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我不是利维先生吗?那你叫我什么?”
小女孩拿眼睛瞥了一下萨尔曼。“小利维先生。”
丹尼尔坐了回来“你睡得怎么样,萨尔曼?”
“没做梦。”萨尔曼背过身去。“玛莎,你现在可以为我办件事了。找一下詹姆斯·里德,过了拉得盖特山就是,找到药剂师的标志就行了。这儿有一便士是给你的,这五先令交给他,另外把他给你的东西拿回来就可以了。”
小女孩站起来,接过硬币。她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好像送钱是一项很严肃的任务。她不高兴了,丹尼尔想。她太认真了。不过只要心满意足,才是最重要的。
玛莎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头也没回的走了。萨尔曼也站起身,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他们两个都走了以后,丹尼尔的手和脚都已经冻得冰凉了。他旁边的这条小巷很安静,就连老鼠都因为外面太冷而钻到洞里面去了。
我想他是因为宝石才感到惭愧的。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这个,没有任何原因,也许因为他现在又是独自一个人了。“你因为什么而惭愧呢?”萨尔曼曾经这样问他。他那个时候不知道想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是因为宝石而感到惭愧。”好像这句话一直都徘徊在他的嘴边,只是还没有说出来。而萨尔曼想要的大部分东西都不是他想要的。此时他想起了简·林普斯,还有点在他俩之间的蜡烛。现在他的生活完全取决于他弟弟的愿望。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后,走回了工作间,把身后的门拴好锁上。因为今天是耶稣安息日,所以大家都没干活,椅子是空的,砂轮也都不转了。丹尼尔来到上面的样品陈列室,窗帘是拉上的,房间里很暗。丹尼尔就那样站着,感觉着他周围陈列的这些样品。圆形的玻璃罩顶端镀着银,还镶着红宝石。突然,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出于他们对宝石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却老是让他们干傻事。维多利亚·圭尔夫紧紧握着手:想起了拉结的放弃。几天以来,他一直在想这些,戴眼镜会让他的眼睛不舒服,等着生意的时候,他的背也会变得僵硬起来。这已经又过了很多年了。
***
巴甫洛夫有一些奇怪的时间观念。我一直待在浦和,日本漫长的秋天也开始转凉,梅尔和尼可拉收拾好了东西,就回新西兰了。又过了几个星期,仍然完全没有收获,虽然我也无从知晓我到底有没有收获,反正我的钱是越来越少了。有一次,我很无聊地走了好几英里去贝克特里夫家,城市的空气刺激着我的嗓子感觉很疼,可他家里居然没人在,于是我留了便条,但也没人回复。还有一次我给我姐姐打电话,她说我现在和她离得很近,问我为什么不顺便去看看她。“过来坐坐吧,”安说,“你为什么不过来坐坐?”但我没回答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她也没问关于宝石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为此谢谢她。
十一月份天气转凉了,这是件好事。巴甫洛夫给我打电话那天正好下了第一场雪。我乘火车穿越了整个东京,走出车站听着雪落在樱桃树上的声音。
他开了门,咧嘴笑了笑。在他耳后别着一把精密度很高的螺丝起子。“将军,凯瑟琳!开玩笑的。进来吧,快请进。”
“我今天可没时间下棋。”我跟着他进了屋。这时有人正在楼上做饭,烤肉和酱油的味道弥漫在整个黑暗的房间。里面只有电脑开着,在黑暗中像一幅蓝色的装饰画。我想,太晚了,巴甫洛夫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找我要的东西,找那些连我现在都认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突然有种愧疚感,弄得我的胃也不太舒服。“你最近怎么样?你的雨伞生意做得如何?”
他招手让我过去看他的手提电脑,他的眼睛正一直盯着屏幕。“现在你要看到的东西肯定会让你高兴的。”
他的手迅速在那些关键词上划过。于是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卧室有股发霉的味道,盖过了做饭的味道。巴甫洛夫的电脑旁边堆着一堆杯子和碟子。而我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安娜和孩子们在哪儿?”
