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局的窝案
岭西省沙州市市委办副主任侯卫东得知自己即将出任成津县县委副书记的消息后,他没有被成津的乱局吓倒。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反而充满了战斗激情,恨不得立刻就能前往成津县。只是,从得到消息到实际赴任还有一段时间,他充分利用手中的资源收集成津县的基本资料,思考未来的工作策略。
对于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来说,这一段时间颇不好受。心腹爱将成津县县委书记章永泰因为车祸不明不白死在大山之中,一向忠心耿耿的财政局局长孔正义被省纪委双规,这就如前胸被打了一记重拳,后背又被踹了一脚,让人喘不过气来。
省纪委副书记宁缺带着孔正义离开沙州境内以后,在高速路上给周昌全打了电话,道:“周书记,我已经带着孔正义前往岭西,感谢沙州市委对省纪委工作的支持。”
“这是沙州市委应尽之职,何谈感谢。”周昌全心情很是压抑,与宁缺谈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侯卫东一直默默地守在办公室,他原本以为周昌全多半要在办公室“闷”一阵,不料周昌全很快就振作了精神,道:“你把征求的常委会议题找来,我要提前看一看。”
周昌全分别将几位常委请到办公室,通报了省纪委调查的初步情况。谈了话,交了底,随后的市常委会开得很顺利,各项议题都取得了共识。会上有两个人事变动:一是季海洋被任命为沙州市财政局党组书记;二是市政府秘书长蒙厚石退居二线,市政府副秘书长杨森林将接任市政府秘书长职务。
散会以后,侯卫东给季海洋通了电话,道:“祝贺,季局长。”
季海洋已经得知了此事,他此时正在前往沙州的路上,道:“卫东,我是被架在火上烤,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并不意味着是一件好事。”
侯卫东没有啰唆,道:“周书记要见你,赶紧过来。”
放下电话,季海洋对司机道:“放首歌。”季海洋在车上只听《桑塔露琪亚》这一首歌,这首歌他听了几年,百听不厌,连司机也听得烂熟。司机有了小孩以后,每次给小孩抽尿,总是不由得哼唱着《桑塔露琪亚》的调子。
在优美的旋律中,季海洋闭着眼睛,心情却无法平静下来。
到了市委,在一楼就遇到了好几个熟人,都很热情,都道“祝贺”。宣传部朱副部长与季海洋握手以后,道:“季局长,改天请你吃饭。今年部里的预算还得追加,市里要搞几次大活动,没有办法啊,改天我到财政局来一趟。”
财政局与各个单位天生就是矛和盾的关系,财政局要为市政府捂紧钱口袋,各个单位总要想尽办法从财政口袋里掏钱。对于财政局来说,把资金向任何一个单位倾斜都是有理由的,这也就是其权力所在。
季海洋来到周昌全办公室,侯卫东正等着他,一边泡茶,一边道:“季局长,你稍等一会儿,周书记在小会议室谈事情,很快就回来。”
季海洋在侯卫东面前就很放松,问:“怎么把我弄到火山口去了?”
“这是机会,也不知有多少人都盯着这个位置。”
季海洋自嘲道:“机会是双刃剑,难说。”
侯卫东看了看门口,道:“等一会儿周书记要交代政策。”
“市里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不过是雾里看花,弄不太明白。周书记对我会有什么交代?”
