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位剑仙姓什么,只知道所有的遗物上都刻着一个“铏”字。
我在这个山谷中生活了整整七年。在崖壁上作画,在月光下习剑。
第七年中秋,我的剑终于能一如其名,天河般从山谷中倒悬而下。
于是,我劈开谷底隧道走了出去。
在我二十四岁那年,我第二度获得了新生,从蜚声天下的画师,变为了武功盖世的剑客。
于是我再度拥有了财富、名望、地位,一切的一切。
一年后,我以天河剑对决天罗教教主。虽然只是平手收场,但天下已没有人敢向我挑战。
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发老者。他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但是还是邀我决战。我并不想杀他,但是我手中的剑感到了他绝望的杀意,于是剑化长虹,刺入了他的胸口。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女孩的父亲。
他坚信我就是凶手,宁愿拼死一战,也不能容仇人逍遥法外。
我将长剑从他体内拔出的那一刻,突然理解了他。理解他对女儿的爱。
若有人杀了我的弟弟,我也会不顾一切为他报仇的,无论我是拿着天河剑的绝顶高手,还是当年那个怀揣生锈匕首的小女孩。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我突然感到,我杀死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自己的过去,是心中最后的一点良知。
我伏在血腥中不住呕吐。从那之后,我再不愿与人决战。江湖中人总是力强者尊,杀人不过是一件寻常的事,然而谁有知道,这杀戮后边的正义,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那段时间是我最消沉的日子,我沉浸到对自己的自责、与对弟弟的无限思念中去。
我躲入阁楼,成天烂醉如泥,无法作画,也无法练剑。
然而,命运之神是无法纵容我这样消磨自己的。因为它交给我的使命,我还远未完成。
一日,我稍微清醒的时候,收到了一张来自玄玑谷的请帖。玄玑谷,是当世最负盛名的机关制造流派,玄玑谷主人,则是天下唯一的机关术大师。
谷主说,他看到了多年前我为歌帆绘制的写真,折服于我的画技,只是当年的歌帆远非天下绝顶的美人,我用绝顶的画技去描摹了这样一位庸脂俗粉,实在让人遗憾。而玄玑谷中有一位真正的绝顶美人,希望我能去为她作画,让她的美貌与我的画技一样,流传千古。
那时候的我,却因为终日醉酒,连画笔都要拿不住了。
但我最终还是挣扎着收拾行装,去传说中的玄玑谷见这位绝代佳人。
天下至美之景,至美之人,对每一个画者都有着秘魔一般的吸引力,我的身体虽然已被美酒侵蚀,但我的心还荡漾着画者的血液。
我坐在玄玑谷的大殿内,无数华服美人在我身旁来回穿梭侍奉,每一个都艳丽绝俗,都比歌帆更美,然而,她们都不是真人,只是机关人偶。
我对传说中谷中的第一美人更加期待。
玄玑谷主邀我入内室。他坐在我对面,脸上戴着一方木质面具。墨色的大氅让他显得庄重、威严,但面具后的目光却是如此温和,宛如流水一般,让我烦躁的心也渐渐沉静。
我们彼此注视了良久,都没有说话,这是天才和天才之间才有的对视。
午夜的月色流水一般从我们之间淌过,宛如一条静默的河流。
良久,他轻轻摘下面具,微笑着说:“所谓这玄玑谷第一美人,就是我。”
我一怔,是的,不一定要女子,才可称天下第一美人。
那时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的容貌。
我几乎惊讶得昏倒在大殿上。
诚然,他非常美秀。然而,并不是他的美丽让我震撼,而是因为,他长得竟如此像我的弟弟。
那一瞬间,我几乎怀疑他没有死去,而是逃过了死神的追捕,在某个阴冷的山谷中,成长起来,如今已是玉树临风的少年,却又恶作剧般的作弄他姐姐一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不可能,我曾亲眼看见他死去。也曾亲手将他埋葬。
七年前,我将他重新安葬。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天下无双的画师、万人尊崇的名士就瘫倒在污秽的泥土中,撕心裂肺的哭泣,一块块拾起他幼小的骸骨……
七年了,那冰冷的感觉还在指间。
这时,他对我微笑了:“不知道这样的容貌能否打动你,为我作画?”
我紧紧咬住嘴唇,让心中奔涌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下去,我低声道:“再没有另一张脸更值得我动笔了。你应该感谢上苍,赐给你这样的面容。”
他淡淡笑了:“我们都应该感谢上苍,是他赐给了我们才华、财富、力量、荣耀,一切的一切。他可以轻易成就我们,也就可以轻易毁灭我们。越站在颠峰上的人越该敬畏,难道不是么?”
我轻轻点了点头。他说的也是我想说的,我们本是一类人。
他又笑了:“动笔之前我们能否打一个赌——用你的画,和我的人偶。看到底谁的作品,更接近天地奥义,谁才是这个世界上,无双无对的天才。”
我看着他,提起了兴趣:“赌注呢?”
他笑了:“赌注就是你、我。输的那一个,要拜对方为师,终生做他的奴仆。”
我一时默然,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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