“哦——”他摇了摇头,全神贯注,“——看,来看这儿。”
当我把脸转向屏幕,一位女士正在冲我微笑。她的脸很瘦,被晒得很黑。目光毫无防备。这是专门为贴在护照上的照片,她卷曲的头发后面是橘黄色波纹装的背景布。
“这人是谁?”
他指着日文。“朱恩·帕特里夏·路易斯,她在四国岛已经工作了五年,她一直在‘我希望他们都会讲加利福尼亚英语语言学校’工作,学校在高松。十个月前她离开了那里,她的工作签证那时也到了期。但是,你看这儿,她还在日本,住在高松。她一直在非法地工作,做老师和女服务员,也许还可能做——跳舞。警察已经注意她了,不久就会遣送她回去。她今年28岁,离过婚,美国公民,圣迭戈大学西班牙语学位。她每周都会给奥克兰的一个号码打电话。”
“巴甫洛夫——”我看着屏幕上的女人,她的整个一生都呈现在了我面前,“你找这个花了多长时间?”
“这个没什么,你等着看下面的。”他拖动着鼠标,翻到了第二页。这次没有照片了,一整页都是文字。巴甫洛夫在我们中间笑着,电脑还有他的客人都等着。
“我不懂日文。”
“哦,那好吧。这是另一个路易斯的故事。在四国岛,只有这两个叫路易斯的。但这个路易斯可和刚才那个不一样。这儿,我找到了一份村崎麻理的死亡证明。她1987年在土佐去世,这是她婚前的名字,叫路易斯。”
“土佐。”我向蓝色的屏幕靠近了些。
“你们大概不这么叫这个城市,它很偏僻,在四国岛的边上,紧临太平洋。所以现在你看这儿,在她的死亡证书上有个签名,签的名字是村崎光。这上面说这人是她儿子,一个伪装起来的路易斯。这个地址是他儿子安排为她举行葬礼的地方。离土佐不远,也靠着海。你想来一杯伏特加吗,凯瑟琳?”
“不,谢谢。”
“好吧。所以,我接着查了一下账单。这个名字,村崎光,还有这个地址。但什么都没查到,他住的那地方没有电话,没有登记停车位,也没有电或是煤气账单,甚至连完税记录也没有。过去的十二年,他们消失了,包括他的房子。没人会无缘无故地消失的。”
他伸出手,关上电脑,在黑暗中转向了我。“他好像在躲着什么。也许就是你,凯瑟琳。”
我坐在那没动,脑子翻来覆去地想着。巴甫洛夫去了厨房,回来时端着红茶,用的是郁金香形的玻璃杯。他喝着茶,看着我搓着手。
“有可能是我。”我最后说道,“如果不是我,也可能会有其他人的。”
巴甫洛夫点点头,微笑着说:“有钱人。”
“有钱人。”
“现在你认为这是你要找的人吗?我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
“也许吧。”我小声说,好像只是在对我自己说。巴甫洛夫站起来,从我手中接过茶杯,然后拍了拍我的背。
“就像我原来一直说的那样,如果你想找什么东西的话,你一定得来找巴甫洛夫。现在让我们来庆祝一下吧。”
我们坐在厨房里,喝着伏特加,吃着塑料盘里放着的图克饼干。在迷你炉上方是油迹斑斑的墙,上面挂着几张孩子们的照片。巴甫洛夫一边说话,我一边看着那些照片,每一张都显示了他无穷的独创性。
亚历山大,瓦伦廷和埃莱娜。她们的父亲站起来,去找还有没有其它可吃的东西,他打开碗橱,是空的。我正说着话,他转了身。我等着,看他需要多久再转过身来对着我。我想,我越来越像日本人了。“真高兴又看见你了,巴甫洛夫。孩子们很快就回来吗?还有安娜。”
“安娜,对。”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沙丁鱼罐头。他的眼帘低垂,但还在笑着。“你看,我自己是政治避难。但日本警察,他们认为我的家人不在此列。他们需要政治避难的必要。这样也好,我每个月都会给她们寄钱。有了我给她们寄的东西,她们在乔治亚会和那些小偷一样富有。”
他坐下来,开始开罐头。他把后面的金属片卷起来,然后小心地把罐头放下,表情严肃得好像再没什么可做的了。
