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史群退居二线已经一年有余了。二线干部虽然“退”了,但还没有退彻底,班还是要上的,但最重要的东西却没有了。对于松河邮电系统来说,史群从前是显赫人物,现在说话不算数了,而且也轮不到他说话了。最让史群难受的是,从前那些忠心耿耿舍生忘死的好部下,好像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聋子和瞎子。此种尴尬的境地,要是能眼不见心不烦就好了,可是史群偏偏躲不开,天天经历着天天目睹着。这不能说是现任领导巴立卓故意为难他,而完全是出于年龄的缘故。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
开始退下来的时候,史群很不习惯心态也不平衡,多多少少闹过一些情绪,但是他看到原邮电局书记时,心境也就平静了许多。比起银行家一样丰润的宋书记,无论理论水平还是仪容仪表,史群都自愧弗如。连宋书记这样显赫的人物都回家了,他史群也就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了。
邮政局和电信局、移动公司都有很完善的职工活动室,都添置了健身器材、乒乓球桌、棋牌室,史群可以在三家单位里老有所乐。巴立卓还是很体贴他的前任的,特意为史群添置了微机,并不老迈的“前主要”很快沉迷其中,学会了上网打游戏。宋书记就没有史群的自知之明,人已经从单位的花名册里消失了,却不知好歹地整天和一帮老朽们参政议政。所以巴立卓怀疑,松河集体上访的策源地并不是邓闻,邓闻没有那样的韬略,老同志风暴的幕后策划者和指挥者非宋书记莫属。怀疑归怀疑,人家宋书记已经是草头百姓了,完完全全的在野党,谁都拿人家没办法。
按理说,移动公司蒋总经理的年龄和两位“前主要”是相近的,他应该更能理解和体谅史群和宋书记的。可事实上,蒋对对压根就不吊他们,他被压制多年的激情如火山般喷发出来,他想将人生最后的华彩奉献给中国移动通信事业。松河日报上天天都有移动业务的广告,移动公司另起炉灶的通信楼也已破土动工了。蒋对对和电信局的关系不好不赖,对巴立卓的感觉也不温不火,全无了敬畏之心,多的是当家作主的扬眉吐气。
端午节前,移动公司的员工每人得到了一千元的过节费。由于电信营业和移动营业尚在同一处,柜台连着柜台,营业员挨着营业员。移动方面的行动太过刺激了,电信这边坐不住了,乱哄哄的情况反馈到了巴立卓那里。巴立卓想稳定军心,就找崔人事商量,临时追加了同等额度的奖金。谁想不过当月,移动那边又发钱了,美其名是防暑降温费。电信这边也防暑降温,人均不过几百元,远远比不上移动公司的动辄千元。巴立卓咬咬牙,说再跟进一次吧。转眼就是中秋节,移动员工笑逐颜开地人均领到两千元的贡献奖,而电信这边的口袋招架不住了。巴立卓给蒋对对打电话,侃侃天气聊聊身体,然后关心移动的新楼何时落成。巴立卓期盼着对方的人马早点开拔,走得越远越好。
蒋对对很得意,“怎么样?你是不是坐不住板凳了?”
巴立卓承认:“不搞奖金竞赛好不好,你这样的深坑我可填不满。”
蒋对对冷笑,说:“中国电信可是老大哥,别在意我们小打小闹。”
巴立卓直言不讳,“你有肉埋在碗里吃,何必四处炫耀?”
蒋对对说:“我们照章纳税,适当的显摆有助于提升队伍士气。”
巴立卓道:“请别得意忘形,中国联通已经正式入住松河,你可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蒋对对满不在乎,“我倒是把你当成对手。至于联通那边,连孔萧竹都成了骨干,这说明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巴立卓相当不快,“当心孔萧竹找你蒋总拼命。”
蒋对对大笑,“随时恭候,奉陪到底。”
提起孔萧竹,巴立卓真是又疼又恼。他很奇怪自己和这个女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竟一步步变成了仇敌。就在孔萧竹被任命为松河联通副总的那天晚上,巴立卓找她谈过一次,借口是庆祝庆祝。国信寻呼已整体融入联通公司,庆贺孔萧竹的身份已定。在幽雅的莱茵河咖啡馆里,烛火簇簇,乐声轻扬。浪漫的气息伴随着咖啡的香气四处游动,彬彬有礼的巴立卓小心地征询她对婚姻的看法,言外之意是你我该何去何从。孔萧竹冷漠地看着他,始终一言不发。巴立卓只好拐弯抹角地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围城久了都想冲出去。”
孔萧竹冷笑,“围城倒是有过,可是我们有过爱情吗?”
