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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院落花帘不卷 祖母 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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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打了我祖母,是不是?─一我的火气又来了,“你这种人,早该坐牢了──”

    他退后几步,“你这样骂我?”他指着胸口问我。

    “为什么不骂你?你是什么东西?”我喝问他。

    “我,我是你的父亲!”他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你放屁!”我胀红着脸冲出一句粗话,“你见鬼!”

    “什么?你不是说全知道了?”他问我,指着我。

    我看着地,心里慌张起来,是的,我干么要与他说话呢?我干么不叫警察来抓走他?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

    “我父亲早就死了!”

    “谁告诉你的?”

    “祖母。”我再说一次,“祖母说,我父亲死了。”

    “那么我是谁?”他又问我,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我站在那条静寂的小路里,有点害怕,可是又不愿意走。

    学校里所有的人都走了,天也黑了,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终于说:“你是我母亲的丈夫,就是这样而已。”

    地看了我一会儿,那种神情,很奇怪的样子。

    他清清喉咙,像有一块痰吞不下去似的难过。

    然后他奇奇怪怪的问:“这是你祖母说的吗?”

    “是。”

    “啊。”

    “怎么样?”我挑战似的问他,“难道她说错了?”

    “没有。”他低下了头,“不过她受伤那次,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推了她一下,当时她扑上来,我没有法子,伤了她,我也很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也不想再骂他了。

    他大概也是个可怜的人,只不过卑鄙龌龊一点。

    我看出他不会伤害我,而且奇怪的是,我相信他的话。“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的母亲?”他小声的问我。

    我不明白他声音为什么这样小,我们身边没有别人。我看着他。

    他更觉得局促了。

    为什么呢?我不怕他,他倒反而怕我?这事可能吗?“你姓什么?”我问他,滑稽,我的声音也低下来了。而且我一点都不害怕,他也并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可怕。

    “我姓许。”他答。

    “许先生。”怎么会叫他一声先生呢?他是一个勒索祖母的人呀,站在这里与他讲什么?祖母知道一定急死了!

    “啊。”他应了一下。

    “你打算怎么样?”我问:“祖母是不会再给你的了。”

    “也许你不相信,我只是要再来看看你。”他说。

    “看我?”我反问:“我有什么好看?你要钱罢了。”

    “是的,我要钱,你母亲身体不好,要看医生。”

    “我不相信,所有要钱的人都说为了看病!”他苦笑。

    “可是也有人借了钱转头便去赌去花天酒地!”

    我一点不给他留面子,一直数落他,拆穿他。

    他不出声,只是看着我,然后说:“你很聪明,小曼。”

    “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们了,许先生。”我告诉他。

    他答非所问的说:“小曼,你到底是念过书的孩子,聪明。”

    我不耐烦的说:“许先生,你听见没有?你还是趁早就放手吧,祖母带大我,也不是容易的。”

    “是的是的,她只是个老女人,我们太不对了。”

    “假如你以后都不来骚扰我们,那也是值得原谅的。”

    “以后都不会了。当初……只是你母亲要见你,真的。”

    我不出声。

    “你晓得穷人的毛病,”他说:“把孩子卖掉又想念他。”

    “我是被卖掉的?”我心有点酸。祖母说过她给了钱他们。

    “是,实在太需要钱了,孩子又多,像讨债鬼一样。”

    “谁叫你们养下那么多的?”我喝问他,“又把我卖掉!”

    他不响。

    “幸亏是卖给我祖母!但是你们太不要脸了!”我转头走。

    “小曼!小曼!”

    “叫我作甚?”

    “你回来,回来再与我说几句话!”他央求我。

    我厌恶的说:“不多说了!你以后也别再来搅我们。”

    “小曼,难道你不想念你母亲?难道你不要见她?”

    我背着身略一迟疑。

    “她到底是生你的母亲!而且她生了病想见你!”

    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一个脸青唇白的病妇来了!

    我掩上了脸。

    也许这个男人撒谎,也许我母亲只是一个妖冶的女人,敞开着旗袍领子,手指夹着烟。

    我朝前走了几步,我想到了我的祖母,她正在等我回去呢。

    “小曼!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看!”那个男人又开口了。

    我猛地回头看住他。

    “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相信我!”他说。

    “相信你?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会把我带到什么样的地方去?告诉你,你聪明一点别再鬼鬼祟祟的出现,要不然我就报警!”

    我头也不回的就走。

    他还在叫,“她住在美丽街一号二楼,你自己去看好了!”

    我的心一动。美丽街?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街道。

    我叫了街车往家里赶,一直从车窗往后面看。

    我直到现在才后悔,怎么会跟他说了那么久?

    我与他说道理有什么用?他会答应不再来找我们?他会断了这条好财路?才怪呢!我们还是要想法子。我怕他会跟上来,一直看后面的车子,但是他没有。他是不愁没有机会的。他不急于跟我回家。

    但是他为什么要向我解释那么多呢?我不明白。他好像想我对他好感,同情,这对他有什么用?美丽街一号二楼。我母亲住在那里,这是他说的。

    是真的吗?

