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德胜门大街,显得格外热闹。本来德胜门内,德胜桥北,左有一片汪洋的什刹海,右有京师“四水镇”之一的积水潭,是避暑消夏的好去处。此时已经入冬,寒柳萧疏,西风瑟瑟,全不似夏天的游客络绎不绝。可是这天一大早便有王公大臣府邸的护卫仆从,携着衣包,挑了食盒,到这里来觅休憩之地,不但沿湖绕潭的名刹象广化寺、万寿寺、瑞英寺、海会庵、净业寺的客房禅房,早已为人定下;那些茶房酒肆,甚至已闭歇的茶座,也有人来商借坐头。为的是等着迎接定边大将军福彭。
平均王本来就很红;从乾隆皇帝接了位,就更红了。而况又有方观承宣达‘大家应该去接一接’的上谕;更不能不到。宦途怕冷不怕热,如果这天不到,为人诧异相询:谁为什么不来?接着就会猜测,此人不认识平郡王,也够不上来接的资格。这话一传出去,就会有热变冷,慢慢吃不开,连到户部领禄米都会遭遇白眼。因此,即令不认识平郡王,够不上资格来接,也非得来凑这个热闹不可。
曹雪芹倒是不想来凑此热闹,但刚说了半句“我有点懒。”就让曹震兜头拦了回去。
“你说什么?你不打算去接?”
“那么多人,也轮不到咱们上前;连面都见不着!去不去接还不是一样?”
“谁说的!”曹震大声答道:“不但见得着面,还有你的差事。”
原来镶红旗都统衙门,跟定边大将军的粮台,在德胜门内外,各搭了一座大敞篷,以备来接平郡王的王公大臣、文武官员歇脚。敞篷又分内外两重,里面的是供平郡王休息及接见少数亲贵重臣之用。而下马伊始,有件事要办,就派了曹雪芹。
“王爷回京,先到宫门请安,要备一个‘恭请圣安’的折子。这是照例公事,但规矩要请王爷先过一过目。我替你把这个差事要了来了;到时候,你拿着缮好的请安折子去见王爷。”曹震又说:“好好捉摸一下,王爷会问些什么话?该怎么回?我跟你说吧,已经有消息了,王爷要协办总理事务;千载良机,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当这个差事倒也无所谓,只是曹震最后那两句话,却让曹雪芹大起反感。等他一走,向锦儿说道:“这两年我总是在想,该尊敬震二爷,到底是兄长。煞风景的是,刚有那么一点儿敬意,总是让他一句话扫得光光。”
“你就当没有听见好了。”锦儿答说:“不过,他倒是好意。”
“我知道。不过——,”曹雪芹考虑了一下,将批评曹震俗气势利的话,咽住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是至亲,似乎也谈不到巴结的上、巴结不上的话。”
“这话,”锦儿笑笑,“我不说了。不然你连我都一起骂。咱们聊点有趣的事。你看,桂三爷家的两姊妹,哪一个出色?”
桂三爷是内务府的司官,与曹家同族,无子而有两女,挑选入宫的期限都过了,急于择配。曹雪芹是选中的“娇客”之一;桂三奶奶特地来托锦儿做媒,已经提过一次,曹雪芹淡淡的不甚在意。时听锦儿复又提起,老实得说:“谁也不出色。”
“你的眼界也未免太高了。”锦儿不以为然,“俗语说娶妻取德,桂家两姊妹德性、脾气都好,模样儿也不寒碜,应该算是上等人才了。偏偏你就看不上眼。”
曹雪芹看他意似不悦,想婉转的作一番解释,思量未定之际,不向锦儿却又改口了。”这样也好,”她说,“不然倒是委屈了。”
曹雪芹愕然,怔怔的望着她,怎么样也不能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原来锦儿是忽然想到,曹家眼看要有一番新局面了——曹頫是革职归旗的闲散人员,过去几年,平郡王一直想为他谋个起复,苦无机会,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先帝在日获罪的官员,都已开复处分,何况曹頫亏空公款,业已赔清结案,且有平郡王的照应,不但官复原职,是指顾间事,会派好些阔差使,亦在意中。曹家纵不能重现曹寅在日,门庭如市的盛况,门风复振,确实有把握的。
既然如此,不怕没有高门淑女来匹配曹雪芹,如果早攀了桂家那门亲,岂非“委屈”?