巴立卓想了又想,问:“不敢亵渎爱情,起码强强联手过吧?起码配合还熟练吧?我们毕竟是经济共同体,生育合作社。”
孔萧竹捂住了自己的脸,看来她在竭力控制自己。
巴立卓叹息:“萧竹,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们可以共患难,却不可以同享福?”
孔萧竹不为所动,“是你先背叛了家庭。你根本就没爱过我。”
巴立卓矢口否认:“我至今仍然爱你,也没有离你而去的想法。”
孔萧竹说:“算了吧。我记得当年有人曾说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尔。”
巴立卓格外生气:“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记仇。”
看着他煞白的脸,孔萧竹感到一阵快意,继续刻薄道:“你们狗男狗女的,除了偷情以外也该有共同的目标,一起为结婚而奋斗多好啊。我只担心,她以身相许是不是明珠暗投了……”
巴立卓恼了,“你既然心知肚明,当初为何还要嫁给我?”
孔萧竹原样回敬:“你既然心存歹意,当初为何还要追求我?”
巴立卓低声:“当然你现在更有人追求了,你是人见人爱的富婆嘛。”巴立卓在暗指蔡磊,他很想分摊婚姻破裂的责任。
孔萧竹勃然大怒,恨恨地拍了下桌子,“巴立卓,请你不要侮辱我!”
临近的客人都吓了一跳,幽暗角落里种种亲昵和暧昧都被孔萧竹的呵斥给打断了。巴立卓摇摇头,“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孔萧竹拎包欲走,回头正告:“那个姓林的住在哪儿,干什么吃的,我全知道!我还要告诉你,别指望我和你离婚。我死也不离,她永远只是个二奶!贱货!”
可想而知,谈话不欢而散,巴立卓精心准备半月之久的计划也随之破产了。
又过了一周,孔萧竹来电信局找巴立卓。梁菁菁见了大为惊愕,又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她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巴立卓并不意外,既不起身也不让座,而是手支着下巴摆出了很酷的姿态。
孔萧竹站在宽大的老板台前,敲了敲桌面,“本人今日前来,没有儿女情长,只谈互联互通的大计。”
巴立卓故意耸了耸肩,说:“误会误会,本人还以为孔副总回心转意了呢。”
孔萧竹脸微微一红,“真没想到,堂堂松河电信的老板经常想入非非啊。”
巴立卓决意和她斗下去,就说:“没办法,本人命不好啊,从前受到刺激了,后遗症!”
孔萧竹说,“那就再刺激刺激你,我们的光缆已经铺到你们枢纽楼附近了,你说说吧,我们怎么互联互通?”
巴立卓双臂抱胸,身子随转椅来回扭动,他说:“松河电信并不是你掌中玩物,你说联就联?你说通就通?”
孔萧竹眉毛一扬,“对不起,我有尚方宝剑,信息产业部的红头文件,两家省公司的网间互联与结算协议。”
巴立卓看了看女人,略略仰脸道:“可以,不过你应该找我的副局长去谈,而不是在我这里威胁恐吓。”
孔萧竹:“怪不得都说官升脾气长啊,你官气十足。”
巴立卓:“我这人最受不了恭维,我可以管辖成千上百号的人马,就是拿老婆孩子没办法。”
孔萧竹收起文件,“地位再高,也掩盖不了恶劣的本性,你不过是个缺德的男人!”
巴立卓眯缝起眼睛,“可是我痛并且快乐着啊。”
孔萧竹蔑视道:“糜烂生活是见不得阳光的,无论他多么道貌岸然!”
“既然生活如此璀璨,你我何不各做打算?”巴立卓终于站起身,双手掐腰摇晃腰部,动作十分夸张。
孔萧竹怒斥:“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巴立卓反唇相讥,“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你这么没味道的女人!”
“恬不知耻!”孔萧竹扬长而去。
巴立卓操起电话机,命令许维新:“你听着,联通光缆汇接的事能拖就拖!天王老子来找也不行!”
