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荣幸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尊敬的陛下。”
“为什么,这个瓶子是不是有点像阿拉丁神灯。”她开心地笑了起来。丹尼尔发现他能够看见女王的齿龈。“他弟弟在哪?我们希望能和他们兄弟俩讲话。”
“唉,兄弟中的弟弟——”
“我想一起见他们。我说过想见那些为制作王冠而出力的人。你答应去安排的。”
“是。”小油瓶子没想到女王会这么说。“尊敬的殿下,我当然会安排。我和王室总管会再另外安排一天时间。哦,现在我们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商量。利维先生和贝内特先生就没有必要再关心这些事情了。他们是否可以——”
女王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所有这一切,这个玻璃王冠还有犹太人瓦罐的故事,已经让丹尼尔感到无聊透顶。但他走到门口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
牌桌上的游戏又恢复了。那个抽雪茄的人还坐在桌子旁边。一切都在继续着,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小动物们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那只灰狗展开四肢趴在地上,贪婪地吃着一盘蔬菜,那只猎犬此刻地不见了,猴子也被人逮住了。宝石监管人用一条很好的链子拴住了它的脖子,女王在他旁边正低头微笑着看着那只猴子。
门被关上了,那些人也被关在了门的里面。丹尼尔转过身,站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在他旁边,威廉弯着身站着,两手放在大腿上,急促地呼吸着。
“威廉?”丹尼尔把它的一只手搭在威廉的肩上。因为出汗,他的燕尾服变得热乎乎的。“把你的胳膊给我。”
“不用,我自己能行。哦,上帝。”
丹尼尔听到了呕吐的声音。那个男仆朝他们走了过来,他那张白脸还是那么阴沉着。
“我们都和你一样紧张,给,自己擦擦。”丹尼尔把一条手绢塞到威廉手中,就站在旁边看着威廉先把嘴擦干净,又把脚下的地板擦干净。耐心地等着威廉收拾完,丹尼尔觉得自己既不严肃,又不太焦虑。丹尼尔觉得是宝石让他们有这种感觉。
他掏出了一个先令,这是他一天的薪水,从威廉的头上把钱递了过去。“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嗯。我们都一样,先生们。这是在缓解紧张的情绪。”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冷冷的,很不屑。“没必要道歉,利维先生。威廉·贝内特也不是第一个被女王的威严所震慑的人。”
丹尼尔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晨会室的门外站着一个宫女。虽然相貌平平,但脸上透着智慧,使她看起来很可爱。他鞠了个躬,试图想起她的名字。
“芮丝小姐,我是利维先生。”
“闪亮的钻石。”
“我们的级别标准。”她微微笑了笑。他们一直等到威廉直起身,把弄脏的衣服卷起来,塞进他最好的外套里。丹尼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微微笑了笑。“芮丝小姐,很荣幸再次见到你。”
“贝内特先生。我是被派来带你们出去的。我想,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里。”
“非常感谢您,夫人。太感谢了!”
芮丝小姐走在他们前面,并不回头看。外面雪已经渐渐停了,微弱的光线照着大厅和过道。这是十二月伦敦最典型的天气,几乎全是阴天,看不到太阳。”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威廉说道。他讲话很快,好像就是为了快点说,但其实他是想松弛一下,丹尼尔想。“这桩生意完成了,已经到手,我表现得怎么样?”
“非常好,所有人都非常好。”
“但我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说实话,我有点怕女王。”他笑着说,有点害羞,还有点惭愧。因为刚刚吐过,丹尼尔闻到了他呼吸中的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恩准了我们设计的王冠。”
丹尼尔想起了维多利亚,还有她拿起又放下王冠的情景。“没错。我想她喜欢那上面所有的宝石。”
“祝她好运。其实这些天连我自己都抵挡不住那些宝石的诱惑。我需要喝一杯,中午还要吃一顿牡蛎饭来庆祝一下,怎么样?饭钱和酒钱都由我来出。”
“他们还在拉得盖特山等着我呢。”
“那就让他们再等会儿。如果我们动作快,在太阳落山前就能赶到干草市场了。”
“我——”
“我认识那儿的一个犹太女人,如果你喜欢她,那她就是你的啦。如果你不喜欢,那你还可以挑其他的,挑也挑不完——”
他们赶上了前面的芮丝小姐,丹尼尔也停了下来不说了。芮丝小姐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看上去心情愉快,而且也没显得不耐烦。在她前面是一个长长的大理石的柱廊,里面扔着一些箱子。柱廊的窗户都在里面钉上了木板。
“好吧,现在。”威廉先走到那片黑暗中。丹尼尔看见他朝四下仔细瞧了瞧,有条废弃的船,黑黑的和威廉差不多高,但比他们俩加起来还要宽。丹尼尔看见那上面有口钟。他定睛看着。钟很厚重,侧面还刻着字,是一些竖着写的看不懂的字。威廉抬起双手摸着上面的文字。
“这个是用银浇铸的。”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听上去很像小醋瓶子的口气,就是年轻了点儿。“我敢打赌。芮丝小姐,你是从哪儿把我们带到这来的,是皇宫的珍宝馆吗?”
