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国,无论是祖孙父母叔伯师友情侣或是其它人伦关系,总是「嗨。」一声算数,令人厌恶。
我不耐烦的转过头去,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这会是谁?
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穿工人裤,红色小毛衣,梳两条小辫子。
我放下棋子,「你是谁?」意外之喜,我喜欢孩子。
「我是忻乐基。」
也姓忻,我终于见到忻小姐了。
忻小姐。
「你好。」我与她握手,「你打哪里来?」
「我住在姑姑家,当妈妈不在,我总是住姑姑家。」
「妈妈?妈妈不在?」我问:「你妈妈是谁?」
「我妈妈是忻齐家。」
「哦。」我惊讶,「那你不是忻小姐。」
李莉在门口出现:「乐基,来这边。」
那孩子立刻走过去。
她搭着孩子的背说:「去做功课。」
孩子上楼到房间去。
李莉瞪我一眼,「对小孩说话要小心。」
「对不起,」我是真心的,「我一时失态。」
她白我一眼,「子女跟母姓,有什么稀奇?」
什么都不稀奇,是是是,将来男人怀孕生子也不稀奇。
我闷声大发财,但多多少少已经明白这一家子的私生活非比寻常。
这一切都不关我事,我的工作是信差,只要把信封递上,我便大功告成,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女孩取了图画纸尺颜色笔下来,在地上摆摊子做艺术家。
李莉到花园去剪草。
生活闷是闷些,但安乐得很,一家三口!三个女人。
多么奇怪的一家子,而且还分开两间宅子住。
我看着忻乐基画画。
那是一张美丽得不能形容的图书,色彩斑斓,大胆豪放,这孩子绝对有艺术天才。
我边抽烟斗边享受这幅作品。
多数孩子画画,都是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屋子,加一个小小的太阳。
但忻乐基画的是紫色的旷野,与灰色约海,一大群银色的鸟。
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会与什么样的人恋爱?会从事什么职业?会遭遇到什么事?
可想而知,她的烦恼一定比画小小的人,小小的屋子的女孩子较多。
个人与众不同,所付出的代价就比常人大。但想什么,得什么,谓之快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旁人似乎不必替她担心。
在这个时到,有人推门进来。
乐基欢呼一声:「妈妈……」
我抬头。
第一眼颇为失望。
忻齐家并不是细眉画眼,樱桃小嘴的美女。
她有一张扁面孔,平凡的五官,但高挑身材、不羁的眼神,都使她与众不同。
「忻齐家?我是周彭年。」我站起来。
「我不认识你。」她说着放下大衣和手袋。
真复杂。
我说:「家母叫我来的,令尊大人给我们的礼物!」我取出信封,「原璧归赵。」
她接过信封,只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
「是的,」她说:「我听人家说,我父亲分了家。」
「分家,这跟分家有什么关系?」
「他已把他的几分给所有他喜欢的人,除了我。」
「他过身了吗?」
「没有,他活得很好很健康,只是他不高兴等死了再分出他的钱。」
奇怪的老头子。
我说:「我亦不知信封中是什么东西,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了。」
「喂!」她叫住我,「我已经有七年没见过我令尊大人,你把信交给我,有什用?」
我气馁:「什么?七年未见你生父?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家事。」
「好好好,我告辞,打搅你,不好意思。」
我打算把这封信贴个邮票寄出去算数。
「慢着!」
「小姐,」我啼笑皆非,「又有什么事?」
「你姓周?」
「是。」
「周惠印林是你什么人?」
「家母。你何以得知这个名字?」
「啊,是她,你是她的儿子。」忻齐家含着不怀好意的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退后步,「干什么?」
「难怪。」
她阴阳怪气,说话有一半没一半,我没她那么好气。
我取过外套就要出门。
忻乐基这小孩拉住我,「你要走了,你不同我妈妈结婚?」她问我:「你不是来追求她的?」
谁会同她妈妈结婚,问得真奇怪。
我说:「别心你妈妈,担心你自己。」
忻齐家税:「如果你此刻赌气走了,你就听不到一个精采的故事。」
李莉忽然插嘴,「让他走。」
这女人一直神出鬼没,明明不是她的家,她又在此地占那么重要的位置。
「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你自己的故事呢?」忻齐家问我。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笑起来,「我自己,我自己有什么故事?小生又未娶妻生子,更未恋爱,大不了在大学里糊涂捣蛋一点。」
忻齐家说:「很明显地,你不知道你母亲与我大人之间的关系。」
我放下大衣,「他们是认识的?」这段故事我的确不知。
「当然。」忻齐家得意起来。
「我不相信。」我张大嘴。
「你这个人,来,吃了饭我告诉你。」她一派胜利者模样。「为什么要我知道?」
「我父亲的敌人,亦即是我的朋友,我要对你好。」
我不相信她这番话。这屋里的几个女人怪得不象话,但想一想,我还是留下来。
因为我好奇。
「我可以借用电话?」我问。
「打到什么地方去?上次有人借电话,打到北京,且又不付钱。」李莉说:「叫我们贴出来。」
我不理她。
接到大哥处时我说;「事情不对劲。」
「我知道,你跑错地方,忻小姐与忻老先生没来往已有多年。我也是刚刚才查到的。」大哥说。
「见鬼。」
「把那封东西带回来。」他吩咐我。
「还有没有其它任务?」我不服气。
「你是零十八——十八流特工人员。」他无端咒骂我。
「那也难怪,我在大学念的是土木工程,不是特工。」
「你可以回来了。」
「大哥,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他犹疑一刻,「你回来,我告诉你。」
我放下电话,为表示公允,我自皮夹子取出二十元美钞,压在电话底下。
「怎么搞的,」忻齐家笑,「把我们看得这么小家子气,还不把钞票收回去。」
李莉说:「他是冲着我来的。」
我闻到厨房捧出来一股香味。「那是什么?」我不想争论了,已捱足两日三文治,何必跟肚子过不去?