“对不起,巴甫洛夫,”我轻声说。“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给我打电话。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他耸耸肩。“没什么可做的。也许我也该像你一样去找找宝石,而不是去找一个能让我家人和我安全待在一起的地方。我想这更容易些吧。”他又笑了,然后开始认真考虑起来。伏特加酒就在桌子上放着,瓶子上结了一层霜,他又给我们俩到满了酒,他的脸拉得长长的,神情十分沮丧。
“巴甫洛夫。”我伸出手,轻轻地晃着他很糙的头发。“你为我做得太多了。”
“不,不。”
“如果有什么可以让我作为回报给你……”
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几乎就要说出这句话,但又停住了。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又笑了起来。太阳照进来,时间很短,光线越过福米卡塑料贴面的桌子。“你让我有了工作,这个月我需要工作。但你没必要回报我任何东西,凯瑟琳,就只因为我给了你些东西。这不是在美国,在这儿我们有免费的午餐。”
“我也需要给你帮助。”
他把手伸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儿晃着:“那你就多和我联系吧。我需要朋友,亲爱的。当你发现你需要找什么东西时就给我打电话。你会这么做吗?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了他。
往南去的高速列车几乎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从窗户向外望去,我看到了气候的变化。雪渐渐停了,开始了下雨,雨又停了,迎来了深秋的阳光。姬路市附近的农民还在田里烧荒。在冈山市中心,一辆夜间巴士驶过濑户大桥,大桥横跨内海。我后面座位上的小孩儿没睡觉,他们的眼睛和嘴都映在了车窗玻璃上。他们小声地说着话,一会儿是珍珠,一会儿是怪物,一会儿又是旋涡。
在高松,我坐在城市广场,打着瞌睡等着早班车。车启动时,我是车上唯一的乘客。司机一个人唱着歌,车里播放着日本传统的三味线音乐。“四国是绿色的,”他边说边用手指着窗外丘陵上绵延起伏的松树林,好像因为我是外国人,所以我就是个色盲。“青青,”他说,“笑着——绿色——绿色——这就是四国。”一路上混合着柏油和雪松,无花果和汽油的味道。灌木林鸟在树丛中唱着歌。司机拿出一张时刻表,单手在上面用音符记下鸟们唱的调子,另一只手开着车。他冲我挥挥手,点着头,好像我乘车跑这么远就是为了记下鸟们唱的调子。我们的车开到了马路边,接着又开回了路中央。
中午时,他把车停在山脚下的一个镇上,紧靠着一个河谷。那边只有一家商店,司机为我们买来炸鸡和多味米饭,这是我两天来吃的第一顿饭。由于吃得太快,让我有些头晕,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听着树林中鸟儿们的歌唱,风随声附和着,我们就这样在这个镇子的车站上停留了一会。
我们的车开到海边时,我正在睡觉。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森林已经不见了,一群海鸟掠过头顶。路边是一片柑橘林,而且当我从座位上起身时,我看见了太平洋,波涛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时而树林会和大海连成一片,道路迂回在树林边上。我们到高知市时已经是傍晚了,我下了车在海边卖潜水用品的商店间流连,那里还有专卖纪念品的商业中心,里面卖的都是裸雕的珊瑚,龟甲做的香水瓶,还有土佐特有的斗犬小雕像。我买了一包脱水章鱼,还给司机买了一罐热咖啡,和他一起坐在防波堤上。他谈论着他喜欢的音乐,但说得太快,我很难听懂。