“孔正义的事情惊动了省纪委,事情只怕小不了,财政局要确保稳定,不能乱。”
季海洋意识到里面的复杂性,心情愈发地沉重起来。
这个消息传到市财政局,更是引起不小的反应。
副局长梁朝心情颇为烦闷,刚刚走了一个孔正义,又来了一个季海洋,他这个副局长真的快成为千年副局长了。在办公室转了好几大圈,他暗道:“只要周昌全坐镇沙州,刘兵能力再强也翻不起大浪,我这一宝难道押错了?”只是,将揭发材料送到省纪委以后,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必须将斗争进行到底。
周昌全和黄子堤判断得很准,孔正义被双规以后,省纪委的调查继续深入进行。
沙州纪委书记济道林接到省纪委通知,向市委书记周昌全报告以后,将手头的工作全部放下,前往岭西,配合省纪委宁缺副书记的工作。从沙州到岭西的路上,济道林一直在琢磨着案子。
孔正义是资深财政局长,与不少沙州领导都有密切往来。换一句话说,孔正义在沙州根深叶茂,关系网极宽。省纪委副书记宁缺亲自带队办案,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他暗自推测这次事件会波及到什么层次。
专案组住在岭西城郊的交通宾馆。
位于郊外的交通宾馆建设于70年代,如今早已是明日黄花了。交通厅长接到了宁缺的电话,爽快地道:“纪委办事,我百分之一百支持,谈什么钱,随便使用就是。”交通厅办公室主任接到厅长吩咐,亲自去了郊外,给留守的经理再三打了招呼,让他们购买新床单等相关物品,为专案组创造了颇为良好的条件。
济道林刚进交通宾馆,就看到正好进门的省纪委副书记宁缺。
宁缺胖圆脸带着些憔悴,与济道林寒暄了几句,就将济道林带到自己的房间,介绍了基本情况,道:“我们现在是让孔正义主动交代,还在给他机会。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现在是两不动,不动笔,不动口。”
济道林道:“不管口紧还是口松,只要证据确凿,就逃脱不了法律制裁。”
他从沙州学院调到政府部门,就一直在纪委工作,参与办理了好几件大案,对纪委办大案的思路、手段很了解。
在法律意识越来越强的今天,纪委等部门办案都明确规定不准搞刑讯逼供,也不准搞疲劳审讯。刑讯逼供容易留下伤痕,搞不好要出人命,纪委、公安、检察院这几个部门凡是头脑灵活一些的,都不愿意用刑讯逼供这一招。为了公家之事,把自己搭进去就太不值得了。而疲劳审讯不会留下伤痕,而且只要把握好度,一般不会搞出人命,所以,纪委有的同志面对双规对象时,在政策攻心、威逼利诱都不能达到目的时,经常违规进行疲劳轰炸。凡是有资格被双规的,多数都是有一官半职的人物。这些人平日里养尊处优,身体已经被惯坏了,若是两三天不能睡觉,十有八九会崩溃。
宁缺点了点头,道:“济书记说得一点不错,现在孔正义受贿罪已是板上钉钉子,跑不掉了。”
济道林眼光一闪,道:“案子已经有突破?”
宁缺用手指了指手腕,道:“目前认定了一件事情——手腕上的表。”
白包公高祥林有一个重要原则,凡是被双规的人员必须是有证据确凿的把柄。有了把柄,哪怕是很小的把柄,纪委就没有办错案,才能进退自如。此前的检举信中就有孔正义收受名表的内容,这块名表价值一万多元人民币,也就是孔正义平时所戴的那一块。省纪委暗中将送表的煤气公司经理带到了岭西,掌握了一手材料之后,这才有了宁缺的沙州之行。
孔正义平时掌管的钱都是以千万、亿为单位,他根本没有在意腕中的手表,被双规时,这块表顺理成章被省纪委收缴了。此时人证物证俱在,光是凭着这一块表,就可以按受贿罪处理了。
济道林暗中叹息:“孔正义是聪明至极的人物,没有料到手腕上的这块表却成了送他进监狱的通行证。看来天网恢恢,终究疏而不漏!”
宁缺道:“省纪委前后收到了多封检举信,第一封信你见过,另外还有几封。从我们初步调查的结果来看,基本属实,涉及的人不少。这事等一会儿再谈,专案组的成员都在大会议室,去见一见。”
济道林进了会议室,陈再喜和五六位同志聚在一起开会,宁缺道:“沙州济道林书记大家都认识,他现在是专案组成员,这一段时间将与同志们在一起工作。”
专案组成员大多是省纪委工作人员,济道林几乎都认识,唯独有一位不认识,宁缺特意介绍道:“这是省高检的唐军。”
唐军也就三十岁上下,主动握手,客气地道:“济院长,我是沙州学院法政系的,曾经听过你的课。”济道林仔细看了看,一时想不起来,实话实说道:“你是哪一级的?我印象不太深。”
“我是八八级的,当年在学校时不懂事,成天顾着玩。”
济道林道:“学校的表现说明不了问题,不少顶级人物在大学里多半是表现平平,比尔・盖茨就是大学肄业,如今的全世界首富。”
唐军笑道:“有了济院长的鼓励,我的信心更足了。”
济道林看到唐军的笑脸,心里明白,高检进入专案组,案件其实已经定性。
省高检和省纪委以手表为突破口,很快攻破孔正义的心理防线,沙州市副市长刘传达浮出了水面。
周昌全接到市纪委书记济道林的电话以后,立即召开了市委常委会,通报了副市长刘传达被双规之事,同时布置了相关工作。
会议结束不到一个小时,侯卫东在办公室接到了南部新区高健主任的电话。高健问道:“听说刘市长被双规了?”得到肯定答复以后,高健惋惜万分地道:“刘市长手里有两个大项目,正在谈判中,原来准备落户南部新区,他被双规了,这两个项目估计要黄掉,实在可惜!”