话机重重地搁下,巴立卓随口骂了一声:“妈的!”
梁菁菁恰好进来,碰见巴立卓凶狠的目光,吓得浑身一抖。巴立卓没好气儿地说:“你看热闹还愉快吧?”
梁菁菁感到委屈,“巴局长,是这样的,天气预报说明天要降温了,你别忘了多穿衣服。”
一种感动掠过巴立卓心头,被人牵挂真好,他竟泪花闪闪了,低语:“谢谢你,梁主任。”
“巡洋舰”影子一般飘过清冷的街市,巴立卓对司机说:“秋重霜浓啊。”
这天夜里,巴立卓没去林紫叶那里,独自回到自己那空荡荡的家。清早起床,发现玻璃窗凝结了一层水汽。天气果真冷了,他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格外抑郁,暗想林紫叶怎么想不到这些呢?从前的孔萧竹如今的梁菁菁都知道照料他的起居,时时提醒他关心他,而林紫叶还不懂得这些。
上午召开了民主生活会,市委组织部的领导专门来参加。巴立卓等人照本宣科,认真地查摆思想上工作上的不足之处。绍劲光给巴立卓提了几条意见,说他雷厉风行有余,民主作风不足。巴立卓耐心地听着,还装模做样地在本子上划拉几下。心里却暗笑,这个绍劲光真够呆鹅的了,现在谁不晓得“密切联系领导,理论联系实惠,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的道理呢?只有二百五才真刀真枪地和领导对着干。
送走了组织部的领导,巴立卓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嗓子肿痛难忍。梁菁菁最先发现他感冒了,大呼小叫地陪他去了医院。一量体温,医生说必须马上打针挂水。青霉素要做试敏的,护士手中的蓝色的针管发出冷冷的光芒,针头在巴立卓的胳膊上弯了一下,梁菁菁心头骤然发紧。高烧中的巴立卓不忘礼节,再三请求院长不必陪伴。中心医院一直是邮电局的定点医院,院长不敢怠慢,特意腾出了一间高干病房。
约莫二十几分钟过去了,护士小姐看了又看说没事儿,声音小得就像是很远的地方一只蝴蝶羽翼的声响。橡皮筋勒住了他的手腕,消毒药水涂抹手背,细致无比地寻找血管。当针头扎进的一霎那间,巴立卓清晰地感觉到梁菁菁抖动了一下。护士小姐认真地弹击输液管中的气泡,面带歉意地说:“痛了吧?巴局长。”
夕阳静静地照进室内,灰尘顺着光柱飘动。巴立卓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头戴燕帽的护士,觉得她的气质很像林紫叶。梁菁菁显得比护士还谨慎,目不转睛地观察巴立卓,生怕出现什么不测。高烧中的巴立卓不怕医疗意外,他觉得要是真能长眠不醒该有多好?一滴一滴的药液注入手臂,巴立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巴立卓被蒙面人追杀,他跑得一身泥一身汗,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禁不住大叫:“紫叶紫叶!”
巴立卓梦醒了。雪亮的日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分明感觉到了啜泣声,还有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到他的手背上。巴立卓知道林紫叶就在身边,他苦心编织的骗局其实谁也没瞒住,他的苦恋就在梁菁菁等人的眼皮底下,宛若皇帝新衣的童话般荒唐可笑。此刻巴立卓反而感到了轻松,既然已毫无秘密可言了,也就无需掩耳盗铃似的四处遮藏了。
巴立卓眼睛紧闭,声音浊重不清,“紫叶啊,别担心。”
林紫叶哽咽:“你该告诉我的。”
巴立卓轻声:“我不想再打扰你了,但我又舍不得你……”
熟悉的长发低垂过来,拂过他的脸庞,俨然绸缎般温存。巴立卓又说:“真对不起!你是个好姑娘,还不算太晚,你应该有好将来。”
林紫叶放声大哭。
他默默听着,眼泪从眼角滑落。过了很久,巴立卓才缓缓睁开眼睛,四下看了又看。梁菁菁和小龚都不在病房里,他们故意躲开了。巴立卓抬起一只手,抚摸林紫叶泪痕斑斑的脸,柔声道:“或者,我们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只是太委屈你了。”
