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轮回之广,它至少让弟弟来到了我身边,陪我渡过了最快乐也最痛苦的时光;它至少让我们在山林中苟延残喘,让我独自照顾、拥有了他整整两年;它最后也没有完全夺去弟弟的视力,他走的时候,还睁着双眼望向空中的圆月,我知道,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看到了我画给他的,那些花前月下的传奇……
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然后跪在他坟前,不吃,不喝,不动,两天两夜。
不知为何,这两天两夜中,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然后,我收拾行囊,下山了。
望着越来越远去的山峦,我在心中立下誓言:弟弟,我会画出最美的传奇,让你心爱的故事演下去。否则,我就随你去那个渊薮,用我白骨化成的灵魂继续讲给你听。
我风餐露宿,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并不在院中,据说游仙五岳去了。凭着手背上那块精心保存的模糊红印,我顺利进入了画院。
我明白,画院中的每一个人都从心底轻视我,因为我在他们心中,不过是一个无心交了好运的小乞丐。我能读懂大家眼中的轻蔑,却并没有立即在人前展现我的画技,而是虚心学习一切绘画的技法,并每夜练习到清晨。
三年之后,我知道自己的画技已经大成,只苦苦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恰逢画院三百年诞辰庆典,画院主持命弟子将主殿前的一面墙壁粉刷一新,他们要院中最好的七位画师,为这百年画院共同创作一副长卷,作为镇院之宝,万古流传。但他们苦苦等待,谁也不敢动笔,因为他们还妄想等到游仙五岳的非衣画师归来,为这长卷点染上第一笔。
他们没有等来非衣画师。事实上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传言他已求得大道,成仙而去。
他们等来的,是我。
第二天朝阳升起的时候,粉壁上多了十二幅图画组成的长卷——十二篇唐人传奇。
那是弟弟最心爱的十二篇传奇,我亲手绘制的传奇。
所有的人宛如被雷霆击中般,愣在庭中。人们从不知所措,到目瞪口呆,到掌声雷动,到热泪盈眶。我就这样一举成名。
那些最蔑视我的师兄们,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登上了西麓画院次席画师的宝座。此后,他们不止一次在烈日下,皓月下,大雨中反复观摩我描绘的长卷,他们嫉妒得发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感慨上苍为什么不让这样的杰作诞生在自己手中。
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虽然我得到了画院的认可,但外界对我仍或多或少有着怀疑。找我作画的人并不多,富可敌国的梦想虽已有了指望,但还没有实现。
这时,另一个机会来了。由于非衣画师的离去,为新任花魁写生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本届花魁歌帆姑娘,惊为天人,比秋鸾更美,脾气却也更大。她拒绝见我,而是一心一意等待着非衣回来。久等无望后,她也偷偷找过别的画师,但画出来的作品却是看一眼就撕了,她甚至绝望的宣称,世间没有人能复写她的美貌,除了非衣。
于是我拿出当时所有的积蓄,化妆成客人,去见了她一面。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埋头开始作画。
我画的是一个侧影。
似极了歌帆的侧影。只有我知道,那清丽绝尘的侧影,并不属于歌帆,而是属于千百年前的传奇中人。
传奇是遥不可及的,却也是每个人的梦想。将凡俗中的烟花女子画为仙子,就须让她活在传奇中。
千百年前,唐人的传奇,传奇中人的神仙风骨,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成就了歌帆的美,这必定是她无法想象的清艳。
不出所料,当画完工的时候,歌帆轻轻瞥了一眼,就禁不住惊呼出声,她再也顾不得矜持,赶到我身边。我不动声色,缓缓举起烛火,请她仔细查看。随着烛影摇动,她一路惊叹,赞赏不已。
这时,我的手微微倾斜了一下,一滴烛泪滴到画中人的眸子上。
歌帆心痛得惊呼连连,赶紧小心翼翼的将烛泪刮去。我却在她身后微笑了。
歌帆之美,犹在于眸子颜色较常人为淡,其中水气氤氲,如春潭化冰,不可言说,更万难描摹。然而这一滴落下的烛泪,拭去后恰恰会减淡丹青底色,浸透宣纸后,留下淡淡痕迹,却正好是传神写照之笔。
从那之后,没有人怀疑,我是当今独一无二的画师。
也许多年以后,能有画师模仿我滴蜡的伎俩;甚至,他还能模仿到我的笔墨技艺,但他模仿不到我的心。
因为,每一次,我都将人物当成传奇中人来画。
我为我笔下的每个人物都找到了最合适的唐传奇,所以才能洗去她们的俗尘,而带上传奇的色彩,所以,才有了与众不同的意义。
我渐渐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
当我有了足够的钱之后,我重新安葬了弟弟。六寸厚的金棺,尺二银椁,奇珍异宝,陪葬无数。
我开始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岁月。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对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然而,树大招风,我奢侈、张扬的做派,以及不近人情、恃才傲物的性格,几乎给我带来了杀身之祸。
天罗教长老爱女是我疯狂的崇拜者。她瞒着父亲,远赴千里来到画院,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那时极不愿意和江湖中人打交道,只得早早躲了出去。
当我回来的时候,却在房中发现了她的尸体。
我知道是有人陷害我,但却百口莫辩。
女孩被虐杀致死,手段之残忍,早已犯了众怒。天罗教出动了几乎所有高手,七日内要取我人头。为了活命,我只能抛弃了优渥的生活,再次在山林中躲藏。
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那些神行绝迹的武林高手很快发现了我的踪迹。我再次被逼到了悬崖上。
我记得这正是多年前,我抱着弟弟来到的那个悬崖。
既然一切都有天意,何妨在此结束。
我大笑着跳了下去,因为,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弟弟在云雾的对面,微笑着等我,一切繁华、苦难、快乐都已结束。
可笑的是,我并没有死。当我从厚厚的藤萝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幸运的邂逅了另一个传奇。
山谷中空无一人,似乎百年没有人踏足,在峭壁上的一个小小石穴深处,我发现了一个唐时剑仙的衣冠冢。里边留下了一柄剑、几卷书。
剑名天河。书名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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