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说:“但是你太辛苦了,我怕你吃不消。”
“怎么可能!”我说:“你不辛苦,我怎么会呢?”
祖母一下子抱住了我,“小曼,你真是个好孩子!”
小曼小曼,你没有好好照顾祖母。
我心急气躁,相信全露在脸上。
祖母见我这样关心,便说:“你疼我,啊?”像个小孩似。
我拥抱她,将她的身子摇两摇。
这件事过去之后,祖母的行为越来越是诡秘。
一日放学,忘了带锁匙,原想按门铃,后来一想,不知祖母是否午睡。于是淘气地伏在木门上窃听一下。
屋里有人声。
咦,是谁?
是一位男客。
声音不太清楚,但是可以听得见,隐隐约约的。
祖母在那里说:“这样子需索无穷……不可以答应。”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想一想吧,还给我们也行。”
“把她还给你?绝对不可以!”祖母说:“太没道理。”
把什么还给人?我真觉得奇怪。这几个月来,这样奇怪的事情好像没断过。
照以往我早就把门开进去看个一清二楚了,但是今天我没那样做。我在门外偷听。
我想知道得多一点,像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与祖母说话,祖母为什么从来不提他。
他又为什么来,每次匆匆忙忙。
忽然之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那个“房客”?
有两次我在门外碰见他,屋子里面的,会不会就是他?
“……请你走好不好?我一时间那来的钱?你们每个月都来……小曼就回来了。”
我忍不住了。
我大声敲门:“祖母,祖母开门,谁在里面?”
里面的声音都停止了,我有点急,祖母怎么不来开门?
我又叫,“我都知道了,你开门吧,快开门!”
隔了一阵子,祖母像是无可奈何,把门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祖母”!我抱住了她,“什么事?”
她的脸色是苍白而愤怒的,眼泪在眼眶里。
我拉着她奔进屋子里,那个男人已经走掉了。
“人呢?”我问祖母,“那个人走了吗?他到那里去了?”
祖母的嘴唇颤抖着,神情真是痛苦异常,说不出来。
“不要再瞒我了。祖母,那个人后门走了是不是?”
祖母坐了下来,低下头,不出声。
“祖母,你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好几个月来,都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到我们家来?”
祖母抬起头来,有点哀伤的看着我。“小曼,”她叫我。
“说给我听,祖母,请你从头说给我听,好不好?”
“你迟早都会晓得的,我不如告诉你吧,小曼。”
“你说呀。”
“刚才那个人,是,是───”祖母的眼泪掉了下来。
“是谁?”我心里已经知道一两分了,“是我母亲那边的人,是不是,她要来要回我,是不是?”
“你几时知道的?”祖母惊讶的抬起头来问。
“我猜的,祖母。”我说:“那个人叫你把我还给他,有没有?”
“你真的知道了?”祖母哭了起来,抱住了我。
“你放心,祖母,他们都在做梦,我死也不会离开你的!”
“小曼,你真是好孩子!”
我连忙摸出手绢替她擦眼泪,“祖母,你千万别再哭了。”
我第一次看见祖母伤心落泪,为我哭了。
“不要把他们放在心里,”我说:“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祖母还是抱着我。
“法律上边没有不准孙儿跟祖母住的,我们不必怕。”
祖母渐渐恢复了自然。我问她,“他们来过几次?”
“每个月都来。”祖母苦笑,“来拿钱,来恐吓我。”
“什么拿钱?”我握紧了拳头,“太卑鄙了!”
“不给钱他们就说要把真相告诉你,小曼。”
“让他们告诉好了,祖母,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为人。”
“但是小曼───”她欲语还休的样子,说不下去。
“你给了他们很多钱吧?”我愤怒的说:“是不是?有好几件首饰给了他们。你不做冬衣,把钱省下来,祖母,你太软弱了,这是勒索,我们可以报警!”
“小曼,你不知道的了,”祖母苦涩的说:“我怕!”
“怕什么?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们,你放心好了。”
“但是她是你母亲,小曼,你与她多么的亲!”
“不管有多亲,祖母,她这样的伤害你,我也不帮她。祖母,你对我好,我知道。
但是她呢?我连她的脸都记不清楚,祖母。”
“小曼,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祖母看看我。
她的眼光这样的复杂。祖母为我忍受了这么久。
她到底给了多少钱这班匪徒呢?这一笔损失怎么算法?