林紫叶止住了泪,摸着他的手说:“我不想做你的情人,我想名正言顺当你的老婆。”
巴立卓竟笑出声来:“孔萧竹经常指责我不是好丈夫,巴不得踢开老婆的称号。”
他这一笑不打紧,惊得梁菁菁和小龚差点冲进了病房。林紫叶轻轻拍拍男人,然后去了卫生间。高干病房的卫生间里有一面镜子,林紫叶默默地端详自己,看着看着再次泪眼婆娑。她伸手去抹,她的脸上抹出了一片淡淡的云白,模模糊糊的。
这天晚上,林紫叶公然陪巴立卓回了家。她挽着巴立卓的手臂昂然步入邮电小区,一夜没有离开。巴立卓想到,既然自己和林紫叶的关系公开了,就必须向省局巫奎老总报告,越快越好越主动越好。人言可畏,不能不防。
第二天上午,巴立卓还要打针。病房被花篮挤得满满当当,人们络绎不绝地而来,说着知亲知近无限温暖的话语,衷心祝愿巴局长早日康复,临走时无一例外地往他的枕下塞信封。巴立卓一时起不了床,只能摇头笑着,看似无奈地接受眼前的一切。林紫叶寸步不离,绝对是温柔恬静的娇妻模样,落落大方地代为迎客和送客。趁着探视者离去的短暂空当,林紫叶快速地替巴立卓收拾那些薄厚不一的信封。
消息真够快的了,邮政局长余赫带一班人来嘘寒问暖,蒋对对和霍达也代表移动公司赶来看望。巴立卓说,“蒋总啊,这两天我想起了好多从前的事情,当年您资助过我两千元住房集资款呢。”
蒋对对大笑起来,“当初不如支援你三万元呢。从经济学角度讲,投资回报率太高了。”
巴立卓说:“古人说,一饭之恩容当后报,您对巴立卓的关怀,我没齿难忘。”
蒋对对意味深长地冲林紫叶眨眼,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林紫叶不羞不恼,一直将蒋总送到了电梯口。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李纤雨也来了。抱着一大捧康乃馨,映衬得粉面桃花。
巴立卓向林紫叶介绍,“这是有名的大记者,李纤雨同志。”
李纤雨立即提出抗议:“拜托,你要么叫我妹妹,要么叫小李。”
巴立卓笑,“我们好歹也是对手,不打不相识。”
李纤雨摇头,“不太确切,应该是不打不成交。”
记者整天在江湖上闯荡,为人处事妥帖滑头。李纤雨也油条,回报社就给巴立卓发了条短消息。这样写道:“想问你一句话,却不敢公然开口,在这宁静的夜晚,我辗转反侧,思绪万千,只好发短信问问你——还尿床吗?”
巴立卓见了大笑,招呼林紫叶来看。就在这个亲密的当口,孔萧竹带着儿子巴奢来了。孔萧竹看都不看林紫叶,仿佛她低贱如洗脚的丫鬟。巴奢怒目相向,简直要吃了林紫叶。林紫叶见势不妙,悄然躲进了卫生间。孔萧竹的眼窝泛红,默默看了巴立卓一阵就走了,那背影很有些毅然决然的意味。儿子巴奢已经很高了,很男子汉似的回眸一望,叫巴立卓差点当场落泪。
巴立卓终于确信,他和孔萧竹的婚姻随风飘逝了,而且永生不能挽回。此时此刻,他的心里长满了荆棘,挤挤挨挨地扎得他无处不疼。
第三天,省联通的刘副总经理驱车赶来。刘副总即为当年的刘处,既洞悉林紫叶的私情,又对孔萧竹有知遇之恩。林紫叶见了他,多少有些不自然。巴立卓深感过意不去,再三说惊动了省里的领导罪该万死。
刘副总极亲切地坐在巴立卓的床边,说:“你巴立卓不能死,我们联通在松河的互联互通还指望你呢。我们的基站建起来了,你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巴立卓满口答应,“上有国家政策,下有您的指示,我巴立卓怎敢不遵?”
刘副总道:“你我都是老邮电出来的,但我们还是要各为其主的,毕竟感情代替不了现实,国家叫我们竞争,我们就要真枪实弹。何况联通的主攻目标不在固定电话上,我们的对手是中国移动,所以请你帮帮孔萧竹。”
事已至此,巴立卓无处躲藏,拿起手机指示许维新:“联通光缆入局的事情,你要抓紧办理,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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