「香橙鸭。」忻齐家微笑。
那天,三个女人与我饱餐一顿,真想不到忻齐家的烹饪功夫如此好。
她凭这一点本事,便可以随时嫁出去。在外国的小镇里,人的要求与欲望是很原始的,晚晚吃一碟香橙鸭,快乐赛神仙。
我问,「今夜我仍然睡沙发?」
「当然,听完故事才走。」
我仍然不相信我们周家会有故事。童年与少年的生活苦闷得不能形容,上学放学,唯一的刺激是发掘了一本叫《射雕英雄传》的武侠小说,迷头迷脑的看成五百度近视眼,余者一律乏善可陈。
咱们家会有事?
父亲过着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结束小生意办移民,到三藩市我与大哥进大学,毕业时父亲因心脏病去世,这便是我们家唯一的事故。
饭后忻齐家给我一杯拨兰地。
李莉与乐基在游戏室玩电子游戏。忻齐家与我说起话来。
「家父有葡萄牙血统。」她说。
这句话说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国血统那么她当然也避不过,她女儿乐基也是混血儿。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齐家说;「外公为了她,被家中赶出来,是以叔公他们一支比我们这边旺盛得多。」
我礼貌的说:「这正是你们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听我说呀。」
「请。」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国血统,而我有四分一葡国种,而乐基只有八分一。」
我说:「到你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只是皮肤非常的白。
「乐基尚有一头鬈发。」她提醒我。
我没有再打断她,这个故事颇为有趣。
「我们都不会说葡语,家父是会的。」
「哦。」我耐心的听下去。
「父亲在澳门长大,在澳门发迹。你想想,他父亲被族里赶了出来,他母亲是流落东方的外国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国人眼中,是上不了台盘的象征。」
我指出,「这是不公平的。不过五六十年前的社会风气保守,是他运气不好。」
「父亲运气最不好的是爱上了一位读书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来,「你怎么会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么人同你说的?不见得你父亲自爆内幕。」
忻齐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
「揭家人私隐,是你的嗜好?」我反问。
「这怎么好算私隐?每个人都有家事,我又不会把这等故事写了出来投到中文娱乐报刊上去,你这个人也大狷介了。」
「说下去。」我好奇心越来越炽。
「是不是?你也有兴趣?听完之后才怪我多事未迟,你清高得很呀。」忻齐家又取笑我。
「忻小姐也太爱喻古讽今了。」我回她一句。
「你道那泣望族的小姐姓什么?」
「姓什么?」
「姓惠。」
「不!」我跳起来。
「是真的。」
「我母亲?」
「是的。」她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不!」我又跌坐在沙发里。
「为什么不?是因我父亲,一个有二分一葡国血统的坏孩子,家中开当铺发迹的,不配追求你的母亲?」
「不,而是那时候根本不流行自由恋爱,这怎么说呢?」我震惊,「那时只有放荡不羁的女人才搞男女关系,我母亲是规规矩矩的家庭主妇。」
「她真的很规矩,不到一年,嫁你父亲,成为周家妇。」
「他们在一起很好的过了三十年。」我为母亲辩护。
「廿六年。」忻齐家改正我。
「好,廿六年。」我承认,「我父亲一直对家庭尽忠。」
「他们快乐吗?」忻齐家问。
「当然,子孝母慈,有什么不快乐?对于一些人来说,一己的肉欲之快最重要,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平静幸福的日子才最要紧,你心目中的快乐不是他人的幸福,小姐。」
「那你额头为什么都是汗?」忻齐家问。
我用手帕抹汗。
「你不想知道令堂除了令尊之外,还认识别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败坏她的名誉?」我急问。
「可是他们的确曾是一对恋人!」
「不可能,那是你父亲的痴心妄想!」
「我的天,你跟你外公一般固执!」忻齐家吃惊的说;「多么奇妙的遗传因子。」
我颓然坐下,「我不相信。」
「家父至今还留着惠小姐的玉照,她的脸型有些像李丽华,是位美女」
我生气,我不想再听下去。
「家父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如今分家,还得留给她一份纪念品,但是她不肯收取,叫你送了回来。」
一切合情合理,我气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我?
由外人来告诉我关于我家的事,我真忍无可忍。
大哥是知道的,这个鬼祟的人,他是一直知道的。
姨妈什么都不同我说,但大哥是她心爱的孩子。
我有一丝寂寞。
我问:「令尊为什么忽然之间决定分家?」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也看开了,他已宣布正式退休。」
「你们虽然不见面,可是你对他的事,实在知道得不少。」
忻齐家沉默,「但是这次,他一个子儿也没有分给我,我生活得很好,我不稀罕他的钱,但我渴望他的谅解。」
「当初为什么同他闹翻?」我问。
「为了这个孩子,」她说:「乐基的父亲与我始终没有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我越问越多。
「来不及结婚他就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