    回到家里,祖母皱着眉头。

    “祖母。”我叫她。

    “小曼,我打算搬家了,我们搬到另一层房子去住。”

    “这里呢?”我问。

    “租掉。这样比较好一点,”她说:“避一避麻烦。”

    “很好,”我也笑了,“祖母,我们早该想到了。”

    祖母拍拍我的背,“小曼,必要时你还得转学校。”

    “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我不干,这不行。”

    “为什么?”

    “祖母,你不晓得,做插班生会影响功课,而且好的学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好的,怎么可以转校,”

    “你不怕那个人?”祖母问我,“他会从学校跟到家来!”

    “这──”

    “到时我们搬那儿都没有用!”祖母告诉我。

    “唉。”我叹口气。

    “听我的吧。”祖母说:“我会替你安排好学校的。”

    “也许他不会再来了呢?”我说:“先等一等好吗?”

    “不会再来?才怪呢,”祖母固执的说:“小曼,你不听话。”

    “祖母───好吧,听你的吧。”我又叹口气。

    我不怪她,老年人总有点专制,而且她又为了我们安全。我没有把今天这男人的事情告诉她,免她担心。

    我在学校里又过了三天,祖母一时找不到插班生学位。但是那个男人果然没有再来。第五天第七天,他也没来。我们的家倒是搬了,搬到以前空中小姐住的那层。

    地方虽然小了一点;但是很舒适的样子,我也喜欢。第九天第十天,姓许的男人还是没有出现的征象。

    我心里有种感觉,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再出现了,我想。我告诉祖母:“那个男人没有再来。”

    “是吗?”她不置信的问:“不可能的事情啊!”

    “也许他良心发现了,”我说:“他有打电话来吗?”

    “没有?”祖母说:“这里新地方,他们找不到的。”

    “可能不会再出现了,”我开心的说:“那该多好。”

    “如果真的不出现,那就太好太好了。”祖母也说。然后半个月过去了,姓许的男人一去无踪,消失了。祖母没有再提起转校的事情,我当然更不出声。

    祖母说得对,我是很孝顺她的,样样尽量迁就她。像转校这件事情,我根本不赞成,但是我也答应地。幸亏现在不了了之,否则我心里一定会不开心。

    事情好像已经全过去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来。

    祖母精神也好转了,她手上的戒子,也没有继续失踪。恶梦好像完全过去,我实在很振作,功课恢复进步。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我想。

    她不该支使姓许的男人来勒索祖母,这是下流的手段。祖母的钱只是一点可怜的节蓄,他们怎么可以像强盗?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会同情她的,她错得厉害。既然经济不好,也该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办法。

    不过那个姓许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诺言,他没有再来。他是一个讲出话算数的人吗?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又的确没有再出现,难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问我,“那个男人,真的没有在学校找你了?”

    “没有。”我答。

    但是我记得他那张脸,瘦得像个贴髅,可怕之至。

    还有他身上肮脏的衣服,旧的裤子,破的衬衫。

    那双皮鞋,连鞋带都断掉了,袜子退在足踝上。

    这样难看的男人,我一辈子不会再看到第二个。

    祖母是这样的整洁,同学们这么可爱,我自己又相当要好,老师更不用说了,几时见过这样恐怖的人来着?。

    难怪他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了,这不是奇怪的事。不过他忽然中止来骚扰我们,实在是太奇怪了。渐渐时间过去,匆匆几个月,我的大考完毕了。放假在等成绩公布,我与祖母都很兴奋紧张。

    祖母一直在想将我这个奖我那个,估计我的成绩一定优异,绝对不差。

    我自己呢?颇有一点信心,又有一点担心,矛盾。既然空下来了,我想起美丽街一号二楼的地址。

    我那个母亲,真住在那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个同母异父兄弟?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如果不好,差到什么程度?

    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值得同情吗?

    我有一千八百朵个问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扔不去。每次想到这样,我总是有种出卖了祖母的感觉。祖母对我这么好,我还去想别人,太没良心了。但是我又告诉自己,我想的不是别人,是我母亲。

    美丽街一号二楼。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要去!那一天我告诉祖母,我要去买几本参考书回来看。

    祖母眉开眼笑,“小曼,放假了就与同学出去玩玩吧。”

    “不,书还是要温习的。”

    “有钱吗?”她问。

    “有。”我说。

    我小心的换上一件干净的裙子,照了照镜子。祖母一直说我像她,但是我有没有像我母亲?我知道我不会心死。如果不见以下母亲会更糟。我这一辈子都会猜测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还是索性去看一看,好与不好,都认命算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怕得不得了,浑身发冷。去还是不去?

