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原来乔治王子镇是这么一个小地方。
找到小溪路,只见到一间间英式独立小洋房,掩映在树木中央,铁锈色砖墙,白色栏栅,衬着整齐草坪,蓝天白云,忽然之间,我心平气和起来。
几乎忘了为什么要来找忻齐家。
在这种小镇,连大门都不必锁。
我按门铃,没有人应。
我信手旋转门钮,大门应手而开。
果然。
我走进小小的客厅,室内开着暖气,显然主人家不过就在附近溜达,就快要回来。
我选择一张半新旧的安乐椅,坐下去,伸长了腿,等忻小姐回来。
母亲吩咐的:「不要通电话,忻家的人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你要上门,话就不好说。」
故此自三藩市乘飞机上来温哥华,在驾车至小镇,我就成为不速之客。
在这里,家家户户的厨房都有一扇美丽的大窗户,锌盘对牢后园,后园远处通常是一座庞大的公园,一望无际就是花草树木,春去秋来的四季变化都可以在这个窗户观察到,人就是这样老的,站在厨房里,对牢锌盘,看出窗外,岁月汩汩流过。
这也是一般人怕在外国居住的原因。
我捧着咖啡,回到安乐椅上,燃起烟斗。
一只小小玳瑁猫向我走来,在我凯丝米袜颈处挨擦,受不住柔软舒适的引诱,缓缓爬上我的鞋子,蜷缩在我脚上,睡着了。
它梦见什么呢。我好奇的想。
我想梦见一个女郎,美丽的皮肤,细长的四肢,纤弱的腰身,与我在这间小屋邂逅,发生一段狂热的恋情。
咱俩在这里,象爱情片子中的男女主角,除了拥抱接吻,什么都不做。
大抵连饭都不必吃的,肚子饿的时候,吃龙虾沙律与香槟。
车舟劳顿,我渐渐堕入梦乡。
「嗨。」
我睁大双眼。
我说:「嗨。」
我先低下头看那只小猫。
它还在睡。
我再抬起头,发现站在我面前内,是一个廿多岁的女子,粗眉大眼,短发,有股豪爽味道。
我连忙站起来,那只小猫自我脚背滑下,失望地咪噢一声,黄梁梦醒,走开去。
「忻小姐?」
她说:「忻齐家并不在这里,她到纽约去了。」
我叹口气。
在现代社会中,不预约而要见到一个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母亲为什么要命令我与忻家的人捉迷藏呢?
「你找她?」
「是。」我说。
「她明天下午回来。」她说,「你会见到她。」
我不相信这好运气,「真的?那么我等她。」
「贵姓?」她问。
「我叫周彭年。」
「我叫李莉。」
「你住这里?」我问。
「不,我代忻齐家来喂猫。我是她邻居。」
啊。我释然。
「你们仍然不锁门?」
「有什么好锁?屋内什么也没有,谁会进来偷一盏灯或是一本书?况且人人也互相认识。」
「我是陌生人。」
「但你是忻齐家的朋友。」李莉说。
我不语。「我从没见过你,」她说:「我没有听过你的名字。」
我警惕起来,气氛马上开始紧张。
李莉又说:「这附近并没有旅馆,你可以在沙发上过一夜。」
我狼狈的说:「谢谢。」
「别谢我,这是忻齐家的房子。」
她一迳往厨房去准备猫食。
忻齐家是不是也跟李莉一个模样?
奇怪我并没有见过忻家的人。
我拾起几头上的书,书皮上说:「独身孕妇手册。」
这与我无关。
我又拣起另外一本:「独身而成功秘诀。」
我笑出来。
李莉撑着腰站门口。
「好笑吗?这些书属于我。」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笑了。
她不悦:「你是谁?忻齐家在什么地方认识你。」
我摊开手,「我只不过是爱笑而已,并不代表我是个坏人。」
她把一盘子猫食放在地下,走掉了。
她虽然打扮似一个男孩,多疑小器之处,仍似女人。
春天。日仍短。
太阳落得早。
我必须决定是否在这里度过夜。
我拨电话到大哥处。
我说:「这是彭年,忻齐家要明天才回来。我等不等她?」
「等一夜吧。」
「我睡什么地方?」
「车厢中。」
「天气仍然很冷,气温会降到摄氏三度。」
「随便找个地方。」他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母亲坚持要我见到忻齐家?我又不认识她。」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一会兄「老人家心理很奇怪。」
「我觉得寂寞。」
「我知道,否则你不会为这种事打长途电话。」
我耸耸肩,挂断电话。
我躺在长沙发上,用垫子盖住额,决定等她回来。
李莉在八点钟时过来问我要不要吃东西。
「你吃什么?」我坐起来。
「三文治。」她说:「我在节食,齐家说我太胖。」
说完之后,很有敌意的看我一眼。
我忽然明白,她并非好心叫我吃东西,而是有意无意间来侦察我的行动。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对我有敌意?
