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祯和嗣皇帝竖直俩这个心照不宣的哑谜,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皇后,一个是方观承,都是嗣皇帝自己告诉他们的。再下来就应该轮倒太后的父亲凌柱知道了,但当嗣皇帝派方观承密告凌柱时,方观承直率答道:“此事至臣而止,不宜有人与闻。”
“为什么呢?”嗣皇帝问道:“事先说通了不更好吗?”
“万一承恩公府有人疑惧,稍泄此事,关系极重。”
原来胤祯为嗣皇帝所策划的“以真作假”之计,是因为太后虽仅四十四岁,身体一向虚弱,十天倒有七天卧病,连她自己都知道,“不过拖日子而已”,等她天年一终,不必发表,将嗣皇帝的生母接了来,顶太后的缺,受皇帝的供养,庶几孝道无亏。
但是,胤祯怕作此建议以后,嗣皇帝为了生母,不免时时刻刻会想到,太后何不早早归天?这就是所谓“心中之贼”;有此一贼在,左右近侍,窥探意旨,如果要做一件有意让太后不治而死的事,是非常容易的。因此几番踌躇,看嗣皇帝还不象先帝那么狠心手辣,方始定策。嗣皇帝自问无他,保证要加倍孝顺太后,让她多享几年福。可是,别人会不会怎么样呢?
方观承顾虑的就是这一点。倘或跟凌柱说破了,万一太后病势突然沉重,医药罔效;凌柱家必然会有疑问:“到底是天年已终,还是故意把病耽误了?”那岂非千古不白之冤。
嗣皇帝领悟到这一点,惊出一身冷汗,千古之冤,还是身后是非,眼前让人疑心他有“弑母”之嫌,这个恶名如何但当得起?
“不是你提醒我,几乎铸成大错!”嗣皇帝欣慰地说:“真不枉我们君臣的一番遇合。这件事怎么办,我完全听你的。”
于是,方观承作了详细的策划。这个秘密,连“在热河的太后”都不能让她知道,如果发觉现住景仁宫的太后病势将变,随即设法挪到圆明园,同时将“在热河的太后”悄悄接了来,准备“顶缺”。已崩的太后,在圆明园内,悄悄埋葬,找机会同葬泰陵——世宗宪皇帝在易州的陵墓。
这样做法,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细细想去亦没有什么使不得。嗣皇帝反复考量,只有一个疑问,令人不能十分放心。
那个疑问就仿佛象宋朝李宸妃那样,“丧不成礼”——贵为太后,崩而不能发丧,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似乎死得不明不白;凌柱口虽不言,心怀怨恨,仍旧会把真相泄露出去。
这层意思很含蓄的表达了以后,方观承的回答却是明明白白的,怕措辞含蓄,变成语言糊涂,嗣皇帝会错了意,反而不妙。
“这在本朝不乏前例。世祖端敬皇后,奉孝庄太后懿旨,认内大臣鄂硕为父,由汉姓的董改为满洲的董鄂氏。臣的拙见,到时候请’在热河的太后’,给承恩公凌柱行个礼,认做父女,承恩公府,始终有一位太后,此谓至美之事,岂复尚有怨恨?”
这是情理上一定能办得通的事,嗣皇帝欣然接纳,满怀舒畅,不仅因为他耿耿于心的孝道有亏,终能弥补,而且也因为继位未几,便得有方观承这样一个心腹肱骨之臣。
这不免联想起识拔方观承的平郡王福彭,回忆当年在上书房,因为出身微贱,为胞兄弘时所欺凌,以及其他堂兄弟所歧视,福彭总是仗义回护,好言安慰的往事,异常炽热,恨不得即使能够相见,方始放心。
“福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京”?
“快了!”方观承答说:“早则十天,迟亦不过半月。”
“福彭这趟回京,自然不能再让他回前方了。”嗣皇帝问道:“你看,谁去接替他好?”
“大将军何等职位?陈不敢妄言。”方观承怕嗣皇帝有意试他,是否有恃宠弄权的意向,所以这样很谨慎的回答。
“不要紧!这是我们私下谈论;你尽管举你所知。”
方观承答应着,却仍不肯痛痛快快地说;只谈要怎么样的一个人才合适。
“此番用兵,意在见好即收,宜乎遣派老成持重的亲贵勋臣。”谁是老成持重的?”嗣皇帝叹口气说:“亲贵之中,人才大不如前了。”
“或者,”方观承又说:“能听话的也可以。反正一切进退方略,悉遵圣裁,人才平庸不妨,只要奉命唯谨,一样可收大功。”
这话恭维在暗处,本性自负喜功的嗣皇帝立刻就觉得用老成持重,不如用肯听话的,当时便想到了一个人。
“你看庆复如何?”
庆复是隆科多的胞弟。他家是满洲外戚第一家,尽管隆科多获罪甚重,但他家的一个公爵是革不掉的,先帝特旨命庆复承袭,所取得就是此人谨慎小心,非常听话。
因此,方观承既无提出异议的理由,但心里却不免担忧,因为庆复庸懦胆怯,是最不易带兵的人。
“这件事,我亦想了很久了。”嗣皇帝又说:“八叔跟九叔,我想拿他们恢复原名,又有人劝我不可如此。我倒想听听你的意思。”
所谓“八叔跟九叔”,就是先帝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的胤禩和胤禟。如果恢复原名,无异表示当初改名是错了,这一点还在其次,就怕由恢复原名,引起追究何以改名的缘故,甚至提出昭雪沉冤的议论,那就变成自找麻烦了。
方观承想了一下问道:“请皇上明示,是谁谏劝皇上,不可如此。”
“皇太后。”
方观承原来也有“不可如此”的看法,听说此论发自皇太后,便不必有何顾忌了,“皇太后圣明。”他说,“皇上如天的器量,臣是不胜感服之至。不过,以目前而言,改革不宜太锐,以息外间浮议。”
“浮议?”嗣皇帝差异的问:“外面说些什么?”