“这是白金汉宫,贝内特先生。我很伤心,您这么快就把我们都忘了。”她又接着往前走。“你们在这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献给女王的礼物。怎么处理它们现在已经成了个问题。”
丹尼尔听着她说。一些外国送来的柳条箱堆在这,盖子半开着,但还可以找到一些下脚的地方。一只土耳其大钟,钟上面的玻璃罩已经裂开了。丹尼尔想,在这堆东西里,应该有伊拉克送来的献礼,还有从古老城市掠夺来的黄金。
“世界各地的显贵们都进献上了礼物,再也没有地方存放它们了,女王也没有时间欣赏献给她的这些礼物。
芮丝的身影继续向前,威廉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在他们身后的微弱光线下,丹尼尔能够辨认出地板上的一些痕迹。他弯下身去看,那些痕迹应该早就有了,纵横交错着。从它们的轮廓来看,是光着脚踩的一些脚印。
“这是王权的代价,一些惩罚。”芮丝站在远处,很平静地说道,“小小的惩罚,在这样一个可爱的希腊地狱。”
“但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小女王。”
“当着她的面你可千万别这么说。”
“但是,我想,不如你那么可爱。”
“噢,是吗?”
丹尼尔把手放到地板上,量了一下离他最近的脚印,长度大概能从他的手腕到中指的指关节,也就是半个脚的长度。他用手摸了摸印痕,从上面捡起一粒黑色的小颗粒拿到眼前,散发着一股煤炭的气味。
“威廉,来看这。”
没有人理他。他站起身,又大声喊了起来。“威廉!芮丝小姐!”
但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自己一声高过一声的回音。丹尼尔从箱子堆里面走了出来,快步走到柱廊的尽头。在最后一个柱子旁边是一段延伸向下的楼梯,透过脏兮兮的窗户,还能见着点光线。他下了楼梯,沿着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向前走着,而地毯上布满了灰尘。他向前穿过一个用绳子拦起来的楼梯井有一个房间,房间里的壁炉是用血石砌成的,房间的四壁长着厚厚的青苔,地板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突然间,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停下来,仔细地听着,好像什么地方有声音。但离他太远了,远远得只能够听见人们活动的声音,是模模糊糊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远处盘子碰撞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他在想威廉和芮丝小姐要用多久才能找到他,或者他们是故意要丢下他的。威廉正准备去干草市场开心一下。
他刚才就以为自己是在地下室,但现在发现这才是地下室。地板一直向前延伸,再往前铺着地毯,一直铺到了地下室。前面走廊就更暗了,丹尼尔什么也看不清。他转过身,回想着他是怎么走到这来的。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身影,好像正在等他。
那个身影离他只有十码远。皮肤和衣服看上去都黑黑的,像是黑暗中的一种伪装。因为没有光线,它看上去太小了,不太像个人。丹尼尔想起了维多利亚,好像她刚才一直跟着他似的。直到那个身影开始朝他走过来,他才发现那个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是一个长长的金属块。
那个身影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看见那是个小孩。丹尼尔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孩子,即使是扫烟囱的也比这个孩子干净。煤灰沾满了小孩的鼻孔,耳朵里面也全是。只有眼睛依然清澈。
“你迷路了吧。”它的声音听上去很老,很低沉,好像不用喘气。“你迷路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是脚印。”
“对啊。”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看见这个孩子的脚光着,只有脚趾甲还能够看出来是白的,有点半月形的样子。
“你在这儿住吗?在皇宫里?”
“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它把那个金属块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丹尼尔这才看清那是个烛台,很旧,而且已经没什么光泽了。
“那没人知道你在这儿吗?”