侯卫东道:“只要项目在,总会有新市长接着谈。”
“刘市长这么稳重扎实的人,怎么会被双规?他被双规,不知道还有谁会被牵连进去!如果沙州干部被双规得太多,周书记面上恐怕不太好看。”
侯卫东不愿意在电话里深说,道:“算了,不说这事。”
高健这才点到正题,道:“四大班子办公地点,周书记还没有下定决心吗?”
侯卫东道:“周书记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新窝子虽然好,但是缺点明显,太偏了,投资比其他几个点都要大。”
高健听得焦急,道:“老弟,新窝子是南部新区最好的位置。你要在周书记面前美言几句,你找个机会带周书记到新窝子来,最好在下了暴雨之后,小河涨些水,新窝子的景色就更美了。”
侯卫东道:“我尽量找机会。”
放下电话,侯卫东想了一会儿南部新区的新窝子,思路不知不觉又溜到了刘传达身上。在沙州素有“老黄牛”之称的副市长刘传达,居然做出了令人震惊的案子。
这种强烈的反差,摔碎了沙州一地的眼镜。
在沙州的市级领导中,刘传达是老资格的副市长,平时很低调,工作作风扎实深入。他分管着国有企业这一块,几乎将时间都花在企业里,上上下下口碑甚好。
侯卫东至今还记得与刘传达的第一次见面,当时他还是祝焱的秘书。刘传达和祝焱喝了不少酒,喝酒以后,分管工业的刘传达当场表态,同意将啤酒厂分厂建在益杨新管会。
这么一个务实、豪爽的老资格副市长,成了沙州第二块腐肉。
省纪委书记高祥林就如一只饿鹰,飞行在岭西的天空上,将以前的茂云地区班子啄了一个底朝天。如今这头鹰又飞到了沙州的天空上,财政局局长孔正义是第一个目标,刘传达是第二个。
刘传达被双规以后,在孔正义的交代材料以及一些确凿证据面前,他稍作抵抗,便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问题——侵吞了国有资产。
从1993年开始,主管沙州工业的副市长刘传达和管着钱袋子的财政局长孔正义,两人先后借用了财政资金,将原价值近一亿元的棉织厂用三千多万元买下,实现了国有企业的“国退民进”。
具体方法很经典也很简单,但是必须由合适的人来执行。
刘传达在进入政府以前,转业到沙州棉织厂,后来当了厂长,对棉织厂里面的道道很熟悉。更加有利的条件是现任厂长是其徒弟,同时也是财政局长孔正义的表弟,刘传达将其徒弟从普通工人一直提拔到厂长的位置。
在90年代初期,沙州下属各县的棉织厂、丝厂纷纷破产时,沙州棉织厂在刘传达的力挺之下,还拼死拼活地挣扎到了90年代末。但是,沙州棉织厂在完全开放的激烈竞争中,就如破损严重的大船,终究要在大海中颠覆。
刘传达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其徒弟在一次醉酒后提出这个想法时,就不由得动了心。他找人注册了一家私人公司,并拉着财政局孔正义下水,借用了财政局的资金,三个人买断了棉织厂主要生产车间价值两千万元设备的经营权,用公家的设备为私人公司生产。
到了1996年,棉纺厂资产亏损进一步加剧,他趁着岭西提出“抓大放小、国退民进”的大形势,顺利让工厂破产。
在沙州市对资产进行评估时,他采取少评、漏评等方式,让厂里的国有资产大为缩水。
刘传达顺利地完成了对原棉织厂的接收,他对工厂有感情,尽量让原厂技术人员进入新厂。新厂与老厂从人员到设备基本一样,却没有原来的沉重包袱,很快就有了盈利。原棉织厂的技术人员及工人到了新厂,工资比在老厂普遍都有了提高。
到了1998年底,新厂将先后从财政借用的三千万元资金还给了财政局,其中包括了利息。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晓,如果不是财政局有一双时刻窥视着孔正义的眼睛,棉织厂终究有一天会彻底淡出沙州人民的视线,新厂或许将续写沙州棉织业的辉煌。
随着刘传达和孔正义被批准逮捕,沙州棉织厂厂长、财政局三位科长、计委一位副主任被双规。沙州政坛虽然没有经历如茂云市一样的大地震,却也是波涛汹涌。
得知了详细案情,沙州市市委书记周昌全心情着实沉重,与省纪委书记高祥林电话联系以后,亲自来到了省纪委。
夏已去,秋虽至,岭西的阳光仍然毒辣。奥迪车里空调不错,将车里空间弄得跟北方草原一样凉爽,可是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更加让人觉得热得慌。
