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登上这片海岸以来有多少时间呢?我一无所知。我问过莫雷诺博士,他有一本日历,记载过了多少天。他告诉我:“6个月……”还说:“有几天的出入。”因为他担心搞错。
我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啦!只消6个月我们便不再能肯定、准确地计算时间,将来还了得!
再说,我们的疏忽大意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们的全部注意力和全部活动都用来维持生命。自给自足的问题需要我们用整天时间来解决。我们吃什么?只要捕到,我们就吃鱼,这变得日益困难了,因为我们不断地追逐把鱼都吓跑了。我们便吃海龟蛋和某些可食用的藻类。晚上我们吃饱了,但筋疲力竭,我们只想睡觉。
我们用“弗吉尼亚号”的船帆制作临时的帐篷。我认为必须在短期内建造一个更好一点的住处。
有时我们打到一只鸟:空中并不像我们开初设想的那样空无一物,有10来种我们知道的鸟类出现在这片新大陆上,清一色都是能飞得远的鸟:燕子、信天翁和其他几种鸟。须知它们在这片没有植物的土地上是找不到吃食的,它们在我们的营帐周围不停地盘旋,等候着我们可怜巴巴的饭食的残羹剩莱。有时我们捡到一只饿死的鸟,这就节省了我们的弹药和枪支。
幸亏运气好,我们的处境才不致变得太坏。我们在“弗吉尼亚号”的舱底找到了一袋小麦,我们把一半麦子播了种,麦子长成以后情况就会大为改善。但是,麦子会发芽吗?地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冲积土,这含沙的污泥由于藻类的腐烂而变得肥沃。不管肥力如何一般,这毕竟是腐殖土。我们上岸时,这土壤饱含着盐分;但后来滂沱大雨冲洗过土壤的表面,所有的洼地如今都积满了淡水。
然而,冲积土只在很薄的一层去掉了盐份:开始出现的小溪,甚至河流,水都非常咸,这证明冲积上还饱含着盐分。
为了播种小麦并且保存另一半的储存,几乎必须斗争:一部分“弗吉尼亚号”的船员想立即把小麦做成面包。我们不得不……
……在“弗吉尼亚号”上,我们有过一对兔子。这对兔子逃到陆地上,再也没有见到它们。它们准保找到了赖以为生的东西。这块土地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会生产出……
我们在这里至少有两年了!……种小麦大获成功。我们几乎可以随意吃面包,我们的农田不断增长。但对付鸟雀的斗争多么艰巨啊!鸟儿古怪地增多,在我们的农作物四周……
尽管上述提到的几次死亡降临,但我们组成的小部落却没有减少人数。我的儿子和由我监护的姑娘有三个孩子,另外三对夫妇,每一对也有同样多的儿女。这群孩子身体健康。可以认为,自从人类数目减少到这么几个以来,活力变得更加强盛,生命力变得更加活跃。但是,原因……
10年来,我们对这个大陆的情况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在我们登陆地点方圆几公里之内的情况。巴塞斯特博士使我们对自己的懦弱意志感到羞耻:在他的怂恿下,我们把“弗吉尼亚号”武装起来,这费时大约6个月,我们作了一次勘探航行。
我们是在前天回来的。航行持续的时间超过了我们的预想,因为我们想绕陆地一圈。
我们在我们居住的这块大陆周围航行了一圈,一切都令我们相信,这个大陆,还有我们那个小岛,是地球上存在的最后的陆地。我们觉得海岸到处都一样,也就是说,都是色彩对比十分强烈,而且十分荒凉。
在航行中间,我们深入陆地探寻了几次:我们尤其希望找到亚速尔群岛①和马德拉群岛②的痕迹。这两个群岛在地壳激变之前,位于大西洋,因此,必然属于新大陆——我们却看不到任何遗迹。我们所能证实的,就是地面翻得乱七八糟,覆盖着厚厚一层岩浆,在这些岛的原来的地方,无疑都出现过强烈的火山爆发现象。
①属于葡萄牙,有9个岛,位于大西洋,1980年获得自治。
②属于葡萄牙,在摩洛哥以西约500公里处的大西洋中。
我们没有发现我们要找的东西,我们却发现了我们没想找的东西!在亚速尔群岛的附近,我们眼前出现了人工斧迹,就在熔岩中间,显然,并不是我们以前的同时代人、亚速尔群岛居民的人工斧迹——这是柱子或陶瓷的残片,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莫雷诺博士观察过以后,提出这个想法:这些残留物大概来自古代大西洋岛人,火山喷发又使它们重见天日。
莫雷诺博士或许说得对。传说中的大西洋岛如果存在过的话,确实大致就处于新大陆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人类三次相继待在同一个地方,彼此又没有渊源关系,这是一件怪事。
无论如何,我承认这个问题使我变得冰冷:我们目前要做的事够多了,用不着考虑过去。
正当我们要返回我们的营地的时候,我们有一个强烈的印象,比起其他地方,我们周围好像是一个更有利于生存的地区。
这仅仅是因为以前在自然界满目可见的绿色,在这里并不是完全看不到,而绿色在新大陆的其他地方则是彻底消灭了。至今我们从来没有指出这一点,但这个事实是不可否认的。我们上陆时,寸草不长,而今在我们周围已长出许多青草。况且这只不过属于少量最普遍的草本植物。不用说,是由飞鸟把种子带到这里来的。