    我拿着小钱包出门,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强的笑了一笑,手心里都是冷汗。我先到书店去买了我要的那两本书,然后叫了街车。

    在车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后说:“美丽街一号。”

    司机奇怪的回头看了看我,好像惊异我怎么会去那里。那一定不是一个体面的地方。

    从姓许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差。

    车子开了廿分钟才到目的地,美丽街是一个可伯的地方。我现在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这么瘦,这么憔悴。

    这个地方是人住的吗?居然有胆子叫美丽街。

    这一条街上,简直没有一间正式的房子,我见到的,都是铁皮靠着破砖墙起来的蓬盖,这些地方,便住着人。

    两边的屋子,随时会塌下来一样,楼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里面,烟与肮脏熏得到处是污溃,婴儿光着身子躺在纸盒里,獭皮狗就在旁边睡。好几个三四岁的孩子跌在泥里,没大人理会。

    地上的垃圾足足几寸厚,老鼠公开的奔来奔去。忽然之间,两个女人尖叫着对骂起来,样子像鬼一样的难看。

    我几乎要昏过去,这是什么地方?这叫美丽街?

    美丽?怎么会想出这样一条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地方,难道他们住在这里?我的母亲?

    我想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必须要找到一号二楼。我抬头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墙壁像随时随地会倒下来一样。这就是我母亲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穷也许就是罪恶,如果他们生活好点,就不同了。我在找门牌,但是这条街并没有明显的门牌可以看见。一号应该在开头,要不就是在尾端,不会在当中的。我选了尾端,走上二楼。楼梯还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着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总算到了二楼。

    那家人并没有关门,我自大门看进去,只见一间间木板隔开的房间。他们把什么都堆在地下:席子、衣服、箱子、甚至饭碗。

    我站在门外,动都不敢动。

    我心里面很难过。如果我的母亲不错住在这里,我绝对原谅她,我不会怪她跑来向祖母勒榨。

    她也实在太可怜了,生活到这种地步,还有廉耻心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看到我了,她走过来喝问。

    “找谁?”她来得声势汹汹。

    我并不怕她,我打量着她。这是一个强壮的女人,肩膀宽得像一座山,头发长长的被在背上,一张脸上有双三角眼。我退后两步。

    “找谁?”她的声音更大了。

    她把我当贼吗?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贼,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偷啊。

    我的天。

    她的年纪并不大,但是那种泼相,真是厉害。

    “找谁?”她见我不回答,显然是光火了,问第三次。

    “找姓许的。”我说:“我以为这里是一号,不是吗?”

    “姓许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动声色。

    我晓得我找对地方了,这里就是姓许的了,错不了。

    “找姓许的干吗?”她还是横在大门前,不放我进屋。

    “有事。”

    “什么事?”她理直气壮的问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实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女人。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觉得可怕。我怎么办好?我不能一直站在门口与她斗嘴,我绝不是她的对手。

    “是许先生叫我来的。”我说:“我来找他。”

    “我便姓许。”那个女人说:“你找我父亲?”

    我看她。父亲?姓许的男人是她父亲吗?

    那么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许自己的孩子。

    “是。”我说:“我找他。”

    “进来吧。”她说。

    我进屋子里,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却给她喝住了。

    “喂!那边是人家的地方,跟我来!”她摆摆头。

    干么这样小的屋子里,还住了几伙人家?我吓一跳。

    “来这边!”

    我跟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的门口有一道脏布围着。

    “坐!”

    我坐在一条板凳上。这间房不会大过六十尺,有一张双人铁架床,一张帆布床。

    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实在是穿得干净而考究的。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她怎么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爱护我,她不忍心。

    即使见到了母亲,又怎么样?我可以做些汗么?这便是祖母不要报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亲出去了。”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看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她的头发很长,可是给我一种、永远不洗的感觉。一套唐装衫裤很不干净,领口敞开着,袖子卷得很高。显然没有谁告诉她,正经女人应该穿得斯文一点。

    她的脚很大,穿一双胶拖鞋,手很粗,指节也大。

    但是她长得很高大,而且胸部发育得不错,腰肢很细。这个年轻女人,会不会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手心冒着汗。

    我说:“我姓陆,我叫陆小曼,你或许听过我的名字?”

    “啊,”她恍然大悟的叉起了腰,“你就是陆小曼?”

    “是。”

    “你总算回来了!”

    “不不,我不是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我的母亲。”

    她吃吃大笑起来,“看母亲?你还记得她?”

    我不出声。

    “看你的样子,显然过得比我们好,读过书,受过教育,可是母亲倒一直想着你一个人,老天,九个孩子,她就想你一个人!”

    “她人呢?”

    “看病去了。”她说:“每天看病,你知道吗?”

    “她身体真不好?”我问。

    “当然,你以为还有人那么空去骗你?”她大喝一声。

    我想哭,缩在一个角落里。十个孩子,住这间房间?

    “我们活得像猪,你一定过得很舒服吧?”她问。

    我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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