这是她心里的想法,怕曹雪芹说她势利,不肯道破,只郑重叮嘱:“明儿千万起个早!别耽误了。”
这是昨天下午的话。曹雪芹不忍拂她的意,果真起了个大早,带着小厮桐生,骑马一出了德胜门,就看到大道两旁,各有一座大席棚,挂灯结彩,仿佛在办喜事;其时天色还未大亮,但镶红旗属下的官员,为了巴结差使,已络绎到达;棚外有小贩闻风而至,卖豆汁儿的,卖炒肝的,热气中夹着蒜香,扑到鼻前,真个‘闻香下马’;曹雪芹勒一勒缰绳,等桐生圈马回身,他已下了马,将缰绳丢给小厮,向最近的一个豆汁摊走去。
“芹二爷,早啊!”
招呼他的这个穿着侍卫服饰的中年汉子,名叫海德,是咸安宫的侍卫。曹雪芹在官学读书时,跟他相熟;两年不见,添了好些白发,人也瘦多了,曹雪芹仔细看了一下,方始辨出,讶异地问:“你不是老海吗?怎么收成这个样子?”
“咳,别提了。”还得略停一下,弯着腰将手一伸,“哪儿有个冷酒摊子,我请芹二爷喝一盅,驱驱早寒。”
“不行!我今儿有事,不能喝酒。喝碗豆汁儿就行了。”曹雪芹歉意地说,“我在‘御书处’当差,没事找我来,我好好儿陪你喝一杯。”
“是,是!”海德急忙说道:“我都忘了!镶红旗王爷是芹二爷嫡亲表兄,回头见了面少不得有好些体己话说。那就请坐吧。”
说着,海德极殷勤替他要了豆汁,又多要喝豆汁必不可少的咸菜,然后一捞行装下摆,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制钱来付账。
曹雪芹正要阻拦,不到有人比他还快,伸出手来,攥住海德的手腕说道:“老海,你别跟我争!连芹二爷在内,都是我的请。”
“尊驾——,”曹雪芹抬眼一看,觉得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便即说道:“恕我眼拙,尊驾贵姓?”
“我姓刘,行五,在造办处;有一回来大人让我送蝈蝈盆给芹二爷,到府上去过。”
“啊,啊!”曹雪芹想起来了,这刘五善喂蟋蟀,内务大臣来宝最好此道,把刘五养在家里,另外在造办处替他安上个挂名差使。看他衣服整齐,满面红光,大概混得不错,便即问道:“你还在来大人哪里?”
“出来了。”刘五连看了海德好几眼,欲语不语,看来是有话当着人不便说。
曹雪芹自然也不便问,招呼着一面喝豆汁;一面闲聊。喝完起身,已掏了块二、三两重的碎银子在手,悄悄塞在海德手中,握一握示意他不必声张,然后将刘五拉到一边,低声问到:“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是!早就想求芹二爷去了,难得今儿碰得巧。”刘五答说:“我在来大人哪里出了个岔子,给撵出来了,想请芹二爷替我求个情,让我回去。”
“喔,怎么回事?”