“祖母,你去休息吧,我都知道了,你去躺一会儿。”
我扶她进房间,倒一杯茶给她,然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祖母告诉我,我的父亲,她的儿子已经早就去世了。
那么这个瘦削的男人,大概是我母亲的丈夫了。这个下流的男人!利用祖母的弱点来进行勒索!
这件事我母亲知不知呢?她是同谋呢,还是无法阻止这个男人的强盗行为?
我忽哭了起来,我一直心里悬念母亲,却不知道她原来是一个这样的女人,难怪祖母不让我见她了。
祖母这一次为我,真是吃足了苦头,我对不起她。我想到她额角的那个疤,我真怀疑地并没有摔交。那个男人这么凶恶,他什么做不出来呢?太危险了。我走回房间,擦干了眼泪。
还有那只钩住毛线的戒子,也是这个情形之下失踪的吧?我到祖母房间里去,她已背着墙在沉思,并没有睡着。
“祖母。”我经唤她一声。
“孩子。”她转过头来。
“祖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们可以想办法。”
“唉,你年纪这么小,我又怕失去你,你不会明白的。”
“祖母,你把我当作孩子,我一切都知道。”我说。
“你疑心已经很久了吧?”她问:“我也看得出。”
“那男人──他是我生母的丈夫,是不是?”我问。
祖母答:“可以这么说。是的,他是的。”她垂下眼来。
“这男人太下流了,祖母,怎么可以对一个老太太威逼?我们应该采取强硬一点的态度。”
“我怕失去你,孩子,你想想,我除了你,还有什么?”
“祖母,你还有很多,而且你、永远不会失去我。”
“真的,孩子?”
“真的,祖母。”我握紧了她的手,她需要我。
祖母从来未曾这样软过,我要帮助她,因为她是我祖母,她从小把我带大,我们俩相依为命。
“把整个故事告诉我,好不好?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本来你也是跟着你母亲的,只是后来孩子多了……”
“啊,她又再嫁了人,生了一大堆,然后就把我送到你这里来,不要我了,是不是?现在看见我们环境不错,又千方百计的来搅事,不要多说了,祖母。”
我转过头来。
没想到我还有这样复杂的身世,叫我自己难过。
“当时你母亲收过我一笔钱。”祖母喃喃的告诉我。
我也苦笑,“原来她把我卖了给你。祖母,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呢?”
“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人很多,小曼,世界是奇怪的。”
“我想见她!”我忽然之间说:“我一定要见她!”
“我的母亲!”我说:“祖母,我要问清楚她!”
祖母慌张的说:“小曼,你千万不要冲动,你不能见她。”
“为什么?”我问。
“我不要你去见她。”祖母说:“你答应我,小曼。”
“可是为什么?”
祖母哑着声音说:“她不是一个好女人,你会学坏的。”
“我不过与她见一次面而已,把话说个清楚───”
“不可以。”
“祖母,没有什么影响的,她说的话,我半句也不会听。”
“不可以,小曼,我只要求你听我,不答应吗?”她问。
祖母的样子很慌张,我如何忍、心不答应它呢。
“当然,祖母,你不喜欢的话,我一辈子不见她好了。”
祖母的眼泪淌了下来,“好孩子,不枉祖母疼你一场。”
“别哭,对身体不好,祖母。”我轻轻的替她揉那个小疤。
“本来我也不想再提了,但是上一回来,那个男人把我推倒在柏角,头上便撞开了花。”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几乎气炸了肺,“祖母,下次我们马上叫警察,抓他去坐牢。”
那个脸色青瘦的男人,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
以后我见到这个人,我不会放过他!我也是一个倔强的人。但是我不明白一向精明果敢的祖母,怎么会怕他们。
也许她太怕失去我。
“小曼,现在你去上学放学,路上一定要小心。”
“笑话,他们敢拿我怎么样?”我反问:“我不怕。”
“但是───”
“要是你真不放心,那么找人保护我好了。”我说。
“这种事外扬,到底不好,小曼,你自己要警惕。”
“知道。”
“尽量搭计程车,知道吗?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祖母,那么你看见那个人再来,也不要乱开门。”
“好的。”
我看她的样子,好像舒服了一点,我也比较放心。
这个打击对我来说是大的,但是我有什么法子逃避呢?
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并不是光荣的事,我告诉自己。
所以在同学以及一切人面前,我都不出声。在祖母面前,我也沉默得多了。
祖母尽量做到没事人一样的,但是她也办不到。家里一下子就没以前那么欢愉了。
因为那个人还会来。
那个男人。
他随时都会出现,他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肥肉呢?
