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心回到家,看见母亲正在招呼表姨陈氏,她只假笑数声,即时转入房中。
可是狭小公寓能有多大,两位中年太太的对话还不是二传入耳中。
只听得表姨问:“阿心毕了业在干什么?”
李太太只好从实招出:“在银行做见习。”
表姨像是大吃一惊:“为何不升学?”
“会考成绩不大好。”
“报名重读再考呀,四舅母的女儿乐珠去年考到两个A亦决定重读,结果以四A胜出,顺利进入中大,有志者事竟成,花多一年时间也值得。”
李太太赔笑道:“让她试试做事也好。”
表姨唔地”声,不以为然:“那种没有前途的工作,有什么好做,一年一年蹉跎下去,一下子老大。”
李太太只得唯唯答,那表姨又说了一些话,才告辞回去。
笑心开门出来,十分懊恼:“那长舌妇简直没完没了。”
李太太说:“她讲得也有道理。”
“什么歪理!她纯粹势利二天到晚讲出身、讲家世、讲身份,眼睛长在额角头。”
李太太看着女儿:“我觉得,呃,为着将来,你不如回去重读再考,这次用心一点,保管成绩理想。”
笑心没好气:“你听那妇人说长道短,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有朝一日一般扬眉吐气。”
第二天,回到银行,发觉诸级职员十分扰攘,严阵以待,原来总行派要员来巡视。
半晌,那钦差到了,笑心一看,发觉她是一妙龄女子,化妆明艳,衣饰亮丽,各人如众星捧月似迎上去,她不到半小时就离去,可是留下许多回响。
职员在茶水部议论纷纷。
“甄小姐真漂亮。”
“人家还是哈佛的管理科硕士呢,法语说得与英文一样标准。”
“干劲冲天,三年升了两级。”
然后,正眼也不看笑心一眼,笑着推门出去。
笑心冷笑一声,势利!
忽尔听得身后有人讲出她的心声:“势利!”
谁!这是谁?
转头看去,才发觉是信差阿高。
阿高在银行做了有五六年,年纪不大,可是牢骚极多,笑心平时不大与他交谈,怕他噜嗦。
她有一大叠文件需要影印,于是朝阿高点点头,转身离去。
此时听得阿高自齿缝中再度迸出“势利”两字。
笑心一怔,这可是在说她?不不,她才不是势利的人,她李笑心也是势利风气的受害者,可是她不敢同阿高分辩,给同事看到她同他攀谈,万一误会他们有何特殊关系,那可麻烦了,阿高绝对是个不受欢迎人物。
发了有限薪水,笑心下了班去逛街,这是整个月最高兴的一天,她可以随心所欲置一些喜爱的东西,像一条名牌子牛仔裤,或是一只好看的手袋。
她推门进店,可是站了半晌,店员只是忙着招呼日本游客,并不急于招呼穿白衬衫蓝布裤的她。
笑心僵了廿分钟,突感气馁,静静离去。
势利!
忽然掩住嘴,这口气同阿高何其相似。
不不不,她不要像阿高。
李笑、心似受了惊,匆匆返回家中。
一进门,看见父亲坐在饭桌前托着头对着一叠文件填写,这本是晚餐时分,笑心忍不住问母亲:“好吃饭没,肚子饿了。”
李太太嘘一声,“且慢,你爸正头痛呢?”
“他在干什么?”
“他在填移民表格。”
笑心倒是欢喜,“我们可是要移民?”
李太太叹口气,摇摇头,“十划还无一撇,在爱蒙顿的二叔,虽然愿意担保我们,可是分数仍然不够。”
“怎么算分?”
“那要问你父亲了,好像职业自零分至十分,大学学历又可算分数,英法语流利又占优势,当然,讲到底,投资移民最快,金额越高,越获优先处理。”
笑心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只听得父亲抬起头来苦笑,“真势利,无论是申请居英权,或是移民任何一个国家包括新加坡澳洲加拿大,都同申请人斤斤计较身家学识,少一点都不及格摒出局!”
笑心连忙问:“我们欠什么分?”
“他们不需要教书先生,职业上已吃光蛋,我年纪已过五十,老大无力,只怕要倒扣十分。”
李笑心气得叫出来:“势利!”
李先生是乐观派,不怒反笑:“不要紧,总有地方需要我这样的蚁民吧。”
笑心不再说话,她也满怀心事。
李先生低着头继续填写表格,头发已经斑白,多年来坐着改卷子,背脊也有点佝偻,笑心看在眼中,不禁恻然。
李太太叫女儿:“我给你做了一碗面。”
笑心坐在厨房小模子上吃面。
她母亲叹口气:“你表哥吴作鑫医科毕业了,已在政府医院实习,大伯伯下周末请客吃饭,叫我们早点去,都不知该送何等样的礼。”
笑心挤出一个笑话:“大家扮病人出现一定最受欢迎。”
“姑妈说大家夹份子买只金表最好。”
笑心终于忍不住厌恶地说:“他医科毕业关我们什么事,要我们花冤枉钱。”
李太太不语,隔一会儿反问女儿:“到底这世界是人先势利呢,还是社会先势利?”
笑心低首沉吟,她第一次考虑返校重读会考班。
李太太又问:“我们是该顺着这势利风变本加厉精益求精呢,抑或背道而驰孤立自己?”可是,她的声音已经轻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