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子好了!”马夫人及其欣慰的对锦儿说“四老也一定可以起复了。”
“是啊!听说王爷交待下去,已经成了。”锦儿答说“四老爷不但升了官,还派了差事。”
“怎么?”马夫人差异的问:“还升了官?原来是主事,莫非升了员外?”
“听震二爷说,是升员外。不过内务府一时没有缺,大概要补在工部。”
“那倒一样。一个工部、一个户部,跟内务府原是分不开的。”
马夫人又问:“照这样说,派的差事,也是公布的差事?”
“正是,听说派的是陵工商的采办。”
“那可是好差事!”马夫人失声说道:“不过,四老爷只怕干不下来。”
“正就是这话。四老爷忠厚老实人,没有一个人帮他,就有好差事,也是白搭。弄得不巧,别人的了好处,他枉担一个虚名。”锦儿略停一下又问:“太太看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马夫人笑道:“爷儿们的公事,也轮不到我们来出主意。”
锦儿一听话风不妙,便不再开口。原来她是有所为而来的——曹頫起复,已成定局;是平郡王在军功的保案上,特为叙明,说他已废员自请效力,虽无衔名,而勉励奉公,不辞劳瘁,实属可嘉,拟请以员外郎补实。内务府虽无缺可补,好的是来保调任工部尚书,两代的交情,又看在平郡王的份上,当然要格外照应。跟吏部清吏司商量好,将曹頫补为工部员外,派在营缮司,专任陵工采办。一切都已谈妥,三、五日内,便有上谕。
恰如马夫人所说的,陵工是好差使;世宗得泰陵在易州,是以前闽浙总督高其倬勘定的“万年吉壤”,陵工亦已破土,原以为先帝践祚之日甚长,尽不妨从容动工,以期周详。不想突然崩逝,如今的限期赶工;要快又要好,至于工款,不必计较。国库丰盈,为先帝奉安这最后的一件大事,花上几百万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陵工差使,本来就阔,今番更自不同,因此,曹震食指大动,但既惮于曹頫方正,怕自告奋勇,会碰钉子。又怕平郡王留住他办粮台的报销,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打了个如意算盘,让锦儿来探马夫人的口气,倘能进言,让马夫人说一句:“四老爷这差使,关系不小,得有个能干的自己人在身边。”便容易活动了。
谁知马夫人全未理会,看样子也像不大愿意管闲事,那就只好找秋月去问计;不相秋月确是一番正言规劝。
“锦儿奶奶。”
锦儿听秋月开出口来,便只要碰钉子。他们自幼便在一起,而且正式认过姊妹的,锦儿生子扶正,下人改了称呼,但不宜再叫“震二奶奶”,免得缠挟不清,于是利用“儿”与“二”的谐音,顺理成章的管他叫“锦儿奶奶”,曹家在礼数上的尊卑之分甚严,秋月在场面上使用官称,私底下叫她“妹妹”,或者“锦妹”。
像这样单独相对而用官称,可只有一顿官腔要打。
锦儿当是官腔,在秋月却认为惟其是自己姊妹,才能知无不言,无需以情碍意,“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老实话,曹家人也不少,不过太福晋跟老小两位王爷,看重的只是一位四老爷。”他说:“震二爷可不能再像以前那个样子了。”
锦儿脸一红,向为曹震稍作辩解,但想到他在南京管公事那时的荒唐,自己都觉得任何辩解,皆属多余。
“话说回来,当时是震二奶奶也有不对的地方,震二爷才正好乱搅和一气。如果震二奶奶行的正、守得住,震二爷也就不敢那么随便。”秋月紧接着又说:“想来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锦儿答道:“我不能比我们二奶奶!我没有她那个本事,我们二爷也未必肯听我。”
“听不听在他;说不说在你。我倒宁愿你没有震二奶奶那种本事,妇道人家,干预外务,绝非好事,小则有损名誉,大则身败名裂。曹家,”秋月重重的说:“错过这一回的机会,再垮了下去,可就怎么样也别指望还有人来照应。”
锦儿对这话道深有同感。
曹家族人甚多,但与曹頫、曹震的感情都不好。事实上是曹頫生长于江南,有多读了几句书,久染书香世家的气味;与包衣人家,惯于卑躬屈节,唯利是图的习俗,格格不入。曹震则是一幅“大爷”派头,礼节言语,都比较随便,亦为曹家族众视作骄狂,背后的批评,毁多于誉。人缘如此,自然难望有人会在缓急之际,加以援手。
