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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38节 闹心的巴局座

  巴立卓的脾气变坏了。他原来是个笑弥陀不笑不说话的,现在瞅谁都像欠了他的钱似的。脸黑嘴黑如同凶神恶煞一般。从前做副职时老觉得憋屈,天天盼着坐上头把交椅,如今做了一把手了却处处觉得难受。杂七杂八的人没完没了的请示汇报,扯皮事麻烦事闹心事层出不穷,难有片刻的安闲。巴立卓年轻有为,脾气却像更年期的中年妇女,说翻脸就翻脸,中层干部都怕他,只有梁菁菁发自肺腑地称赞说,到底是局长啊工作多有魄力啊。

  梁菁菁办公室的门整天大敞四开,谁也别想偷偷摸摸地溜到巴局长那里去。梁菁菁甚至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足不出户就可以知道对面办公室的情形。虽然巴局长的门关着,里面也没什么动静,但她能感觉到巴立卓是在会客,还是在批阅文件。

  对于巴立卓来说,最费时的事情就是外出参加会议。好在梁菁菁已经学会了甄别,大体知道会议重要不重要,该不该一把手参加。有些会议一把手是可以缺席的,比如安全生产、计划生育、达标创奖等电视电话会议,再比如地方部门召集的形形色色的通报会表彰会。这些一般性的会议副总经理去点点卯就可以了,一把手大可不必御驾亲征。但是有些会议,那是千万千万不可以缺席的,一是上级领导听取汇报的会议,巴局长若是缺席就显得太不讲政治了;二是有关人事安排或者资金安排的会议,有资格参加的却不参加,那可是太划不来了。

  虽然梁菁菁的进步很大,但仍需要巴立卓抽出时间教导她。每次巴立卓批评她,梁菁菁总是很受用地听着,仿佛挨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哪天巴局长忘了评点她几句,她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少了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巴局长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件和接见不完的人,故而巴局长感叹自己不自由,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了。梁菁菁听了深感责任重大,更加坚定了为他分忧减负的决心。按照巴立卓的提议,秘书小卢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这使得梁菁菁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不能不加倍努力。

  这天下午,巴立卓去市里喝酒回来,拔掉了座机关掉了手机,并对梁菁菁说谁也不许打搅我。巴立卓刚躺到套间里的床上休息,就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开始他以为是用户闯进来投诉的,后来争吵声越来越大,巴立卓有些火了,走出来一看,原来是师傅和邓闻被挡在了门外。巴立卓连声呵斥梁菁菁无礼,说你怎么敢阻拦我师傅呢?一边说着,一边笑容可掬地拉起了师傅和邓闻的手,真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师傅显然有些拘谨,他环视着美仑美奂的办公室和宽大得像一铺炕的老板台,那神情就像是南美土著忽然到了纽约。

  邓闻感慨说,“见小巴局座比见皇上都难啊。”

  巴立卓连忙道歉,“都是我不好,和老同志沟通联系的不密切。”还再三表示,“虽然我分身无术,但是你们可以随时随地地找我小巴。”

  邓闻这才说明了来意,他俩要代表提前退养的职工讨还公道。他们算了一笔账,说每个人至少损失了两万元。如果不是当年省局政策的误导,他们十几个老同志是断然不会提前回家的。巴立卓和颜悦色地解释说:“你们提前内退买断,是邮电分营前的事情了。我这边现在是电信局了,没法代表原邮电局说话的。再说省局也已经解体了,分别变成了邮政局、电信局和移动公司。”

  师傅叹气:“好好的日子分什么家?搞得乱七八糟的。”

  邓闻说,“我们不管你们怎么分家,反正我们生是邮电的人死是邮电的鬼。你们电信的人最多,楼也最高,我们不找你找谁?”

  师傅说,“好歹你是我的徒弟,你就忍心看着我上当受骗吗?”

