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能看到她眯起眼睛,绷起了嘴唇。“因为你说他老婆是骗子。”
“哦,好了吧,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的话?好吧,走着瞧吧。我是为你好才告诉你。如果像阿尔弗雷德那样的男的觉得他老婆受到了侮辱,那就麻烦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那个家里的男人应该在家——沃伦花了快一上午时间,才决定他最好去跟他谈谈。这样做好像没道理,他害怕见到克丽斯汀;不过呢,一旦做完这件事,他就可以把一切都置之脑后。
可是他不用走近那座房子。转过街角,走到最后一个街区时,他碰到了阿尔弗雷德和六个孩子走在街上,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是星期天要去哪儿,也许去动物园。看样子简很高兴看到他:她抓着阿尔弗雷德那只没受伤的手,她非洲人式的头发上,扎了个鲜艳的粉红色蝴蝶结。“嗨,沃伦。”她说,那几个年龄更小的小孩停下来围了一圈。
“嗨,简,你打扮得真漂亮。”说完他对那个男人说,“阿尔弗雷德,我想我该向你道个歉。”
“道歉?干吗?”
“嗯,克丽斯汀说我跟格雷丝说的话让你生气了。”
阿尔弗雷德露出大惑不解的样子,似乎在考虑太复杂、太微妙,怎样都理不清楚的问题。“没有啊,”他说,“没有啊,根本没这回事。”
“那好吧,好吧,可是我想跟你说我没有什么——你知道的。”
阿尔弗雷德做了个小小的鬼脸,把他打石膏的胳膊调整了一下吊带位置。“给你提个建议啊,沃伦,”他说,“千万别太相信女人的话。”他像个老熟人一样,挤了一下眼睛。
克丽斯汀再打电话给他时,语气又是像女孩那样热情洋溢,似乎他们之间完全没有过任何问题——可是沃伦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样变化的原因何在,也永远不需要衡量这种变化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
“亲爱的,听着,”她说,“我想到现在,家里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是说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什么的——所以如果你明天晚上或者后天晚上,或者无论你什么时候能过来,我们都可以好好地——”
“哎,等一会儿。”他告诉她,“你听我说一分钟话好吗,宝贝——哦,对了,我想我们该别说‘亲爱的’和‘宝贝’那些词儿了,你不觉得吗?听我说。”
他站起来以强调语气,不再让步,他说最后几句话时,电话线绷紧缠到了衬衫上,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攥成拳头,有节奏地在空中挥动,就像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神情激昂的讲话者那样。
“听我说。我想跟阿尔弗雷德道歉,他根本他妈的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根本他妈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明白我的话吗?好吧,这是一件事,另外,我也受够了。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克丽斯汀,你明白我的话吗?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好吧,亲爱的。”她说得又快又温顺,她挂电话的声音几乎让沃伦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他仍然紧抓电话贴在脸前,呼哧呼哧的,这时他听到楼上朱迪思的电话听筒放回话机上的声音,缓慢而小心。
嗯,没关系,谁在乎?他走到装了满满一箱书的纸板箱前,狠狠踢了一脚,让箱子滑开三四英尺,腾起一片颤颤的尘雾;然后他眼睛扫了一圈,看有没有别的东西可踢或者用拳头砸,或者打碎、打破,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又走回原来的地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颠了两下,一只手的拳头抵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好吧,好吧,嗯,去他妈的。那又怎么样?谁在乎?
过了一会儿,随着他的心跳缓下来,他发现自己所想的,只是克丽斯汀的声音随着“好吧,亲爱的”响了一下就归于空寂。从来就没什么好害怕的。这么久以来,如果他以前跟她说话严厉点,她会立刻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好吧,亲爱的”——也许甚至还带着亲切和退缩的笑容。毕竟,她只是个愚蠢的伦敦街头妓女而已。
几天后,他妻子写来的一封信改变了一切。自从她回到纽约后,她大约每星期寄来一封匆匆写就的语气温和的信,用打字机打在漂亮的信纸上,是她找到工作的那间商业公司里的。但这封信是手写的,写在柔软的蓝色信纸上,处处看得出是精心写成。信上说她爱他,很想念他,想让他回家——不过马上又说,选择权完全在他。
“……回想起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问题更多出在我身上,而不是在你身上。我经常错误地把你的温柔当成软弱——那肯定是我所犯过的最糟糕的错误,想到这里就让我感觉痛苦之极,可是还有很多别的……”
她不改本色地用了一大段来写房地产方面的事。纽约的公寓荒很严重,她解释道,可是她已经找到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在一个邻近地方都不错的地方二楼的三个房间,租金惊人地……
他很快地看了有关租金、租约、房间大小和窗户的那部分,他多看了两遍她那封信的结尾。
“如果你想提前回国,富布赖特项目的人不会反对,对吧?哦,我真的希望你会——希望你想回来,我是说。凯西老是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老是说:‘快了。’”
“我要坦白一件很糟糕的事。”那天下午在朱迪思的客厅里用茶点时,她说,“前不久有天晚上,我听了你在电话上说话——然后当然,我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在你之前放下了电话,所以你肯定知道我在听。我抱歉极了,沃伦。”
“哦,”他说,“嗯,没关系的。”
“对,我想也是,真的。如果我们住得这么近,我想总会有这种侵犯个人隐私的小事情,要是我真的想让你知道我——嗯,没关系,你知道的。”过了一会儿,她淘气地、取笑般地看了他一眼。“我以前没想到你会发这么大的火,沃伦,那么严厉,声音那么大,那么说一不二。不过我得说,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女孩的声音,她听着有点俗气。”
“是啊,嗯,那件事说来话长。”他意识到自己的脸红了,就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直到他觉得可以再次抬眼看,就换了个话题。“朱迪思,我想我很快就要回家了。卡罗尔已经给我们在纽约找到一个地方住,所以等我——”
“哦,那么说你们是解决了。”朱迪思说,“哦,那可真是太好了。”
“解决什么?”
“让你们都这么痛苦的什么事呀。哦,我真高兴,你没有真的以为我相信了什么家里有人生病的胡话,对吧?有没有哪个年轻的妻子会为了那种原因,就独自漂洋过海?卡罗尔以为我信了,我当时甚至还有点不高兴。我一直想说,哦,跟我说说吧,亲爱的,跟我说说吧。因为你知道,人一老,沃伦——”她眼里涌出了泪水,她用手擦却擦不干净。“人一老,你很想让你爱的人过得幸福。”
沃伦启航前的一天夜里,行李都已经收拾好,地下室干净得像是花了一天时间擦洗后的结果。他开始完成最后一件任务,即把书桌收拾好。大部分书都可以扔掉,需要的文件全都可以一起放进行李箱里的最后一点地方——天哪,他就要离开这儿了;哦,天哪,他要回家了——可是他拿起最后一把东西时,露出了那个纸板做的小音乐盒。
他不急不躁地把音乐盒慢慢倒着演奏,似乎想让自己永远记住这首声音细细的、旋律忧郁的乐曲,他由着它唤起了一幅情景——克丽斯汀躺在他怀里喃喃地说:“哦,我爱你。”因为他也想把这记住,然后他松开手,让音乐盒掉进垃圾堆。
***选自理查德·耶茨短篇集《恋爱中的骗子》(LiarsinLov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