在土佐没有固定的停车地点,司机让我在主干道下了车,然后掉转车头,冲我咧着嘴大笑了起来,突然车子一转向,开上了一条空车道。在这个内陆的山地,太阳落山很早,于是我从书包里掏出我的夹克穿上。路边有一些商店,一家邮局和一个酒吧,都已经关了门。路的尽头亮着一盏灯,光线很弱,我走了过去。
滑门没有上锁,里面坐着个刻图章的人。我进门时,他抬头冲我点了点头,好像我是他那儿的常客,然后又接着工作。他在一块长条形的缟玛瑙上刻着一些名字,在他头顶上方的墙上是一对象牙,颜色还很白,肯定是黑市交易的大象。工作台灯有个灯罩,灯光在老人的手指间闪动,光线把他粉红色的手指照得很清楚。
他刻完后,抬头朝我笑了笑,我将用电脑打印的地址递给他。随后他让我坐下,从书桌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这时一个老年妇女从后面走了过来,拿来了绿茶和豆饼。刻章者把墨倒在一个瓷碟里,沾湿了毛笔,开始给我画地图。他大概用了半个小时,我计算了一下图上显示的距离,离这儿大约有一个小时。
主干道越走越高,一直出了城区。我沿着干道往上走,过了一个小山坡,突然发现前面是一片海边风景区,我的地图上可没有标明。那有一个大大的观览车,还有些卖热狗的小摊,由于光线太暗都点着灯。再往那边去,是一片接一片的黑暗,海角曲曲折折向东延伸。最顶端亮着一盏灯,把海岸和大海分开。
天开始下起雨来,我感到了阵阵凉意。我把地图小心地放好,叠起来夹在我最后一个笔记本里。我再抬头看时,海角的灯还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朝灯光走去,沿着海边的路,一直走到海岬。
***
1838年,皇宫。前院的沙地几乎冻成了冰;接待室仍然被烟熏得肮脏不堪。他们沿着仆人们的通道走着,到处回响着钟声。楼梯很宽,像大教堂的台阶,一个有着好多面镜子和九个大表的大厅。大厅的尽头正在开沙龙,现在是中午时间,但看上去这儿比拉得盖特山还要忙。
丹尼尔和萨尔曼站在门旁边,这是宫女们让他们站在那儿的。一个陌生人是不会看出他们是亲兄弟的。他们其中一个扬着头站着,可却像个仆人似的弯着腰,也许是长得太高了,弯腰会让他轻松些。另一个则把手背在身后,站在那儿等着。
萨尔曼看见自己一双工匠的手,想下次再来这儿的话,要戴上手套,像个绅士一样。他一面看着这间屋子,已经烧变了形的蜡烛放在几张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几只细腰玻璃水瓶,加了白兰地的蛋糕,还有水晶般的水果,一面还在想着他的手。右手要比左手强壮,双手的手背上有一些烧伤的痕迹,像肝色的斑点,好像那些宝石让他的手变老了。八个月前,一小块银从坩埚里溅出来,溅到了他的手腕上。“瞧,现在你身上可被烙上烙印了,先生!”乔治冲他大声喊道。
萨尔曼看着那些女士们,看着她们的卷发,心里想她们的烙印又会是什么呢?她们从什么地方来,离这儿有多远,能在这儿过着愉悦的生活吗?突然,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是个珠宝商,那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快乐。
我会知道的,他想。我现在几乎已经到那儿了。走进皇室的大门,他感觉好像已经有大把钞票到手了似的,兴奋不已。他的心中激荡起一种对金钱的原始欲望,就像静电巨大的吸引力一样,他双手握得更紧了。“我们为什么还在等?”