刘五原以为曹雪芹大概会答应下来,约他改日面谈缘由,再定办法,不想此刻便显得很关切地要谈问究竟。这个机会自然不可放过,这天冠盖云集,来保一定也要来,说不定曹雪芹抽空跟来保讨个情,事情就成功了。
因此,他精神抖擞地说:”原来祥贝子输急了赖人。”
原来京师的赌局,无所不有,斗蟋蟀亦可博彩;郑亲王府的“祥贝子”,最好此道,输赢进出甚大。对垒的豪客中,又一个是来自天津的,红果行的少东郑芝卿,这年手风特顺,不过半个月的功夫,祥贝子已经输了两万银子给他。
不想中秋之前,祥贝子得了一枚好虫,是有人巴结郑王府,当节礼送给他的。这头蟋蟀是异种,通体重青,却长了两根黄须;郑王府请客,赐一嘉名叫“彰威王”,这是由黄须想到曹操的爱子,以勇武着称,外号“黄须儿”的任城王曹彰,谥“威”,合起来变成“彰威王”。
果然,初度交锋,便大彰其威,一个回合便将郑芝卿的“四海无敌大将军“咬得落荒而逃。以后连战皆捷,威名大彰。刘武冷眼旁观,跟郑芝卿说,只有他住人家有一盆虫,可杀”彰威望“之威,但来保所养的蟋蟀,向来不上宝局赌场,刘五禁不住郑芝卿的甘言厚币,私下将那头名叫”铁冠道人“的蟋蟀,借给了郑芝卿。
到的交锋的那天,揭开郑芝卿定烧专用、上有“灵芝园”为记得澄泥蟋蟀盆盆盖,祥贝子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头蟋蟀,想了好一会才记起,问是不是“内务府来大人的蛐蛐”?郑芝卿一口否认。大家都知道来保的蟋蟀是不博彩的,刘五又不在场,祥贝子便信了郑芝卿的话,下了重注。哪知缠斗结果,败下场来。
事后打听,国人是“铁冠道人”克了他的“彰威王”。时过境迁,毫无凭据,找谁也找不上,一口闷气不出,便买嘱了他本旗的一名御史,打算参来保一本,说他“身为大臣,不顾体统,与市井勾结,以玩物诈赌敛财,玷污官常”。满洲御史常干这种事,但手段大有高下,冒失的会碰个大钉子,“将原折掷还,传旨申斥”;乖巧的便“又坐师娘又作鬼”,两头讨好。这名御史就很懂得这一套,怀着请人代笔的“折底”去见来保,说他得罪了祥贝子;赶紧送礼谢罪。来保为人谨慎,大起恐慌。花好几千银子备办了四色珍玩,上门见祥贝子磕头谢罪。祥贝子的一口气算是消了,而刘五在来保那里也呆不住了。
刘五讲得很细致,曹雪芹听的兴味盎然,这是遛了马回来的桐生,已使了好几次眼色,无奈曹雪芹视而不见,好不容易等刘五讲完了,赶紧找个空隙插嘴:“二爷,席棚里人到的不少,是时候了!”
曹雪芹回头一望,果然,就这片刻,车马络绎不绝,席棚前面,人来人往,非常热闹,远远又有两骑,迎面飞驰而来,自然是平郡王的前导仪从。想起要替平郡王预备的请安折子,尚待誊写,不由得有些着急。
“老刘,我可要走了。”他一面疾走一面说:“你的事我知道了,我替你想法子。”
“芹二爷,芹二爷!”刘五追上来说:“今儿个,来大人一定也会来。你得便就替我说一说。”
“今儿怕不行。”曹雪芹扭回头又加了一句:“我一定替你说到就是”。
话虽如此,心里却在想,刘五的话也不错,不如就今天找机会跟来保去说,也了掉一件事。转念未定,只见曹震的跟班,气喘吁吁的奔了来说:“芹二爷,我们二爷找了半天了,赶紧吧!”
曹雪芹加快脚步,进了席棚,恰好遇见来保,蹲身喊得一声“来爷爷”,正在踌躇,是否要提刘五的事,一眼瞥见曹震,脸色不甚好看,自然顾不得刘五了。迎上去招呼:“二哥,我来了。”
“你算是白来了!”曹震恨恨得说:“再三交代,务必早到,还是磨到这时候。好好的一个差使,嗨!”说着,还跺一跺脚。
看样子,那件差使给了别人了。曹雪芹不明白,他何以把这么件小事,患得患失的看得这等重要?当然,心里的话不能说,还得赔不是。
“是我不好!”他说:“遇见个熟人,有事托我,一谈就耽误了。”
“你就是爱管闲事!自己都还顾不过来,管人家的是干什么?”