“真是,”锦儿亦颇为感慨,“亏得有平郡王府这一门阔亲戚——”
“一点不错。”秋月正好规劝,赶紧接着她的话说:“因为只有这一门能有照应的亲戚,震二爷应该格外看得重。眼光也该看远一点儿,只要尽心尽力当差,将来何愁没有好差使?再说,陵工上事,油水虽肥,干系也甚重,出了岔子,就不光是抄家赔补亏空的事了。”
这话说得锦儿毛骨悚然。她也听人说过,皇陵的风水,关系至重,要如何修的坚固严密,万世不拔,主事的人尽管出主意,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没有人敢驳一个字;但如果陵工出了纰漏,譬如陵中渗水之类,那一下轻则充军,重则斩决,是一场灭门之祸。
因此,她完全接受了秋月的意见,回去见了曹震,婉言相劝;死了在陵工上大捞一票的心,不如仍旧在平郡王府当差,迟早会有好差使到手。
曹震何能凭她这一番话,便即死心。事实上他也有他的苦衷;最为难的事,面子丢不起——西城皇木厂、北城地安门大街的那班大木商,早有消息,在他身上狠下了一番功夫。每天在砖塔胡同玉秀班、红遍九城的小金铃的香闺宴叙;酒酣耳热之际,曹震一时大言:“我四叔只懂做事下棋,喝酒玩古董;只要他得了这个差使,还不是一切都交给我。”满话已经说出去了,到头来全部是那回事,以后还有脸见人?
这段心里的话,却不便跟锦儿说,说了一定会挨顿骂,因而只好找理由驳秋月的话。
“惟其如此,我更得在四老爷身边,有我在没有人敢欺四老爷。”曹震又说,“我也不是想在陵工上大捞一票,循规蹈矩,分到我名下的回扣,也很可观了。我不但不会去瞎搞,相反的,要好好花些心思,帮着四老爷去查核账目。四老爷连算盘都不会打,如果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那才真的会出大乱子。”
锦儿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但想起他在南京的劣迹,就不能尽信他的话,当下就冷笑着说:“哼!你早知道这些,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
“今天怎么样?今天不是挺好的吗?”曹震大声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老太爷在日,不知救过多少人;四老爷从未害过人,就是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是,是!”锦儿抢白:“你阴功积德的好事做得太多了!”
“我做过什么伤阴德的事?无非多花了几文而已!连寡妇人家的门都没有踹过,什么地方伤了阴鸷;不然,就算你肚子争气,我也不能有一个白胖小子。”说着,便摸摸索索的在锦儿身上起腻。
“去!”锦儿一把推开了他,起身就走。
“你别走!”曹震一把拉住她说:“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于是曹震委婉解释,当初是跟震二奶奶赌气,她在公帐上落私房,他也就敞开来花了。如今不比从前,第一是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不能忘记当年抄家的教训;其次是年记长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荒唐;最后恭维锦儿,“家有贤妻,夫不惹祸。”复又提出保证,只要锦儿帮他把这件事谋成了,她情愿受她的管束。
锦儿心思已有些活动,但总觉得他的话说得太好听,欲信不可;因而忍不住问了一句:“莫非你真的没有额外的贪图?”
“有的,我是贪图保举。”曹震答说:“粮台在后方,军工保举好不到哪里去;而况还要尽四老爷在先,我就更谈不上了。陵工的保举,向来优厚,我来巴结上七品笔贴式,想法子升上主事,那时放关差、放盐差、放织造,说不定还回南京‘老家’呢!”
这几句话将锦儿说服了,“好吧!我再来想法子。”她说;“不过不能急,我慢慢儿跟秋月去磨。”
“只要你肯去办就好。我不急。反正四老爷起复,也还有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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