“因为在这儿我们什么都不是,沉住气。”
“看看他们。”萨尔曼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样子像个表演口技的人,“她们就像在饲料槽前的牲口。”
“我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是他们被授权去做的事情,是不是值得这么做则是另外一回事。”
一阵笑声把萨尔曼的声音淹没。三点钟了,空气中烟雾缭绕,像乌贼喷出的墨汁。一个穿着外国衣服的人穿过这片阴霾朝他们走了过来。
“我是斯托克马尔男爵。”他身子站得很直,笔挺挺的像被擦得闪亮的枪。丹尼尔记起来了,这就是那个坐在大理石桌子旁边的人。这人太瘦了,丹尼尔觉得看着他就觉得有点儿冷。旁边他的弟弟正弯腰鞠躬。
“萨尔曼和丹尼尔·利维——”
“皇家金匠铺,没错。”他看着兄弟俩好像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没错。你们想喝一杯吗?暖和暖和。这边,走这边。”
枝形的装饰灯都亮着。萨尔曼想,外面应该已经是黄昏了吧。突然一个管子爆裂的声响,黄色的碎冰块砸到了玻璃窗上。斯托克马尔停顿了一下,等着一句话不说的侍者给他们倒白兰地。萨尔曼看着他哥哥飞快地把酒喝干,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只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接着他们又向前走。他只听到人群中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些谈话。
“……结了一百天的冰……”
“北部的穷人们,就像你说的认为女王在他们的面包里下了毒?”
“迪斯雷利!太咬文嚼字了,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只是……”
“她的血是蓝色的,可她的尿是黄色的……”
一扇门映在很多面镜子里,仆人们走的通道里没有自然光线。男爵在一面光秃秃的墙旁边停了下来,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让兄弟俩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喧嚣被关在了门外。他们走进一间客厅,光线很差,空气也差,好像很久都没开窗户了。萨尔曼睁了睁眼睛。在靠窗座位上睡着一位老妇人,膝盖上放了一本打开着的书。维多利亚·圭尔夫挺直身子坐在一把绣花椅子上,左手上带着一只丝质的手套,右手带着几枚戒指。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位男士,正在讲话,一个装着石灰岩的盘子放在他大腿上。萨尔曼看着那个人微笑了一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展示给女王看。很精美,像一块杯形蛋糕。
“尊敬的陛下!”斯托克马尔男爵鞠了一躬。女王看是去很疲倦,萨尔曼觉得好像小孩睡眠不足,有了黑眼圈。萨尔曼有点好奇,女王好像很有人情味。
“钱伯斯先生,打搅了,女王还有其他的拜会者。”
那个拿着石灰岩的人抬头看了看斯托克马尔,盯了他一会,仍旧继续着他极其单调的讲话。“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这灭绝让地球变成了一个大坟场,这些化石带给我们的就是对科学真理的证明和墓志铭。基督教徒们,穆斯林教徒们,或者是印度教徒们,我们都站在这些已经消失的物种的尸骨上,它们的尸骨比我们在地球上走过的路还要多——”
斯托克马尔又向前迈了一步。“利维兄弟已经到了,尊敬的陛下。皇家金匠铺。”女王用眼角瞥了他一下。“闪米特珠宝匠,陛下。”
“是吗?”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是——”她很快坐起身,有些慌张,用手把裙子弄平整。“我们把这件事都给忘了,在这等的时间太长了。你们请坐吧?钱伯斯先生,对不起。非常感谢你给我解释了有关地球墓地——”
带着一种认输的表情,钱伯斯先生站起身,鞠躬离开了。兄弟俩坐在了他刚才坐的位置上。萨尔曼抬头看时,维多利亚正在朝他微笑。“现在,你们必须告诉我关于你们的故事,斯托克马尔说你们是从巴比伦来的。”
“巴格达。”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注视着衣着华贵的女王。她身上的首饰都闪闪发光,这让她看上去年龄更小了,而且感觉有些不真实,像一个用香槟色的缎子做的五英尺高的娃娃。椅子下面有一只观赏狗,露着牙在冲他笑。“那是一个才开始发展的城市,尊敬的陛下。”
“你们得到了一个瓦罐,里面装的是宝石,然后你们来这儿为我们工作。”
他的生活就这样被几句外国话简单地概括了,萨尔曼点点头。
“真是个神奇的故事。那个瓦罐现在在哪儿?”