不应该根据以前的情况下结论说,除了这几种以前有过的草本植物,这里就没有土生土长的植物。经过最曲折的适应过程,相反,在整个大陆存在一种植物,它们至少处在雏形的大有发展前途的状态中。
这块大陆冒出海平面时覆盖着海底植物,这些植物在阳光下大半都枯死了。但有的还生长在湖泊、池塘和水洼中,热力逐渐使它们枯萎。这个时期,开始出现河流和小溪,由于水是咸的,更适合海藻和藻类植物生存。一旦土地表面,然后是深层失去盐分,水变成淡味,绝大部分这类植物便都枯死了。但其中有一小部分能够适应新的生存条件,就像以前在有盐份的水里蓬勃生长一样,在淡水里长得也很茂盛。这种现象还不止于此:这类植物有的具有更强的适应能力,先适应淡水,后适应空气,首先在陡峭的岸边,然后逐渐向内陆伸延。
我们实地发现了这种变化,我们终于看到,生存形态能与生理机能同时改变。已经有一些植物胆怯地挺立在空中。可以预见,有朝一日会这样生长出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新品种和从原先的事物秩序中产生的品种之间,将有一场激烈的斗争。
在植物界出现的现象也在动物界出现。在水流附近,可以看到原来大多数软体的、甲壳类的海洋生物正在演变成陆上生物。空中掠过飞鱼,它们的翅膀过度地长大了,更像鸟而不是鱼,而且它们内曲的尾巴使它们……
最后一部分残篇完整地保留了手稿的结尾:
……人人都老了。莫里斯船长已去世。巴塞斯特博士65岁,莫雷诺博士60岁,我68岁。我们大家都将不久于人世。但我们要完成一个前人完成过的任务,我们要竭尽所能,帮助子孙后代去面对等待着他们的斗争。
但子孙后代能延续下去吗?
我很想回答可以,如果我只考虑到人数的增加的话:孩子大量出生,另外,空气新鲜,在这个没有猛兽的地方,人会长寿。我们的移民区扩大了三倍。
同时,我也要回答不能,如果我考虑到我的共患难的伙伴们深刻的智力衰退的话。
我们这一小群遇难的人本来处在有利条件下,能充分利用人类的知识:这群人包括一个异常有毅力的人——莫里斯船长,如今他已去世;两个比常人受到更多教育的人——我的儿子和我;两个真正的学者——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诺博士。有了这样一群人,本来可以干一番事业。但我们一无所成。从一开始起,能维持物质生活就成了,而且如今食物仍然是我们唯一关心的事。就像在开始一样,我们用所有的时间来寻找食物,晚上,我们精疲力竭,酣然入睡。
唉!我们成了人类剩下的几个代表;毫无疑问,人类正在走向迅速的衰退,趋向于接近野蛮人状态。“弗吉尼亚”号的水手已经是粗野不文明的人,在他们身上,兽性越来越表现得明显;我的儿子和我,我们忘却了我们的知识;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诺博士也让他们的脑子荒废着。可以说,我们的精神生活已被取消。
许多年以前我们环游过这个大陆,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啊!今天,我们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况且,莫里斯船长已经逝世,当初是由他带领我们作长途航行的,而且负载我们的“弗吉尼亚”号也已破烂不堪,寿终正寝了。
我们在新大陆住下的初期,有几个人曾一个劲儿要造房子。这些半途而废的建筑如今已倒塌成废墟。我们大家一年四季都席地而卧。
我们身上穿的衣服早就一无所剩。在好几年里,我们以先是精巧的,然后是粗疏的方法编织的藻类植物巧妙地代替了衣服,后来,大家厌倦了花这种力气,气候温和使这种努力变得多余:我们赤身裸体地生活着,就像我们从前所称的野人那样。
吃饭、吃饭,这就是我们持久不变的目标,我们独一无二的思虑所在。
不过,我们过去的思想和感情多少还残存下来一些。我的儿子让已经成熟,做了祖父,并没有丧失温馨的感情,我以前的司机莫戴斯特-西莫纳保留着我从前是主人的模糊记忆。
但是我们曾是人这种微弱的痕迹——说实话,如今我们不再是人了——会随着我们一起永远消失。现在已经出生的后代不会经历别的生存条件。人类将到这些成年人为止——我写下这些文字时,他们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们不会念书,不会计算,仅仅会说话。人类将到这些孩子为止,他们牙齿尖利,肚子似乎总是填不饱。在他们之后,还会有别的成年人和别的孩子,以后又有别的成年人和别的孩子,越来越接近兽类,越来越远离他们会思维的祖先。
我似乎看到这些未来的人,他们忘掉了发音清晰的语言,失去智力,身上长满粗毛,游荡在这陰沉沉的荒漠中……
啊!我们希望尝试一下,不要变成这样。我们想竭尽所能,让我们人类的成果不至于永远丧失。莫雷诺博士、巴塞斯特博士和我,我们要唤醒我们麻木了的脑袋,我们要迫使脑袋回忆起所知道的东西。我们分工,用从“弗吉尼亚号”上找到的墨水,在这张纸上罗列我们在各门学科所知道的一切,以便后来的人们在完蛋的情况下,在经过或长或短的野蛮时期,感到渴望知识的心情再生的情况下,找到对他们的先辈的知识的概括说明。但愿那时他们能纪念那些人:不管怎样,他们还是竭尽全力去缩短他们看不到的人类兄弟的痛苦历程!