市委书记周昌全进了省委大楼已有一个多小时,一直没有下来。
司机马波见侯卫东等得有些疲倦,道:“侯主任,前面有一个茶楼,你干脆进去喝杯茶,等周书记出来时,我给你打电话。”
马波数次透露出要转行的意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参加了函授学习,很快就能拿到大专文凭。他想趁着周昌全在位之际,调到一个好部门去工作。一年多时间,随着侯卫东与周昌全关系越来越密切,他对侯卫东的态度由客气变成了巴结。一来侯卫东可以在周昌全面前帮着说话;二来据他观察,侯卫东以后当大官的几率很高,这将是一个不错的投资。
周昌全是拜见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高祥林,此种非常时期,侯卫东自然不会轻易离开小车。他将副驾驶的后背椅向后放了放,让身体舒服地斜躺着。
他看了看表,道:“就在这里等,我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
等了两个小时,周昌全的身影才出现,侯卫东赶紧打开车门,下车来等着周昌全。周昌全面无表情地上了车,吩咐道:“回沙州。”然后就一言不发。回到了市委大院,他甩了一句“让黄子堤到办公室来”,便大步上楼。
自从黄子堤当上了市委副书记以后,周昌全很少直呼其名,都是称呼“黄书记”,今天却是直呼其名。侯卫东暗道:“难道黄子堤也出了问题?他与孔正义走得近,出点问题很正常。”转念又想道,“黄子堤没有被双规,说明事情不大。”
沙州市委副书记黄子堤进了门,见到周昌全一脸肃然,大致猜到是什么事情。他心里稍稍有些忐忑不安,坐下以后,主动开口道:“周书记,沙州可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段时间风向不对,有些人借机在背后下黑手,想破坏沙州安定团结的局面。”
他曾经是市委秘书长,对周昌全的心思摸得很透,开门见山,就直接将周昌全窝在心里的话提前道了出来。
周昌全两根眉毛挑了挑,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行得正坐得端,邪气就不会侵入身体。”
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虎着脸,继续道:“今天我见了高书记,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你心里清楚吧?”
自从黄子堤当上市委副书记以后,周昌全很少用这种态度说话,黄子堤感觉不太妙,他便装出诧异的神情道:“什么事?我不太清楚。”
周昌全与侯卫东的办公室只隔了一道门,这道门通常是不关的。
侯卫东能很清晰地听到周、黄两人的谈话,听到此句,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其实在孔正义被双规以后,黄子堤就开始进行自查。这几年来他与孔正义来往甚密,作为当红的市委秘书长,他顺便用了财政局不少钱。经过细心梳理,他用过的钱分为三部分。
一部分是借着市委办公室经费紧张,在财政局报发票,发票有公有私。只要是黄子堤送来的发票,孔正义一概不问,只管签字,再由财政局办公室去补齐经办人的名字,这些票据就与黄子堤没有任何关系,变成了财政局正常的开支。
另一部分是财政局以各种名义送来的钱和物品,包括奖金等等。
还有一部分是自己出国、过生日时孔正义送的贺礼。
这些钱大多数是灰色收入,或者说是罪与非罪之间,还有一部分没有证据,无法认定,因此黄子堤也不太紧张。
周昌全如鹰一般的目光就注视着黄子堤,道:“在我面前,你直说,孔正义到底送了你多少钱?”
黄子堤气愤地道:“老孔肯定被逼得没有办法,连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了。我在他那里报了一些账,当时市委机关经费紧张,报账都是为了公家,怎么就算到了我的头上?”
周昌全紧追不放,道:“那一年你到美国去,他给了你多少钱?”
“那一年我到美国,美元不太够,当时就找他借了五千,回国以后我还给了他。”
“五千美元,当真还了?”