“打碎了,尊敬的陛下。我们没有把瓦罐带到英国来。”
女王转向丹尼尔。“你们觉得伦敦怎么样?”
“我们——”丹尼尔刚开始说话,突然咳嗽起来。“还可以,尊敬的陛下。”
“真的吗?”她闭上眼睛,眼球是凸起的。她噘起了嘴,样子都快成兔唇了。他哥哥在旁边讲着话,萨尔曼看着女王带的几枚戒指。他在估计着那几枚戒指的价值,好像它们已经是女王身体的一部分了,而且确实是。“你们没注意到这儿的空气太沉重、太污浊了吗?”
“没有,尊敬的陛下。”
“我最近发现我更喜欢乡下。你们知道苏格兰吗?”
丹尼尔摇摇头,样子很可怜。“不知道,尊敬的陛下。”
“哦。”她突然又转向萨尔曼,“你喜欢我的这些戒指。那你对它们有什么专业性的评价吗?”
萨尔曼笑了笑。调整了一下角度,准备好好鉴赏一下。他又眯着眼看了看戒指,停了一会儿,就让女王那么等着,让大家都等着他。直到他又坐了回去,像一个要作出诊断医生,回味着嘴里的鸦片味道。
“它们的质地非常好,而且完全是天然的。这个,还有这个——”他指着戒指说,但没有碰它们。“产自欧洲。是本世纪的,很有可能是法国做的。钻石是最近在伦敦重新切割重新镶嵌的,是英国的样式。这个是——”他吸了口气,又靠近了宝石。“——巴西的,虽然它的构造和印度的宝石一样好,埋藏在一些丘陵地带,可能是德胡科。现在说这枚珍珠戒指,上面是纯金的。它既不是古阿拉伯的,也不是东方的。我认为它来自印度,是从您祖母那儿传下来的传家宝。这颗宝石切割得很均匀,大部分珍珠都能流传下来。”
“那这块祖母绿呢?”
萨尔曼伸出了右手,好像受到了这位导师的启发。维多利亚想要把戒指摘下来,用力地把它们从手指关节上拽下来。她把镶有祖母绿的那枚戒指放到萨尔曼手掌上,萨尔曼立即站了起来。萨尔曼把宝石拿到灯光附近,用他宝石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摘掉了戒指以后,维多利亚把手攥成一个拳头。
“怀着我对您的敬意,尊敬的陛下,这颗不是祖母绿。你会注意到它的颜色有点暗,而且也没有瑕疵。所有的祖母绿都有瑕疵,我们叫它们花园,其实这会让宝石看上去更漂亮。”萨尔曼把戒指还了回去,又坐下。“那是枚橄榄石。是次等宝石中的上品。”
女王向前靠了靠,很急切的样子说道:“你最喜欢什么宝石?我最喜欢红宝石。”
“在印度,红宝石被称为宝石之王。”
女王停了下来,嘴还没闭上。萨尔曼觉得自己好像在表演魔术,她到底在想什么,萨尔曼想。在他身后,他能听见刚才那个老太太还在睡。他哥哥在他旁边晃着身子,这个时候丹尼尔意义重要。这时从外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清扫议会空地的声音。
“斯托奇?你能帮忙叫醒丽森吗?我想让她去取一块新的宝石来。”
这会儿,女王的嘴紧紧地闭着。这样她的脸看上去和刚才可不太一样了,萨尔曼想,可能她想起了其他的事情。一些更艰巨的事情,没这个这么容易做的事情。他感觉男爵朝沙发这儿又靠近了一步。“什么事,陛下?”
“把红宝石胸针拿来。”
“是,陛下,您还想不想拿一些其他的宝石来?”
“不用了,我只想让他们看看胸针。”她的眼睛往上瞧了瞧,看着斯托克马尔。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行了,我只想要胸针。丽森!”
