃饭,地点是常熟徐总的豪宅。徐总三请四请为的是至真园饭店的老板娘李李。李李看不起徐总,但看在生意面上,只好拉上知己阿宝,再拉上章小姐、吴小姐、秦小姐一起去。还有一个汪小姐,七年之痒,想自由想轻松,钉牢李李要去。李李的心思:目标多了,徐总要看花眼,顾此失彼。此外,宴席上还有徐总的女秘书苏安,浙江朋友丁老板。这样一群人,各有各的身份作用。内容来源:异见,微信号:yijian1000。
阿宝比喻的好,徐总就是南霸天,李李是吴琼花,汪小姐是女连长,其他三位女士就是战士甲、乙、丙。章小姐也讲得好,她们这三个就是跑龙套个,没名没姓,小三也不如,跑来跑去,等于几张废牌,随便打来打去,中药店揩台布。这一番不好听的实话,若是人人拎得清,世界就会太平很多。各人演好自己的角色,已经戏码十足了,偏偏有人要嗲,要作。
汪小姐自认为有点姿色,又看到“四水归堂”的派头,直接跳出来:宁可做一只古董,蹲在此地算了。接着又是:做只花瓶也不错的,更加露骨。到了酒席台上,大家斯斯文文吃茶,她要吃硬货,就是白酒。结果,三下两下就被苏安灌倒。之后,投怀送抱,挨苏安一顿闷拳,与徐总怀上怪胎,也算是她的报应。
汪小姐虽多年在生意场中熏陶,各种虚荣心合力,最后犯贱,其实心底最无算计,最天真。苏安心思缜密,却也不甘心女秘书的位置,在老谋深算的徐总手里成为被利用的道具。阿宝,看看不响。其他女人面孔没有四两肉,只看白戏。丁老板满肚皮生意经,一切与他无关。
看书人也是在看白戏,看得起劲。看来看去,跑龙套的女人最实惠。
最精彩的一席,是梅瑞开大型恳谈会,李李小厅里摆的三桌头。基本书里有名有姓有角色的都到齐了。李李常熟行朋友一桌,康总北方朋友陆总等一桌,“夜东京”玲子小饭店朋友一桌。跳到台面上揎的是玲子和陆总。陆总看见一桌子衣袂云鬓,寿头马上兴奋。挤到玲子一桌,敬一杯酒,鞠一次躬。真能喝,真爱骚。
隔壁陆太看在眼里,连同一群太太族妒火中烧。等到玲子姐妹来敬酒。陆太恰到火头,的的确确不能喝的女人,非要意气用事,一气干尽。其他太太呼应,一一上阵,最后林太看看差不多了,停下来不喝。陆太不依不饶,不知深浅又一口喝干。女人本色,不要命咧。玲子眼睛一瞄,晓得四个太太啥种心思,故意走过来,敬杯酒,出口气,有勇有谋。她一杯一杯越喝越慢,到第三杯慢慢斜到菱红身上,偷眼一看,陆太第二杯下去,头朝前冲,已经不省人事了。也是可怜,既做了太太,就不要跟社会上的女人过招,肯定输的呀。饭局上的戏子,处处风流心眼,欢喜个就是陆总这样的菜,由不得你看不惯。嫁做人妇,就守妇道,有本事,回家收作。陆太一倒,玲子就醒了,蜜蜜一笑:薄醉。气得一群太太一起散场。内容来源:异见,微信号:yijian1000。
接下来,陆总眉开眼笑,搞牢玲子。玲子又耍心眼,过来拉小琴帮忙。谁知,陶陶动了真心,不愿小琴一起胡搞,拉住不放。这下,玲子没了落场水,一边一个拉牢小琴一只手,啥人劝啥人讨骂。一时酒肆糊涂,实在野蛮。有人觉得龌龊,有人看得入神。好戏还在继续……
一场场的流水席,你看懂了吗?
这样一些情节,男女心思,想来也有点雾数。不过,金老师看来,像是坐在春天的弄堂里,一杯茶,一碟子起司蛋糕。慢慢吃,慢慢抿。这是男人。女人的话,奶油香是闻不到的,倒看见一盆子臭鲑鱼、臭豆腐、酸黄瓜,一坛子陈年黄酒,看他们吃的也蛮有味道个。
《繁花》是地域小说,但人来自五湖四海、世界各地。这是上海吗?是,也不是。上海的调调,不应该只是李香兰的夜来香,白光的等着你回来,张露的给我一个吻。金老师一头扎下去,下乡插队,病退回城,工人编辑。半辈子市民生活,握着知识分子的笔,吃着家长里短的饭。编辑又如何,文人也要吃饭,一场场饭局,越市民越接地气,越深入越悲哀。我想,要是金老师再潜伏几年,再挖下去三层,估计上帝也看到口呆,下面全部闷特,统统回家。
董桥说,文字是肉做的。金宇澄说,生活也是肉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