曹雪芹不作声,曹震却似还有话说,就这是一阵骚动,有人在嚷:“来了,来了!”曹震转身就走,从汹涌的人潮中挤了出去,曹雪芹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想一想,还是去看个热闹吧!哪知一出席棚,就不能不跪下了——迎接平郡王的王公百官,已排成班次,最前面是亲王、郡王与贝勒,接下来便很清楚的分辨得出,是贝子以下了,因为自皇子、亲王至五等爵,顶戴虽然同样用红宝石,但只有自贝子开始才用花翎。同时也很容易看得出来,谁是宗室,照规矩,宗室对亲郡王无跪接之礼;跪接的是王公以下的文武百官。因为如此,曹雪芹也不能不在人群中跪下了。
这是前队的“顶马”已经到了,十六名由军功上得来的,红蓝顶子的护卫,分成两列,昂然行来;那十六批健壮的大马,由于缰绳收勒,不但马首昂扬,四蹄也不断在原地踏动,得得蹄声中,时时有由于限制马足而不耐烦的长嘶,以故行进虽不算快,气势却颇雄壮。
顶马之后,是平郡王所领的镶红旗,皂底镶红边的旗帜掩映之下,是一乘十六抬得大轿,撒金羊肝漆的轿身,银顶红盖,轿夫久经训练,步子踩得又稳又快,足以赶得上马蹄。
顾盼之间,轿子已停了下了,扶轿杆的护卫,打开轿帘,出来的贵人,三十来岁,生得温文尔雅。虽经长途跋涉,却看不出丝毫风尘之色。只见他步履安详,直到发现庄亲王,方始疾走两步。
平郡王一面撩起行装下摆,一面说一声:“十六爷!真不敢当。”
庄王赶紧将他扶助,面对面的端详着说:“倒像发福了。”
“托十六爷的福。”平郡王福彭从容答道:“一踏上归途,饱食终日,四体不勤,如何不胖?”
庄王正要搭话,瞥见京兆尹带着大兴宛平两知县,躬着身子,侍立在旁;另有个穿蓝布棉袍却带着红缨帽的听差,一样也是躬身侍立,不过手中捧着一个朱漆木盘,盘上三只银杯,杯中自然是酒。当下被提醒了。
“先喝下马杯吧!”说着,庄王让开一步,好容京兆尹上前致词。
“王爷为国立功,奏凯在即。一杯水酒,为王爷洗尘;亦是为王爷预贺。”
等京兆尹说了这几句颂词,身后那名随着主人,历练惯了送往迎来的听差,踏上半步,屈下一膝,将托盘稳稳得高举过顶。
“王爷请!”京兆尹说。
“谢谢,不敢当!”平郡王取杯在手,那听差身子不动,脸跟托盘却微微一转,面向庄王。“王爷请!”京兆尹又说。
等庄王取了一杯;剩下的一杯,便归京兆尹自己。他是地主,庄王算是陪客,主客自然是平郡王。三个人举一举杯,各啜一口,应了犒赏、祝贺兼致敬的故事,都将酒杯放回原处。
“多谢大京兆盛意”。平郡王拱一拱手,“皇上特召,急于复命,改日再请教吧。”
刚说的这一句,曹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右膝着地,半跪着朗声说道:“王爷请里面稍坐一坐,有一道上谕下达,已经在路上了。”
上谕在前一天就下来了,是一道恩诏;方观承特地作了这样一个安排,为的是易于显得平郡王福彭恩眷至隆。等踏进了席棚,刚刚坐定,内奏事处来宣旨的太监已经到了。
于是摆设香案,跪听恩诏,恩典不止一端,首先是嘉许平郡王统驭得法,应如何奖励之处,特交吏部议叙。其次是特派协办总理事务;使人联想到三天以前的一道上谕:“果亲王为皇靠宣力多年,向因气体稍弱,圣怀时时体恤,令在邸第办事,以保护精神;即遗诏中亦拳拳谕及。自朕继位以来,王总理事务,夙夜勤劳,今天气正寒,朕心深为历念,或隔数日已入内值;或天气晴暖时,随便入见,所有应办事宜,即在邸第办理。”这明明是不愿再让果亲王“总理事务”,而代替果亲王的人,此刻揭晓了,是平郡王。
此一任命,使得接近平郡王府的人,兴奋不已。那班人一直在关切平郡王的出处,“定边大将军”的印信,移交给庆复以后,还会抓一个什么样的印把子?大家的估计是,会派上好几个差使,可是用人不多,要靠他飞黄腾达,大是难事。不想上谕下达,竟是与庄亲王、鄂尔泰、张廷玉一起平章国事,处在这样一个有实权的位置,何愁不得肥差美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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