  虽说新官不理旧账,可是巴立卓不能拒师傅于千里之外,就说你们二老劳苦功高,个人的生活困难我愿意帮忙解决,云云。邓闻说我们大家伙气不公,凭什么把我们骗回了家,眼看着在岗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巴立卓百口难辩,心想既然解释不清还不如冷处理,能拖几天就几天,于是敷衍他们说:“等我问问省里头的意见吧。”

  巴立卓没想到,第二天师傅和邓闻率松河地区提前退养的人杀奔了省城。巴立卓接到限令他接人的电话时,上百名老同志已将省局围得水泄不通。巴立卓这才醒过神来,原来师傅和邓闻来找他,只是打个招呼而已。他们早就串联好了这次群体上访事件,而且是全省范围的大串联。

  巴立卓不敢怠慢,立即带了两辆面包车亲往勤王救架。到了省局一看,老迈的邮电男女一律身穿邮电制服,整齐划一地坐在大楼的台阶上,绿鸦鸦的一大片恍如苍凉的秋色。在声势浩大的上访人群里,巴立卓好不容易找到了师傅,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师傅的头发全白晶莹胜雪撼人心魄。巴立卓和师傅谈判,“跟我回去吧,您的四个孩子可都在邮电系统啊,你得为他们着想。”

  邓闻等人冷眼旁观。师傅不想当“叛徒”,昂然作答:“现在不兴株连了,你还能灭了我九门怎的?”

  巴立卓哭笑不得,改口说:“师傅你还没吃午饭吧?先喝点儿水,休息休息,咱有话慢慢说。”

  师傅眼角微红,“你说了不算,你还不是省里的头头。”

  巴立卓拍胸脯,“可在松河老邮电的圈子里,我说话还有份量吧?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徒弟,就跟我走,我请您和大家伙下馆子去。”

  随行的梁菁菁等人也叔叔阿姨地叫着,千哄万劝地把邓闻等人拉上了车。巴立卓默默清点了人数,正好十八个。上访的老同志又饥又渴,进了饭店饱餐了一顿。看着师傅疲惫不堪的样子,巴立卓又心疼又很无奈。归来的路上,巴立卓陪着师傅坐在面包车上。小龚只好开着“巡洋舰”空跑了一趟。

  闹心事儿层出不穷。次日刚上班,巴立卓就看到了松河日报上的一则消息。标题和文章都很醒目,足足占了四分之一的版面。巴立卓看得满屁股生疮,一针针刺来地疼。

  家住铁东的李先生,最近遇到了一件怪事,当他兴冲冲地第一次在家接听首个电话时,听到的却是催费电话。李先生纳闷,自已刚装的电话还一个未打,“欠费”竟然高达一百多元,正当李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他家的电话就被电信部门停机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记者署名是李纤雨。又是这个李纤雨!他将报纸摔在了案头上,正要叫许维新来商量,就见梁菁菁敲门禀报,说有个女记者求见。

  巴立卓气不打一处来,冒出一句:“带李玉和!”

  “想不到巴局长还很幽默呢,”李纤雨循声而入,笑嘻嘻地说:“我可不想当李玉和,但不反对你把我看作是李铁梅!”

  巴立卓起身,“失敬失敬,李大记者大驾光临,兴师问罪来了?”

  梁菁菁沏了杯茶,悄然退下。李纤雨俏皮地说,“巴局长,你不要以为我负荆请罪来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冕之王,何罪之有?”

  “还请巴局长体谅,我是跑经济新闻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我们欢迎舆论的监督,可是你还有你更好的选择,那就是核实之后再口诛笔伐。”

  李纤雨微微一笑,从包里拿出一篇稿子,轻轻地搁在桌子上,“这是记者追踪,请审阅。”

  巴立卓接过来看了看,概要如下:

  为了弄清究竟,记者来到了松河电信局铁东营业厅。据负责人介绍,电信部门对于一些旧号码进行重新放号,按规定必须要对该号码冷冻六个月,放号时必须清空所有费用,像李先生的初装电话一个未打,就遭遇停机,系电脑放号员的失职误操作所致。该负责人承诺,他们将尽快开通李先生的电话,除了话费清空外,还将在月租和话费上给李先生造成的损失给予补偿。

  松河电信局巴立卓局长表示,要严肃处理并举一反三地查补管理漏洞,保证此类错误不再重演……

  巴立卓又气又笑:“看来你不是上香的,而是来拆庙的。”

  “不打不成交嘛。这次你的职务是局长,没错吧?”

  “李大记者,请允许我叫你一声纤雨同志,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值得你劳心费力穷追猛打?”

  李纤雨笑了,“劳驾你还是叫我纤雨妹妹吧。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何况公信即为媒体的生命力。”

  “纤雨妹妹,问题只在于你有话语权,可以左右视听。”

  “早就想来拜访巴局长了,但我听说你们一直在忙着分家,所以不敢打扰。”

  巴立卓冷冷道:“说吧,你还想怎么样?”

