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一间魔法学院门口,我又遇到了那个在图书馆见到的人类骑士。我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魔法书,他坐下白马一声矫健的嘶鸣,已经到了眼前。
那时我已经知道,人类是我们的敌人,他也不例外。
他看了我一眼,从身后抽出了长剑。明亮的战甲、锐利的长剑在阳光下发出死亡的光泽。只要他走过来轻轻一挥手,我的身体就会裂为朽骨。
然而他没有看见,我们之间的草地下隔着一条深深的地缝,那是人类所无法跨越的。唯有这样,我们两才有了第一次咫尺天涯的谈话的机会。他收回了剑,对我说:“鬼族的人到这里来很危险的,尤其是你。回家去吧。下一次就没这么幸运了。”
我静静的回答:“我不走,我还要找到我族的秘宝,征服天下。”
我知道他一定会笑,然而我更知道他的笑和别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哪怕只是十分之一。于是我也对他笑了笑。
他把一卷魔法卷轴从裂缝的那边抛了过来:“拿着,征服天下的鬼族公主,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卷轴上记载着流星火雨,一种很高深的魔法。
从那天之后,我每每坐在空旷的夜空下,一扬手,绯红的星辰宛如起自我空荡荡的袖底,一如招魂塔上散开的满天彤霞。我宁愿我的法力就这样消耗在旷野,也不让这些美丽烟花绽放于血腥的战场。
那天,我目送着最后一朵烟花被荒原的夜风吹散成丝丝缕缕,一个绿色旗帜的英雄悄悄逼进了我。我想要逃走,却已经晚了。人类整饬的大军气势汹汹直逼眼前,我退无可退。他大旗一挥,无数神箭手挽弓搭箭,耀眼的光芒让我久谙黑夜的眼睛一阵刺痛。
这时,另一个英雄冲出来阻止了他。我惊讶的发现,他正是赠给我卷轴的骑士。
后来我知道,他叫罗德哈特,学成后效力于绿色的领主,而那位中年人,正是他的父亲。
他对父亲说,我是他一位鬼族的朋友,并邀请我去他的城堡稍作休息。我正好厌倦了流浪于是欣然前往。到了才发现,他家已经四面张灯结彩。
他父亲告诉他,今天晚上本城的公主会驾临,晚宴已经备好,银器都被仆人擦的发亮,连女仆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
罗德也很高兴公主的到来,欣然听从父亲的话,进屋换了一套新衣。父亲赞不绝口,罗德却望着我,似在征求我的意见。其实,我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滑稽,我从未觉得罗德好看过,喜欢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他对我的笑容里有那一点点别人不曾有的东西。
人类是一种奇怪的种族,他们总爱用斑驳陆离的它物来掩盖自己本来的身体。但我知道这是他们的自由。正如我是鬼族的公主,却偏偏希望有一天能和眼前的这个人类一起,浪迹天涯。
我真心的点了点头。
罗德比我更高兴,我知道他高兴的是能用美的一切来迎接公主了,如果是他来到我的王国,我也会这样,将鬼城中那最美丽的月光留下来,给罗德。
这是,罗德的父亲看着我,神色有些为难,他低声对罗德说:“公主来的时候,不如让这位鬼族的朋友去楼上休息,反正她也用不着吃什么。”
我装作没有听见他们的话,罗德抬起头看了看我,爽然一笑:“她不会介意的,艾莎是个很好的人。”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扶着光滑的扶梯,缓步走上了阁楼。他不愿意让公主看见我,这不过是人类自己虚荣,我当然不会介意。
我静静的坐在木桌旁,并不感到饥饿,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歌舞声,还有公主和罗德开心的大笑,不知道等了多久。
以前我认为,时光对我是没有意义的,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它们也可以慢的让人心痛。
直到外边宾客散去,我不知不觉的走了出来,却正好碰见了公主和罗德。她穿着五颜六色的布镶嵌成的裙子,耀眼的金发盘的很高。然而,从罗德的眼神中,我知道公主是美丽的。
公主止住了笑,淡淡的问罗德:“这是什么人?”