但是他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如愿以偿,我不会令他这么舒服。也许祖母容易欺侮,但我不是。我与祖母虽然不出声,但是我们两个人都在等他来。
他果然来了。
一个晚上,我在做功课,祖母在织毛衣,他来了。
祖母在开门,我回头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站在门口。
我马上跳起来,走到门旁,站在祖母的身边,瞪着他。
门上有一条铜链子搭着,门只开了一条缝,这使我放心。
“你是什么人?”我喝问他。
“什么人?”他的声音低而阴险,“问得很好,小曼。”
“你不配叫我的名字!”我怒道:“快点走,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忽然之间他笑起来,“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什么都知道,滚,滚!”我用力推上了大门。
他在门外叫:“我是你父亲!你知道吗?父亲!”
我尖叫起来,“你一分钟内不走,我就打九九九,滚!”
祖母在一旁呆呆的。她看上去是这样的手足无措。那个男人扬起一阵笑声,便走了。我喘出一口气。
“不要脸!父亲?”我低声咒骂,扶住了祖母。
“小曼,也许我们不应该这样凶。”她说:“这种人…:.”
我这时候的心,倒也有点凉飕飕的。祖母说得对。这种人,穷凶极恶,什么做不出来呢?他还怕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他会有胆子来登门勒索,不顾后果。他会把祖母推倒在地上,弄伤了头,流血。
他实在太可怕了,如果给他进入屋子,怎么办好?
大门上的一条铜链子,只怕他一撞就开了,有什么用?我与祖母,一老一小,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忽然之间,我觉得我们两人生命都有危险的样子。
怎么办好呢?
“算了,”祖母叹口气,“这种人,一直敷衍他,也是个没完,不如得罪,也算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弄回去,他自己不是有孩子?”
“我不晓得。”
“祖母,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呢?我弄不清楚。”
“要一点钱罢了。”
“是的,你给他钱,是因为怕我知道,现在我全晓得了,我不会跟他走,为什么还不死心呢?”
祖母沉默了。
“他应该适可而止。是不是?祖母!”我反问。
祖母还是不出声,隔了很久,她说:“我不知道。”
但是祖母不让我报警,不让我去见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我们只好僵在那里。
祖母又好像很维护他们的样子,怕我得罪这帮人。
我很难过,心神因此便乱了起来,功课也不太注意了。同学们都觉得奇怪,我自己倒是吃一惊,怎么办呢?
我推说是身体不舒服,但是又不可以在紧张关头告诉。
我博取到老师与同学的同情,不过我自己晓得原因。一天放学,我在门口,看到了那个可恶的男人。
他一定会来的,这不是预感,这是事情的真相。
我没有逃避他,我迎上去,“你又来了,是不是?”
他没料到有这一看,怔了一怔,牢牢的看住我。
女同学都围上来问:“什么事,小曼,什么事?”
我摆摆手,“没事情!你们回去好了,这是我相识。”
她们看看我,又看看这个人,便散开走了。
我对那个男人说:“我的同学都认得你了,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他说:“我只要与你说几句话。”
他的眼睛闪烁着,脸上的皮站在骨头上,真是可怕。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这张脸更可怕的东西,我真心寒。
他比我前几天见他的时候又瘦了,像只贴髅头。
我问他:“你一直来干什么?你说,你说好了!”
“你的那个祖母,她并没有交钱给我。”他说。
“她为什么要给你钱?”我声势汹汹的问他。
“她答应的。”
“答应?”我指住鼻子,“你骗得了一个老太太,骗不得我!”
他低下了头,“可是她答应的,后来她又不遵守诺言。”
“还是她不对?你凭什么个个月向她拿钱?说!”
“我知道我不对,但是我们需要这笔钱。”他说。
“谁不需要钱?!难道我不需要?我要交学费呢!”
“但是她答应的。”这个男人翻覆的说着这几句话。
他并没有凶恶的对付我,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他会把刀子都拔出来呢。
“她给你钱,”我说:“是怕我知道真相而离开她,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而且我不会离开她!”
他怔怔的说:“那么你母亲───?”
“我不要见她!你可以去告诉她,我不要见她─.”
“但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而且你从来没有见过她。”
“不要以此打动我的心,”我说:“当我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要吃饭我要穿衣服,我要上学我需要照顾的时候,我的母亲在那里?”
他不响。
“现在我已经要成人独立了,你们却要来找我回去?”
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我们就这样僵立在校门外面。
“是的。”他说:“我们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