“嗯?”一声闷响。萨尔曼马上抬头去看,那个老妇人从靠窗的座位上爬起来,懒洋洋的,还没睡醒,此时她的书掉到了地板上。他看见是胡珀新写的一部悲剧。“尊敬的陛下?”
“懒惰的丽森,你总是在睡觉,请快点把我的红宝石胸针拿到这儿来。”
“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拿来的,尊敬的陛下。”她的口音很像斯托克马尔。她走过房间时慢吞吞的,还回头看了一眼兄弟俩,然后扶了扶眼镜,好像已经忘了它们的存在。
“如果我们的故事让尊敬的陛下您感兴趣的话,”萨尔曼说道,向前鞠了一躬,“那我们这儿还有更多能让您感兴趣的故事。”
“是吗?”她的眼光不情愿地离开了斯托克马尔,她的脸颊泛着红晕。萨尔曼发现她消气的可比她生气要慢得多。他的语气平缓,小心翼翼地挪着步。他双手合拢在一起,然后又摊开,像打开了的书页。
“在巴格达,我受过一个阿拉伯珠宝商的训练,是在城市的旧市场里做事的一个人。我得到那个装了宝石的瓦罐就是通过这个阿拉伯人。所以我和我哥哥来到伦敦以后,我们也在珠宝行里接受了培训。我们不是一开始就在伦德尔和布里奇干的。我们在新商业大道有个小珠宝铺。我哥哥是老板,我是工匠。你瞧,尊敬的陛下,我们自己以前就是金匠。现在我们又想要再开家自己的铺子。”
从专供仆人们通行的门那边传来了些声响。又来了一批拜见者,萨尔曼想:我的时间快到了。他哥哥还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动了一下,丹尼尔在灯光下很引人注目,很想要马上就离开这儿。
“你们都做哪种宝石生意?”
“烟水晶、紫水晶、黄水晶。”他一连串说出了这些名字,像是一些很精致的东西。他看见她的嘴唇现在很湿润。他觉得他就快要成功了。一种得意扬扬的感觉油然而生,应该喝点香槟庆祝一下,他心中荡漾着绸缎般美丽的泡沫。“为我们的顾客制作的宝石,他们都是些穷人,和我们以前一样。我们最好的宝石都是在东印度的码头上买到的,就像我们刚到这儿时,我们自己……”
“好了。”女王很入迷地看着他。萨尔曼可以听见她的呼吸。“你们都是不错的人,好人。我现在知道怎么去鉴赏真正的宝石了。”
“您真是太——”门口的响声打断了他。那个老妇人,丽森已经回来了。她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萨尔曼向前探着身子,想继续抓住女王的注意力,想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的眼睛已经看别处去了。他笑了笑,牙齿露了出来。
“丽森?”
“陛下,我拿来了。”她用双手拿着一个可以用一只手拿着的一个盒子。盒子是三角形的,每个侧面都是景泰蓝制作的。这是一个很时髦的仿中世纪风格的盒子。萨尔曼没什么兴趣地观察着这个盒子。上面有很多花结,鸢尾花、牵牛花和水仙花。
“真的太好了,尊敬的陛下。如果我们可以通知您我们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珠宝铺,我们将非常荣幸地给尊敬的陛下您献上我们的第一个——”
他突然停了下来。女王把盒子打开,笑着往盒子里瞧着,好像盒子里的东西可以理解她的这种表情。她取出一件镶着宝石的金饰品,把胸针别上。萨尔曼发现他不知道女王接着讲的是什么了。
他耳朵里响着乐曲声,他俯下身去看那块宝石,是一块很大的宝石,三角形的红宝石,还有三角形的珍珠,由两个几何形状构成的。这几颗宝石被紧紧地扣在金制的骨架和弓形小钩子里,并且用金属线绑了起来,和谐地排列在一起。巴拉红宝石被固定在一个爪形的东西上,在中心部位是一颗透明的宝石,切割成了金字塔的形状。
“很漂亮吧?”她冲萨尔曼开心地笑了笑。18岁,正是个会笑的年龄。“我知道你们会鉴赏这个。布里奇说光这颗钻石就有30克拉。”
“这颗钻石……”
“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水色透明宝石,三兄弟之心,布里奇先生说它历史悠久。有什么问题吗?”