那个身影咳嗽了一声,吐了口痰。丹尼尔看见了它的牙,一晃而过。“他们根本不会注意我的。我认识你,要不然你就不会在这儿看见我了。我一直在看着你,还有其他的人。”
“你说你认识我?”
“我以前见过你,穿得是另外一身衣服。”
丹尼尔伸出一只手,但那个身影并没去碰他的手,而是走开了。它嘶哑的嗓音中透出一种口音,是一种土话,好像是爱尔兰的。他以前好像在哪儿听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我想你是约瑟夫和玛丽吧。”
他弯下腰,盯着那张黑漆漆的脸。“是玛莎?”
“我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他在那儿蹲了下去,面对着她。他在想她到底多大年纪了。但是自从上次见到她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而且她那么的小,因为营养不良而没有完全发育。丹尼尔晃晃脑袋。“你有妈妈,还有哥哥。”
她往后退了退。“我现在自己还能过得去。”
“那你吃什么呢?”
“我自己弄,我忘了您的名字了。”
“丹尼尔·利维。”
她抬起头,朝后摆了下手。“我可以带您从这儿出去吗,利维先生?”
“那我会非常感激的。”他们开始向外走。外面的光线使丹尼尔只能看清前面那个人的轮廓,她瘦小的身影看上去有点像今天晨会室里的那个东西。“真高兴见到你,玛莎。你怎么会在这儿?”
“弗高带我来的,他是我哥哥。他以前是这儿的男仆的用人,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也许在工厂。我认清了这儿的路以后他才走的,我刚来的时候都是汤姆领着我进进出出。”
“汤姆?”
“他现在也不在这儿了,他以前住在这儿。他们一年前把他抓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么。”她转过头,像只小老鼠,咧着嘴笑着。“我看见那顶王冠了。女王很喜欢,是吧?”
“今天早上,你也在那儿?”
他们找到了那个用绳子拦着的楼梯井。玛莎蹲下身去说道:“我站在壁炉边上看见的。我在烟囱里睡觉,那的空间已经够大了。这的架子呀、角落呀,我觉得都像一间屋子那么大。那些扫烟囱的孩子们都知道我在那儿,但他们也没说什么。我觉得你的王冠漂亮极了。”
丹尼尔抬起头,看见玛莎正在等着他。她还是刚才那副表情,稍稍有那么点儿严肃。但看上去还是那么焦虑,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没时间说。“你们是兄弟俩吧。”
“对,我和我弟弟,萨尔曼。”
玛莎又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你们是女王的珠宝匠吗?”
“我们为皇家金匠铺干活。”他们来到楼梯的最上面,最后一截蜡烛照着杂乱不堪的走廊。最左边他可以看见一间宽敞的会客室,那里面的光线要亮一些,但也胡乱放着一些空架子。
“终于到了!我现在知道该怎么走了。要是没有你,我肯定要在这里面转上好几天呢。”他掏出钱包,他记得里面有半个英镑,想把它找出来,这样他钱包的分量也可以轻一些。他把那半个英镑递给了玛莎。玛莎把它放到嘴里,很饿的样子,好像硬币也能吃似的。
“我可以为你工作吗,利维先生?”
“我……”走廊的墙上有几面镜子。他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该说些什么,这时看到了镜子里他自己的身影。他的眼镜片映着烛光。“我只是个小店员。公司不是我的,玛莎。我没法为你提供工作——”
“我可以为您取东西,我跑得很快。我可以为您打扫卫生,我还可以抄写报纸。如果您给我针,我还可以为您缝东西。”她看着他,等着他回答。“我还可以继续住在这。我很希望能为您工作,利维先生。”
虽然他不太愿意,但内心开始有些动摇了,想要给她份工作。他把身体靠在宫墙上说道:“你说你认字是吗?”
她低下头道:“认识一些。”
“那你知道拉得盖特山吗?”
“知道。”
“那是我工作的地方,上面有一个标记,是一条金色的大马哈鱼,一条金鱼。你星期天中午过来吧,从后门进来。在科瑞德巷。每周半天,给你半个先令,你看这样可以吗?”
她举起手里的烛台。“我可以带一些麻布、蜡烛,还有其他的东西。”
“不用。”
“好吧。那我干什么呢?”
“你来了以后就学习写字。”
午夜时分,伦敦因下过雪而显得格外干净。城市的天空很空旷,透着无边的黑暗。
“告诉我还有什么?”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是女王,还有那个孩子。”
“那个该死的孩子,丹尼尔。”
“真的没什么了。布里奇说他会再定个时间的,就在下个月。我和威廉就走着回来了,他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干草市场。”
“为什么?”