罗德笑了笑:“朋友,鬼族的朋友。”
公主抬高了声音:“鬼族?”
当她把目光转向我时,我镇静回答道:“是的,鬼族的公主。”
那个公主愣了愣,突然笑出声来:“她说她也是一个公主?”
罗德顿时涨红了脸,他拉着公主离开了。公主的笑声把大厅的空气震得微微颤动,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我真的是一个公主。
公主并不常来,所以我还是有很多的时间和罗德在一起。罗德总说我是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只因为我是那么坚定的相信自己一定能征服天下。而他的心愿却是找到传说中的云中城,找到那里的天使。
原来他们的城中是可以修建云中城的,几百年前,这片土地遭受了邪恶的诅咒,天使再也不肯眷顾这里的人民。他笑笑说,为这里重建云中城是他父亲的心愿,而他自己,只是想亲眼看看传说中最美丽的生灵。
于是我问他,最美丽的天使是什么样的,他说不知道,也许像蝴蝶一样美丽。他指着前方的一片花丛,一只蝴蝶正在一朵百合上轻轻舞蹈,深蓝色的双翼在花蕊间落下斑驳的倒影,我心中默默的想,原来他认为的美丽和我的真的不同。
终于有一天,我们不告而别,结伴离开了罗德的城堡,去寻找遥远的云中之城,去寻找诸神留与世间的美丽化身。
我们一起穿越山脉,河流,峡谷,草原,鲜花和芳草在我们的马蹄上印下痕迹,朝霞和落日在我们的征衣上绣满风尘。那些从我们眼中一纵即逝的芸芸众生——精灵,元素,野兽,龙,人类,千形百态,如恒河沙数。罗德经常在日落的时候紧皱眉头,遥望远方,这时我总在心中默默的问:罗德,到底哪一种才是你想要的美丽呢?
每天晚上,罗德会在马尾上打结,以计算过去的时光。我渐渐的也习惯了跟他一起计算日出日落。我数到马尾上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结,我知道,按照人类的标准,我和罗德已经在一起渡过了一年。
罗德在打第三百六十六个结的时刻表情十分忧郁,我知道他开始想念自己的家园,想念他的父亲和金发的公主。一年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对于罗德来说,这是他生命的七十或八十分之一。我至今仍非常感激罗德用他生命中这七十分之一的时光来陪伴我,陪伴一个永生的鬼族。
在云环雾绕的雪山下,我们终于发现了一座云中之城。
雪白的天梯直插云霄,望不到尽头,半空中金色的城门光芒闪耀,左右天蓝色的战旗绘满星辰,在阳光下招展,宛如天孙裁下的一段星河。
罗德的手有些颤抖,我替他推开了那扇写满古代文字的黄金之门。
雪白的剑光如匹练一般从头顶劈下,我还来不及思考,三只天使长已挥动着雪白的羽翼,将我围在中央。羽翼激卷的旋风将我吹倒在地,我抬头仰望着甲胄煌然的天使长,他们是如此的威武,英俊,雄壮。我在满天的剑光中竟然微笑了,因为我相信,他们守护的天使一定能美得让我惊叹。
罗德大叫一声,手下的骑兵冲了过来,想要救我。天使长互视片刻,其中两个飞上前去抵住罗德的骑兵,另外一个反手一剑,劈在我还在痴痴仰望的脸上。
那一剑从头顶一直到下颚,留下了沟壑一般,深不见底的裂痕。虽然没有鲜血流出来,我仍然真切的感到一种被抽空的剧痛。
我隐约听到罗德大叫:“艾莎!”一道霹雳闪电向砍伤我的天使长飞去。天使长扬手一挥,闪电被拢为一些尘芥,然而他手腕上也滴出浓浓的鲜血。
天使长冷冷的看着我,看我固执的撑着地上的血泊,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一手用撕破的披风裹住自己瘦弱的身体。
他眉头一皱,猛地抽剑,我感到脸上一阵细碎的裂响,和重生重死般的痛苦,然而这只能让我抓得更紧。