  李纤雨又是莞尔一笑,“我们总编派我来,向你们求援来了。”

  “闻所未闻,向我们求援?”

  李纤雨循循善诱:“办报纸不只是为了主持公道,办报纸是为了吸引公众的眼球,好让大家喜闻乐见,好叫商家来打广告。所以报纸是否公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吸引读者。我越来越觉得,电信业是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

  “是啊,恶炒电信快成了一种时尚了。我们拼命地发展,让通信业整整超前了十年,反而成了罪过!”

  “企业利益的最大化,就是全社会利益的最小化。垄断是对全体人民的公然抢劫!”

  巴立卓大叫:“岂有此理,我乃泱泱国企,企业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国家的利益就是人民大众的利益!”

  李纤雨脖子一梗,“媒体是民众的喉舌,有责任为民众鼓与呼!”

  “别老是强调媒体如何如何,天下的文章都是人写的,舆论也在于引导。人多就一定正确?众口一词的就一定是真理?成语中有三人成虎的故事,文革中有亿万人澎湃的红海洋。中国电信真是十恶不赦吗?请手下留情吧,棒杀了中国电信就那么美好?就不能给我们修正改革失误的机会吗?就不能让我们休养生息片刻吗?”

  李纤雨连连摇头,“我今天不是来和你争论的,只想研讨下广告的问题。”

  巴立卓正色道:“我知道了,你来拉广告,我要破费银子了。”

  “可以这样理解,不拉广告我们报社吃什么?你说那么几十个版面,就卖那么几角钱,连纸钱都不够。”

  “在我听来不像是请求,有点儿像抢劫,而且明火执仗!”

  “我郑重声明,我是来和您协商的,买卖自由平等自愿。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家移动公司怎么天天打广告,你们为何按兵不动呢?”

  巴立卓说,“各有各的活法,不过我改变主意了,可以适当发一些,新技术方面的,比如‘一线通’ISDN,也算是讨好李大记者。”

  李纤雨做欢天喜地状,“那就太谢谢巴局长了。”

  “我希望过火的报道越少越好,国有企业也禁不住折腾啊。所以,你和你的同事最好能主持一部分公道,也帮我们说说话。”

  李纤雨扑哧笑了,“巴局长的理解力相当精确,好一个一部分公道啊。这世界确实鱼龙混杂,半真半假半黑半白的东西居多,所以连公道也掰成这部分那部分。”

  巴立卓不笑,“你回去请转告总编大人,就说巴立卓这部分唐僧肉半推半就了。”

  刚送走了李纤雨,保卫科长慌里慌张地来了,报告说门口来了一伙闹事的,将花圈摆在咱的大门口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采取措施?”巴立卓张口就训斥,然后去窗口处俯瞰。果然,大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过往行人驻足围观,隐隐间还有哀乐夹杂着哭声响起。

  正说着,许维新和邹宽来了。邹宽是省电信局的下派干部,分管后勤保卫这一摊。巴立卓听清了情况,由于市政道路扩建,原本竖在路边的电线杆跑到马路中央去了。夜深人静,一对兄弟驾驶摩托车上路撒欢,不想被电杆的斜拉线夺去了性命。

  巴立卓问那条路竣工了吗?邹宽回答说刚铺了一半油路,全线禁行的。巴立卓说谁的孩子谁抱着,这是市政方面的事情,赖不着电信局。关于眼下的事,大家都觉得还是由公安机关出面好,以免事态扩大。巴立卓就给公安局的高副局长去了电话,对方说你们邮电系统历来是重点保护单位,我们这就出动警力。

  巴立卓把任务布置给邹宽,叫他配合公安局行动,并做好相关的取证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梁菁菁过来吱唔道,“法院送传票来了。”

  巴立卓烦躁,“来的好快,对簿公堂在所难免了。我现在想问问,是那个混帐工程队干的好事?”

  许维新说,“是王二美的工程队。我们确实有过错,杆路和拉线都没有夜明标志,所以才……”

  巴立卓一挥手,交待梁菁菁说:“你去把常年法律顾问找来,我们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傍晚时分,巴立卓和邹宽宴请金律师。为感谢金律师当年指点迷津,巴立卓特意代表夫人孔萧竹和儿子起杯敬酒,说巴奢不仅没有落下任何伤疤,而且还帅得快要超过歌星蔡国庆了。梁菁菁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捏着酒杯站到金律师的身前,口口声声代表全体普通员工向金律师致以崇高的敬礼,说他才华盖世名震松河。至此,巴立卓才切入正题。金律师听完了案情介绍,皱眉说这个官司必输。巴立卓不太高兴了,说:“金律师您不是长他人志气,灭我的威风吧?”