“见到了女王让他很高兴。”
“但你好像不是很高兴。这真是四年来我们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我不会再去了。”
“为什么?”
“我觉得很惭愧。”
“为什么会惭愧呢?”
“你当时没在那儿。”
“就因为买不起柴火,生不了火?哈,丹尼尔。为你的运气惭愧吗?要想在这行做,只有女王的话最有分量。就像你们在皇宫里说的那样,这会为我们今后的生活扫平障碍。你快醒醒吧。”
“我没睡着。”
“你撒谎,你忘了我们刚到码头上时的情形吗?英国人看着我们,好像我们就是阿里巴巴和他的同伙。除了衣服,我们现在什么也没变。我们内心里永远都不会和这儿的人一样,你难道会因此感到惭愧吗?”
“不。”
“我们永远都是异族人。”
“我们已经来这儿四年了,萨尔曼。”
“对,四年了,还没有人能从血红色的地毯上走过,受到女王陛下接见,不是吗?到现在我们一直还没有机会。英格兰女王想要见我们,你还想怎么样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想再去了呢?”
“我不知道。”
“告诉我你下次会和我一起去,丹尼尔。”
窗台上放着三个浅色的空的酒瓶。还有一小块面包没有吃完。月光穿过瓶子变成蓝色。两个人躺在床上,都还没睡。
“丹尼尔,幼发拉底,求你了。”
“如果你想让我陪你,我会去的。”
字母A是射手的一支箭;
射手精心保管;
用它射鹿和啾啾鸟,
还有青蛙和硕鼠。
“很好。你已经抄完第一行了?”
“抄完了。”
“让我看看。”
一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有太阳。有两个人坐在公司门外的科瑞德巷旁,那个孩子在慢慢地朗读着,她经常读错,每读一个词都向前迈一步。她写的字像密码一样。
“很好。什么叫啾啾鸟,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那让我们接着读吧。”
“字母B是屠夫的一只狗,
“它的个头可不小;
屠夫喂它吃香肠,
直到它不再嗷嗷叫。敧两个人都笑了。小女孩蜷起身子,开始咳嗽起来。丹尼尔从她手中拿过小故事集。“就到这吧,今天时间到了,你学得不错。”
“我还不累呢!糑G1〗豹因为咳嗽,她看上去有些疲倦了。丹尼尔掏出五个便士。“今天太冷了。”
“我一点都不觉得冷。”她接过硬币,小心地放好。
“但我觉得冷了,我再读下去会得重感冒的。等春天来了,我们会多花一点儿时间学的。”丹尼尔怀疑以前有没有老师教过玛莎认字,应该有学校可以接收她这样的孩子,他会去留心一下这件事。
他们突然听到一阵拔门闩的声音,一抬起头就看见萨尔曼从里面走了出来。萨尔曼低头看看小女孩,冲她笑了笑,就把他黑大衣的领子拉紧说道:“早上好,玛莎。你今天读得怎么样?”
“还行吧。”
丹尼尔给萨尔曼让了个位置,让他坐下。“我自己学读书也没多长时间。我哥哥是个不错的老师,是不是?”他转身向丹尼尔。“不过在门外学习有点艰苦。”
“乔治不会让她进去的。”丹尼尔压低了声音,边说着边折起字母表装进口袋里。
“还不让进?玛莎现在可比他还干净呢。她从来没像乔治·福克斯那么脏。是不是,玛莎?”
她咯咯笑了起来,牙齿在风中打着颤。“我以前做过清沟工。”
“清沟工?”
“就在皇宫前面,我妈妈让我们做的。”
他们说着,丹尼尔就看着他们。小女孩和他弟弟靠在一起。玛莎的脸很干净,但看上去有点灰灰的,好像煤粉已经渗到她的皮肤里面。旁边坐着的萨尔曼洗得很干净,皮肤闪着光,好像坩埚里的东西产生了化学反应之后发出的白色的光。在冬天的阳光下,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了。
“就是掏淤泥,要钻到管道里面,用绳子、棍子,还有铁铲。我想你们大概从来没见过有人那么脏,满身是泥。我知道一些地方,你们如果到那儿去,就会发现那些地方的泥都积了好几年了。”
“从下水道到皇宫。你知道,两个星期后我们还会去女王陛下的皇宫里的。”
“利维先生已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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