忽然灵光一闪——
她同忻齐家有不寻常的关系。
这也是很普通的事,在如今社会见怪不怪。
一个女人肯为另外一个女人节食——她已经透露得够多。
为了使她安心,我说:「我来找忻小姐,不过是受人所托,向她传一句话。」
「你不认识她?」
「不,我不认识她。」
李莉似乎有些放心,「她明天回来。」
「是的,你已经告诉过我。」
她跟着说:「齐家同我,认识已经有一段日子。」
「啊,是吗?」
「我就住在隔壁。」
「难怪不用锁门,有这样一位好朋友,真是难得。」我礼貌的说。
她取来一盘简单的食物,又自楼上取下毯子给我。
我微笑,「我很受欢迎呢。」
李莉说:「忻齐家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晚安。」我说。
她转身出去。
小猫在屋里转来转去。
这个忻齐家到底是什么字号的人物?
我吃完三文治上沙发睡了。把毯子扯得紧紧的。
母亲说:「彭年,你去,你去告诉忻家的人,咱们不要忻家任何东西。」
我根本没听懂。
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人姓忻,并且与我们家有钱银瓜葛,吓一大跳,只会瞪着大哥。
我最基本的条件反射便是问:「谁是忻家?」
大哥沉默一会儿说:「忻家便是忻家。」
我更加如堕五里雾中。
「忻菊泉是父亲的相识。」大哥又补一句。
我问:「为什么你知道得那么清楚?」
大哥不耐烦,「现在你不是也知道了?他与爹在生意上有往来,爹很不喜欢这个人,爹过身后忻家还欠我们钱,一直不还,这下子忽然送了过来,母亲的意思是不受,叫你退回去。」
「忻家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香港。」
「我怎么丢得开工作?」
「他有个女儿任在附近,还给她也是一样的。」
「附近哪里?」
「两小时飞机三小时车程。」
「谢谢你。」我啼笑皆非。
他把一只信封给我,「还给她。」
我又把毯子扯紧点。
入夜就冷。我怕冷,是睡电毯子一直睡到五月底的人。
后来我问:「姓忻的为什么巴巴的还了钱来,为什么我们又不受?」
大哥说:「管它呢,也许母亲动了真气。上一代故人特别恩怨分明,为一点小事恨人一辈子,完全是农业社会情意结,你只要把信封带到,什么事却了结。」
说得也是。
「有什么恩怨?」
大哥更不耐烦,「当然对是我,错的是人,但凡恩怨,都为肯定别人九流,自家一流而起,多说无谓。」
我就这样子到了乔治王子镇。
就这样睡在陌生女人的沙发上。
我冷得要命。
捱到天蒙蒙亮才睡着了。
希望那位李小姐别大清早来扰我的清梦。
她还是来了。
真要命,我要见的是忻小姐,而李小姐偏偏要钉牢我。
我间:「忻小姐什么时候到?」
「下午。」
真要命,此刻才上午八时。
「下午几点?」我打个呵欠。
「三点。」
「看,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吗?」
「什么也没有。」她仍然不友善。
「商店、戏院、桌球室,什么也没有?」
「你可以着电视卡通。」
「你们如何度日?」我坦白的问。
「等象你这样的陌生人来了,看你要做什么,也是消遣。」
「我走了以后?」
「看电视卡通。」她木着一张脸,赌气如一个孩子。
我讽刺地说:「以及喂猫。」
「你说得对。」她瞪着我。
有趣。她有一张非常清丽的面孔。
我问:「你会为我煮早餐?」
她摇头,「我已经吃过了。」
「哦。」
我到厨房去自己动手,仿佛已经住在这间屋子一辈子。
李莉跟着进来。
自从我进门之后她都没有对我笑过。
我存心逗她。
「住外国有什么好?」我说:「外国小子都没有人性,即使在恋爱,也还斤斤计较,开车去见女朋友,还得叫那女孩子付一半汽油资。」
李莉白我一眼。
「你是土生女?」
「先生,你太好奇。」
我大口喝着麦片。
李莉喂猫。
「你不用上班?」
她不答我。
我耸耸肩。
稍后我在书房找到一副电脑棋子,下了起来,连输三次,被逼降级。
「嗨。」
在我背后有人招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