我脸上的剑芒迟疑了一下,因为剑刃已被我骨骼的裂缝紧紧锁住,于是我和罗德有了最后的出手机会。另外两个天使长已经和罗德的骑兵同归于尽了,现在我们差的只是这最后一击。
然而以我们现在的实力,似乎只有逃跑才能保住性命,只要稍微犹豫,天使长就会抽出长剑将我俩都劈为碎屑。
我刚想回头去看罗德,空中传来一阵炽热,万点红光落雨一般向我飞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白昼看见那些烟花。
阳光的辉映下它们显得有些苍白柔弱,宛如久病的公主,却仍然高贵而美丽。我笑了,原来罗德在最后一刻选择了他的信念,而不是我。
我全身燃烧起来,烧灼的痛苦奇异的温暖着我冰凉的肌肤。我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感觉。我微笑着抓着天使长的手臂,等待着这些烟花将我的肉体和他一起化为焦骨。天使长看着我的眼神,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不会明白罗德为什么会对我出手,更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怨恨罗德,为什么宁愿在他的流星火雨中倒下,也不愿意从我们苦苦寻觅的云中城逃跑——毕竟那三百六十多天的岁月对我不过是永恒生命中的沧海一粟,却是罗德整个生命的七十分之一。
我明白,人类追求的永生是实现伟大的信念,于是我是如此情愿,用自己的永生换取罗德的不朽。
满天的烟花中,我的肉体变得无比的轻,终于宛如一片枯朽的树叶,飘落地上。
罗德跑过来抱住我,不停呼喊我的名字。两行冰凉的液体落到我的身上,顿时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的谛视我的面容,包括罗德。而我现在只是一具焦黑的朽骨。我微笑了,从空荡荡的胸腔中吐出最后一口陈腐之气:“送我回家。”
罗德带着一只天使和我的尸体又开始了漫漫旅途。
其实我没有死,我只是不能说,不能动,长久的躺在棺木中。但是我仍然能感到周围的一切,感到罗德看到天使时的失望。
天使一身白色的长袍,褐色长发披在双肩。他挥舞着健壮的翅膀说:“天使的确是世间最美丽的生灵之一,但不是你寻找的那种,因为我们没有性别。你要的美丽在遥远的大海上,那些礁石上不停唱歌的人鱼。她们有着金色的秀发和大海一样幽蓝的眸子。”
于是我们又来到了大海。这里有无尽腥咸的海风和蓝天白云,还有漂浮在海上废船的残骸。
罗德开始每天在桅杆上刻下痕迹。当那些痕迹排列得和他的肩头一样高时,我知道,又是一年过去了。
在一个宁静的月夜,我们终于听到了美人鱼的歌声。
歌声在海风中远远传来,宛如月光敲打着大海的琴键。人鱼披散着垂地的金发,浅绿的尾鳍在洁白的礁石上轻轻拍打。她眼中的蓝色只要化开一滴,就是整个大海。
远近的船只都停伫在人鱼的周围,船舱中传来无尽的赞叹:
“和天使一样美丽。”
“和公主一样美丽。”
“和仙女一样美丽。”
罗德默默的注视着她,他没有停船,更没有上前祈求人鱼的祝福,他只是注视着她,任船只从礁石旁缓缓驶过。
天使站在我的棺木旁,叹息道:“罗德,你到底要寻找怎样的美丽呢?……大陆的东面,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座传说中的元素之城,据说里边的小精灵是天下最美丽的生灵。”
罗德疲惫的摇摇头,他看了我的尸体一眼:“算了,我先送艾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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