“既谓之浮议,皇上似可不问。”
“不,我不能不知道。”嗣皇帝很坚决地说:“你是我最得力的耳目,倘或你都瞒着我,我有何能不闭塞?”
这话说得方观承大为惶恐,“皇上以此相责,臣不能不率直奏陈。”他说:“外间有一种议论,颇为流行,说如今谏言论事,只要尽反先帝所为,就是好条陈。”
这一下是嗣皇帝大感惶恐了,“我做错了吗?”他问。
“虽不错,亦宜缓缓图之。”
嗣皇帝不作声,心里在回想他这一个多月来的措施,杀曾静;停止讲解《大义觉迷录》;释放胤祯;起用先朝所罢黜的官员等等,看起来确实象处处与先帝作对,有愧于”三年无改“的古训。”就算有些是我错了,但总也有不错的事,莫非就因为外面的浮议,我明知其错而不改不成?”
方观承不知道他所知的是什么?无从接口,便只有俯首沉默。
“比如说,就算八叔跟九叔罪有应得,他们的子孙,就是圣祖的曾孙,难道也应该在玉碟中剔除?”
“是!”方观承答说:“皇上不妨教廷议,甚至两议、三议亦可。”
嗣皇帝心想,这样的办法,做错了有群臣分谤,作对了,议出自上,便是功归自己。便即欣然说道:“好!照你的意思,马上写个上谕来看,我看了就发。”
军纪章京拟旨,不经军机大臣,径自发布,鄂尔泰或许能谅解,张廷玉一定会不高兴。方观承觉得无缘无故树敌结冤,太犯不着,因而婉转陈奏:“皇上的德意,须善为措辞,容陈从容构思,明天复命。”
“也好。”
“‘阿其那,赛思黑,存心悖乱,不孝不忠,获罪与我皇祖圣祖仁皇帝,我皇考继位之后,二人更心怀怨恨,思乱社稷,是以皇考特降谕旨,销籍离宗。究之二人之罪,不至于此,此我皇考至仁至厚之厚典也。’”嗣皇帝念到此处,停下来考虑。
‘获罪于皇祖’,是个很好的说法,‘思乱社稷’这个罪名,亦与‘销籍离宗’的处分相称。只是胤禩获罪于圣祖,胤祯犯颜谏救,激怒了圣祖,要手刃胤祯,佩刀已经出鞘,而胤祯‘大杖不走’,幸而皇五子恒亲王,跪下来抱住圣祖的腿,才未修惨剧。这段故事,当时满朝皆知;但胤禟人虽痴肥,却颇好学,且因与“罗刹”国的东正教士有交游,能同他们的文字,为圣祖所嘉许,此亦是好些人知道的事,说他“获罪于我皇祖”,欠缺实据,不无强辞之嫌。细想一会,无法更动,只好不管它了。
再看下一段:“但阿其那、赛思黑,孽由自做,万无可矜;而其自若孙,事圣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具摒除宗碟之外,则将来子孙与庶民无异。作何办理之处,着诸王满汉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见,确议具奏。其中若有两议、三议者,亦准陈奏。”
“很好!不过少一段。”嗣皇帝对方观承说:“这件事是先帝误信人言,不能不辩。”
方观承懂它的意思,是要找人为先帝分谤。但这样一写,得罪了好些人,尤其是张廷玉,因而不免踌躇。
“我想在‘与庶民无异’之下加一段,‘当初办理此事乃诸王大臣再三固请,实非皇考本意。’你看如何?”
方观城无法说不妥,想了一下,老实答说:“承旨原系军机大臣之事;臣蒙诏独对,恐惧不胜。皇上睿意,臣不敢妄赞一词,拟请皇上以朱谕发交,以符体制。”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当然不能让你为难。照办就是。”
“皇上体恤微衷,臣感激天恩,非言可喻。”
于是嗣皇帝动笔书写——名为“朱谕”,实在是大丧期间所用的蓝笔。及至发到“总理事务处”,张廷玉心中不悦,却无表示,反倒是果王发话了。
“大家都知道的,先帝最信任的是咱们四个人,这‘诸王大臣’四字,不就是指明了是咱们四个人吗?”他有些气愤地说:“我不敢奉此诏;更不能担那个劝先帝整治胞兄的恶名。”
此言一出,举座失色。庄王赶紧拉一拉他的衣袖,轻声说道:“你何必争此文字上的小节?”
“这不是小节。”
“我知道,我知道”。庄王急忙拦阻:“非这样无法转圆,你就委屈一回吧。”
听得这话,果王不作声了。但廷议时还是托病不到。嗣皇帝已隐约有所闻,为了想知道详细经过,便又在养心殿召见方观承,查问其事。
“皇上圣明。”方观承答说:“臣愚,窃以为不问为宜。”
这等于证实了有这么一回事;嗣皇帝原就有些担心,果王是有脾气的人,现在担心的事出现了,以早作处置为妙。
“福彭快到了吧?”
“是!”方观承答说;“大后天到京。”
“他这次亦仿佛凯旋还朝。”嗣皇帝说:“大家应该去接一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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