在死神的门坎上。
上面的文字大约是在距今15年前写下的。巴塞斯特博士和莫雷诺博士已不在人世。在登上新大陆的所有人当中,我属于年纪最大的人之一,如今我几乎是孤零零一人。轮到死神快要把我抓去了。我感到死神正从我冰冷的脚爬到我即将停止跳动的心上。
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我把记载着人类科学的概括说明的手稿放进一只从“弗吉尼亚”号搬上岸来的铁箱里,深埋在地底下。我在旁边埋上这些纸,卷起来装在一只铝盒里。
会有人找到寄存在地下的这些东西吗?会有人去寻找吗?
只能听天由命了。永别了!……
随着索弗尔博士译出这份奇特的文件,有一种恐惧袭上他的心头。
什么!四海人的种族来自这些人,他们曾经在汪洋大海中航行了漫长的几个月,才在巴齐德拉如今耸立的岸边登陆吗?因此,这些可怜的人以前属于有过光荣历史的人类,在他们看来,当今的人类只会牙牙学语!需要怎样才能让科学,直至对这些如此强大的民族的记忆永远消失呢?再简单不过:只要一阵难以觉察的颤抖掠过地壳。
文件提到的手稿连同装手稿的铁箱一起毁掉了,这真是不可弥补的不幸!不管这不幸有多么大,也不可能保留丝毫希望,因为挖掘地基的工人,处处都挖了个底朝天。无庸置疑,经过长年累月,铁被腐蚀了,而铝金成功地保持了下来。
再说,索弗尔的乐观主义也差一点无可挽救地被推翻了。即使手稿不提供任何技术细节,在一般的说明方面还是内容丰富的,而且不容置疑地证明,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人类比至今所完成的成果获得了更深入的探索。在这篇叙述中,包含了索弗尔所掌握的基本概念和他甚至还不敢想象的其他概念——直到解释埃东这个名字,关于这个名字,进行过多少徒劳的笔战啊!……埃东就是埃当的变形——而埃当是亚当的变形——亚当或许只是某个更古老的字的变形。
埃东、埃当、亚当,这是第一个男人永恒的象征,这也是对第一个男人来到地球上的一种解释。因此,索弗尔以前否认这个祖先是错误的,这个祖先的存在被手稿无可辩驳地确立了,正是这个民族理所当然地产生了像他一样的后裔。正因此,四海人什么也没有发明。他们只满足于重复前人所说过的话。
总之,这篇叙述的起草人的同时代人或许没有发明更多的东西。或许他们只不过也在重走在他们之前出现在地球上的别的人类走过的道路。这份文件不是提到过人称之为大西洋岛人的民族吗?索弗尔的挖掘最终在海底软泥层下面发现的,说不定就是这些大西洋岛人几乎不为人所知的遗迹。当海水席卷地球表面的时候,这个远古民族达到了认识真理的哪一步呢?
无论这个民族如何,在大劫难之后,已经留不下一点它的成果,而人类不得不重新从最低处迈向文明。
或许四海人也会这样。或许在他们之后,人类还会这样,直至……
人类无法餍足的欲望得到满足的那一天会到来吗?人类爬完了山坡,能在最终被征服的峰顶上休息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索弗尔俯在那份可尊敬的手稿上,这样沉思着。
通过这份在墓外写出的文件,他设想着在世界不断进行的这出可怕的惨剧,他的心充满了怜悯之情。由于前人在他之前经历的无数苦难而心酸悲哀,在无限岁月中世代积累的徒劳努力的重负中弯下了腰,索弗尔世系第101代的第三位男性代表、博士,缓慢而痛苦地获得事物永恒的周而复始的最后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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