  邹宽在上级机关呆久了,说话办事很理论很书生气的,插话道:“我们聘请您做法律顾问,只是为了打赢官司。”

  梁菁菁吓了一跳,拿眼去看巴立卓。巴立卓哈哈一笑,“金律师,您别见怪。他说的是实话,道出了我此刻的心声。您说说看,我怎么才能打赢这场官司?”

  金律师不恼,反问道:“你们听说过法院的‘四个倾斜’没有?”

  梁菁菁很想缓和气氛,就撒娇似的连说没听过没听过。

  金律师娓娓道来:“男人和女人打官司,向女人倾斜;老的和小的打官司,向小的倾斜;富人和穷人打官司,向穷人倾斜;集体和个人打官司,向个人倾斜。”

  巴立卓喟然叹息,“主要责任并不全在电信这边,市政不修路哪能出这档子事?”

  金律师说:“你就别指望市政那边了,你是中央企业,理所当然的唐僧肉,不吃你吃谁?”

  巴立卓不服,“我要找市长评评理。”

  金律师摇头,“我看最好是庭外调解,花钱免灾吧。”

  巴立卓说:“我怎么越来越觉得我是弱势群体了,谁都可以欺负我,谁都想克扣我。”

  金律师看了看他,说:“看在你我多年情谊的份上,我还是要尽力的,能少赔点儿是点儿。可是目前还没有《电信法》,只有省里颁布的地方条例,你们无法可依,明显处于下风。”

  酒席散了,小龚开车先送金律师回家。巴立卓忿忿不平地对邹宽和梁菁菁说:“这个王二美,啥时能叫我省省心啊!”

  梁菁菁说:“他又不是故意的。”

  巴立卓在前排扭回身,大声道:“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的,还不得把他枪毙了?”

  梁菁菁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马上改口:“就是,王二美向来就不是省油的灯。”

  巴立卓转而对邹宽说,“王二美必须负连带责任的,也就是说,他要负责经济赔偿的,起码四分之一。”

  在金律师等人的斡旋下,死者家属最终得到了安抚,电信局和市政公司各赔偿了二十万元、八万元。按照巴局长的提议,王二美领导的线路工程队将课以五万元的罚款。王二美是以个人承包的方式施工的,罚工程队的钱就等于掏他的腰包。王二美一肚子冤屈,几次上楼去找巴局长,都被梁菁菁给挡了驾。他女人霍芳找到了孔萧竹,希望她吹吹枕头风,帮一帮王二美。孔萧竹没提自己和巴立卓分居的事实,而是满口答应。

  在收编了最后一家社会寻呼台之后,孔萧竹才真切地意识到寻呼业务的前景灰暗。足足有半年时间,孔萧竹都是心神不定的,既期待着联通人马的进驻,又害怕融合那一天的到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孔萧竹确实帮王二美说话了,请求巴立卓放他一马。巴立卓在电话里冷笑,“好心替王二美擦屁股,反倒擦了一手屎。”

  话无好话,气得孔萧竹砰地一声摔了电话。王二美更慌神了,数次去敲巴立卓的家门。接连两个晚上,巴立卓的家都没人,黑洞洞的窗口没有一丝灯光。王二美格外纳闷,明明打探到巴局长没有外出,怎么会去向不明呢?难道他还有一个家吗?第三天晚上,王二美开车盯梢巴局长。夜幕降临,酒饱饭足的巴立卓悄然去了辽海花园。但是他没有留意到马路对面有一辆其貌不扬的皮卡,也没察觉这车子一直尾随在身后。王二美躲在车里,将巴局长的行踪看得一清二楚。

  林紫叶的窗口透射出暖人的灯火。林紫叶千怜百爱地服伺巴立卓歇下,就听门外有人敲门。一问说是收水费的,女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我叫王二美!”瓮声瓮气的王二美把一个塑料袋丢进门去,飞也似的跑下了楼。叮叮咚咚的跑步声回荡,楼梯里感应灯大放光明。

  巴立卓听到这样的声音,就明白自己的秘密被人戳穿了。林紫叶解开塑料袋,又打开皱巴巴的报纸,一看,里面是两捆崭新的人民币。

  林紫叶从没遇到过这阵势,问:“怎么办?”

  巴立卓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封金璧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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