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直没怎么读过捷克作家的作品。只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很久以前读了,感觉没懂,也一直没有读第二遍。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的《河畔小城》算是我读过的第一部捷克作品。
赫拉巴尔有不少荣誉,米兰·昆德拉说“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作家”;他被成为“最有捷克味儿”的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称赞赫拉巴尔,那是一位作家对另一位作家的赞颂,点对点的,没有后者具有普遍性,说他是“最有捷克味儿”的捷克作家的,应该是广大的读者。
赫拉巴尔中年才声名鹊起,四十九岁才出版第一部作品,之前做过各种俗人眼里的卑微工作,他服过兵役,从事过私人公证处助理、仓库管理员、货车长调度员、基金会保险代理员、推销员、钢铁厂工人、废纸回收站打包工、剧院布景工等。所有这些工作,足以成为他作品的丰富题材来源。
《河畔小城》由三部自传性小说组成,分别是《一缕秀发》,《淡淡的忧伤》和《哈勒根的数百万》。首尾两部作者为母亲代笔,分别写母亲的年轻时代与老年生活,中间一部写作家本人的童年经历。
小说写零星细碎的场景,普通平凡的人物,通过描写一座“时间停止了的小城”,展现给读者捷克民族20世纪的生动历史。在作家的笔下,这些平凡的人物无论在做多么细小的事情,都透出一种不同的味道。我称之为“浪漫”。夸张、戏谑、怪诞、魔幻,都有那么一点点,描绘的画笔蘸上这些色彩,于是,哪怕在平常不过的现实,都蒙上了一层美丽。
在《一缕秀发》中,作者对母亲头发的描写让人爱不释手。我必须原文摘下来,来表达我的喜爱。
博加·切尔文卡一直很在乎我的头发...博加梳我的那些头发时,小店里仿佛燃起了两把火炬,在镜子里,碗盆中,大酒瓶上,点燃了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开始干了,这时,仿佛在激流中出现了千万只金色的蜜蜂,千万只萤火虫,好像千万块琥珀晶体在噼啪地想。博加第一次用梳子梳我那鬓毛一样的头发时,头发冒出了火花,向上竖起来,变长了,蓬勃向上了。他的小理发店变得亮堂了...理发店门口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家都盯着那散发出菊花清香的头发。我踩上踏板,博加先生跟着我跑,手捧着我的头发,怕他卷进链条或者钢丝里去。当我加速骑车时,博加先生就把我的头发往上空一扔,好像星星升上天空,风筝浮在大气中...我听到头发的嗖嗖声,好像丝绸和衣服的咝咝声。这样,秀发的火炬在我身后飞舞,像男孩们在驱鬼节之夜用扫帚点着松香,烧死魔鬼一样。我的头发像烟柱一样在我身后飞飘,人们都伫立张望。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不愿意离开像广告一样迎着他们飞舞的头发。
简直是盛况啊,我在头脑中一遍遍地想象那如火炬的头发,那令整个理发店亮堂金黄色的头发,那像风筝一样飞舞在主人身后的头发。谁见过这样的头发。
还有两三处美丽的描写,有“小城路灯”、“来自舒玛瓦山的乐师们”以及“黄鸟”,都来自《淡淡的忧伤》。
让我们想象这个小城的黄昏,小城最美的时候。这个小城的路灯不是电灯,而是煤气灯,每个傍晚,都有一位老人走过大街小巷,在每一个路灯下用一根带钩的长竹竿,轻轻一拉,煤气灯就一盏盏地亮起来。一开始,那瓦斯喷灯还一晃一晃的,慢慢地,黄里泛绿的灯光边放射出去,照亮四方。
这位老人就这走遍小城,在他前面是漆黑一片,在他身后则是明亮的灯光。童年的作者就喜欢跟在这位老人的后面,观察每一盏路灯的细微变化,他观察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时大时小。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想到早上路灯时的情景一定更美,于是一天天未亮他便走进漆黑的夜色中,在桥上看到亮着的煤气灯耸立在星星闪烁的蔚蓝天空中。
如果,我们现在的城市也用煤气路灯多好,让我跟在掌管一个城市明亮的老人身后,看路灯次第亮起,在凌晨看路灯映在宝蓝色的夜空里。
经常看到听到粉丝们如何狂热地追求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在赫拉巴尔的笔下,也有一群痴狂的粉丝,他们的偶像是来自舒玛瓦山的乐师们。
来自舒玛瓦山的乐师们所到之处,受到了当地女人的热情欢迎。她们放下手中的活,乐师们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而且人数越来越多。她们不吃不喝,以音乐旋律为食。乐师们中午躺在草地上休息,睡上个把小时,这时,女人和孩子们则围在他们四周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而且总也看不够。妇女们跪着,为他们驱赶苍蝇。乐师们醒来不禁吓了一跳,因为他们一睁眼就看到女人们一张张的脸,一串由人脸组成的花环,对着她们微笑。
再一则故事发生在夜晚。夜巡员深夜敲作者一家的窗子,然后全家人跟着一群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酿酒工人走到牲口圈,拨开齐腰高的灌木丛,不顾锋利的牛蒡剐伤额头,在最大的樱桃树上,看到一只正在睡觉的大黄鸟,有较小的金鸭那么大。“我们”都觉得这只鸟像一只点燃的灯,它身上放射出金色的光芒。甚至那些酿酒工人也因为看到了黄鸟而“变得漂亮了”。
在《哈勒根的数百万》中,作者母亲反复称他们生活的小城是“时间停止了的小城”。我们一般的感觉是,一座城市,或者有着美丽的自然环境,或者有着丰富的人文资源,两者几乎不可同时具有。自然意味着原始落后,人文则会破坏践踏自然。而在赫拉巴尔童年的小城,却好像同时拥有了两者。这里的人们节奏缓慢,再苦再累的工作也会唱着歌完成。他们听音乐,排话剧,看演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让人神往。
贯穿《哈勒根的数百万》这部小说的,是养老院里永不停歇的这支曲子。因为提到的次数太多了,我甚至用百度搜了一下,未果,很失望。
在这本不太厚的《河畔小城》里,我们看到了作者母亲年轻时美丽的容颜,看到了作者父母甜蜜的生活以及作者多彩的童年,只是,好像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作者的父母老了,进了养老院。用作者的话说,“突然间我过生日,我已六十岁,突然间我得了牙周病...”在养老院里,“我”拔掉了全口牙齿,头发比麻絮还灰白,如同“凋谢了的花朵”。曾经,她是那么美丽,惹得小城多少女人嫉妒,而如今...
在接近结尾的地方,作者母亲问了一连串的在哪里:尊贵的使人沃依科韦兹的杨如今在哪里?哪位以音乐传道的神父尤澜先生今天在哪里?那位胖军官普罗哈斯卡在哪里?...
是呀,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在这座时间停止的小城,昔日青春的人们,如今的古稀花甲,坐在养老院的门廊里,在告别一个时代。
只是,时间真的停止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