他觉得他的思想已经不能集中了,他想要站稳,却往后绊了一跤。突然间,他觉得房间里面人越来越多。他哥哥冲他大声喊着。女王一脸惊愕,嘴张成O型。
他小声嘟囔着,本能地有种反抗。他的心跳加速,身体突然变得沉沉的,像个笨重的大块儿头。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他用力鞠了个躬。
“我的宝石,请给我。”
“你的?”
“陛下,您是否能把我的宝石给我……”
丹尼尔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女王大声喊了起来。远处传来了男仆朝这边跑过来的声音,他知道不是来帮他的。他也不能在这鲜红的地毯上打滚,什么东西好像要在他脑袋里快要炸开了,他眼前一片漆黑,跌坐在了椅子上。当他抬起头时,看到的只有瓦罐里的宝石。
宝石没有了光泽,生活好像失去了意义。即使在这种最简单的数学结构下,它们也显得太普通了。那些珍珠更有光泽,红宝石也更亮。他想,应该更好,我能做得更好,他们应该让我骗骗我自己。
维多利亚·圭尔夫往后退了几步,离远了看,她的身材显得更矮小了。萨尔曼在远处看着她拿起宝石——好像她觉得自己没穿衣服吧。她试图把整个宝石握在手里,但钻石还是反射着光。
光线照到了萨尔曼的眼睛。他眨了眨眼,有点眼花。眼前还闪耀着宝石的样子,一晃一晃的。他记忆中的宝石也是这个样子。既使世界本身变得令人恐惧,地面越来越薄,萨尔曼也会不断地回忆三兄弟之心为他打开的道路。在老拉比犹大的房子里,他就许了这个愿,用真知去抚平丹尼尔悲恸的哭声。现在这颗钻石又出现在眼前了。他以前就看见过它,宝石也看着他,静静地,古老中透着人情味,像一颗死去的头颅睁开了的一只眼睛。
“没什么的,就是有点痉挛。”
“痉挛?这种事儿真让人没面子。我们可再也不能有下一回了。五个男仆,真见鬼,要五个人才能把他制服。”
“不是这样。”丹尼尔很疲惫地摇摇头。“没有人制服他,根本没这个必要。”
乔治·福克斯猛冲到他跟前,大叫着。“这不重要,丹尼尔,五个仆人才是最重要的。在他们到弗里特大街前,我们得先关门五个月。你知道这花了伦德尔先生多少钱吗?”
现在是中午时分,窄窄的壁炉还在生着火。丹尼尔坐到办公桌前,埃德蒙德坐在桌子后面,用一双雪白的手搓着下巴。乔治边说边走:“你今天干的活可值大价钱,正代表了我们店的品质。”
“我弟弟说那颗钻石是我们的。”
乔治摆摆手让他走开。丹尼尔想再试一次。“他就是这么想的,他认识他的宝石。”他转过身,对着伦德尔说道,“也许,先生,如果你能给他看看那颗尖晶石,就是我们卖给你们的那颗宝石,这样肯定会让他安心些——”
“现在。”乔治又走到他的面前,用手指着丹尼尔,“你给我小心点,丹尼尔。现在没工夫争论是非,尤其是和你。”
壁炉里的火噼叭作响。丹尼尔转过身面对着壁炉。他发现埃德蒙德的办公室没有窗户,他很奇怪以前他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一点。真是个守财奴的房间,保险箱会更保险的。但今天没有光线,感觉到像是为他提供了隐身之所。他想起了宝石,那个瓦罐里的宝石还有皇宫里的宝石,丹尼尔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哪块宝石。光线照着宝石标本凸起的脊,避开鬼怪幽灵。
他摇摇头。“对不起,乔治,真的很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