黄子堤犹豫了一会儿,坚持道:“我确实还了,只是,还的是发票。我在美国给省委办公厅的几位领导买了一些礼物回来。美国物价不便宜,东西不多,贵得烫手。回国以后,找了些发票拿到了财政局。”
周昌全知道此事,黄子堤当时从美国回来,送给他一个栩栩如生的工艺牛。此牛是黄铜所铸,材料并不名贵,但是胜在做工精细,将牛刚健、雄伟的风骨表现无遗。他属牛,又素来喜欢鲁迅的名言“俯首甘为孺子牛”,对这头美国孺子牛甚有好感,一直摆在书房内。
“省委办公厅对沙州市委挺照顾,出国给领导们买些礼物,也是人之常情,这有利于以后的工作。我那几个工资,哪里够花,因此在财政报账。”黄子堤见周昌全沉吟不语,连忙转移了话题,道,“周书记,我在省里听到不少难听的话,说是沙州干部没有几个是好人,这一次沙州干部出现大面积腐败,市委领导要为此事负责。”
周昌全两条眉毛渐渐竖了起来。
黄子堤又道:“明年就要换届,某些人要把水弄浑,然后乱中夺权,还是‘文革’那一套。”
周昌全两条眉毛又渐渐恢复了原状,道:“明年换届,何去何从是省委领导考虑的事情,有些人妄图左右组织意图,迟早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侯卫东一直在旁边的办公室里听着两人对话,心道:“黄子堤是厉害人物,不动声色就将周书记的注意力吸引到明年换届一事上。”
周昌全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话锋一转,道:“高书记看了孔正义的交代材料,里面多次提到了你。在孔正义的交代材料中,涉及你的次数还不少,省纪委很重视此事,他们特意将孔正义的交代材料与财政局的账册一一进行核实。刘传达之事是一个教训,你一定要引以为戒,这种打擦边球的事千万别做。”
“幸好自己还算聪明,习惯也比较好,没有在任何一张票据上签字。如果自己在上面落上一个字,现在就会吃不了兜着走。”黄子堤听到这里,也是暗叫幸运,他背后开始渗出汗水,大粒的汗珠顺着丰硕的后背直接掉到了裤腰处。
他对周昌全道:“这是教训啊,以后遇到这些事,看来还得走正规程序,办公经费不够,让财政局正式增加预算,否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此事就这样,你要吸取教训,下不为例。”
黄子堤灰溜溜地走出了周昌全的大门,心中很恼火,同时又对周昌全带着感激,他心里明白,自己的事情可大可小,上纲上线就是大事,拖一下眼皮,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高祥林召见周昌全肯定是征求其意见,而周昌全则为自己说了好话。
走出了办公室,迎面见到了副秘书长曾勇。他笑容可掬,厚重的双下巴欢快地抖动着,道:“黄书记,我有事向您汇报。”
黄子堤挺了挺胸,双手向后背着,很威严地朝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曾勇在后面亦步亦趋。
自从周昌全去见了省纪委高祥林书记以后,孔正义一案变得内紧外松,渐渐悄无声息。除了孔正义和刘传达,最后被省纪委双规的有九名干部,其中刘传达的秘书被开除公职,却没有受到刑事处理,财政局办公室吕主任主动辞职,到南方做生意去了。
这两人的去职算是此案的尾声。
“老高,你客观地说,沙州情况到底如何?”省委书记蒙豪放看了案卷,想起昨天闲聊时听到的只言片语。虽然说者也许是无意,但是听者有心,今天听完沙州案情以后,若有所思地问高祥林。
白包公高祥林放下了手中的汇报材料,道:“孔正义是沙州财政局长,这个职位与方方面面都有接触,牵出一些人也很正常。这一次省纪委查得很彻底,孔正义先后交代了三十来人,有名有姓,有职有位,双规了九人,够得上刑的有七人,绝大多数都在灰色地带。”
蒙豪放最看重的是两位党政领导,听到周昌全和刘兵两位主要领导都很干净,放下心来,道:“对腐败分子我们不能姑息,我重申两个绝不,一是绝不留情,二是绝不手软,一查到底。”
高祥林在好几省当过纪委书记,又在早年与蒙豪放共事多年,虽然到岭西的时间不长,处理此事的轻重缓急拿捏得极好,道:“比起茂云,沙州情况好得多。茂云是两个主要领导都涉案,沙州涉案最高级别的领导是副市长刘传达,而且刘传达一案很有时代特点,他对国有财产流失犯有不可推卸的职责。不过从调查情况来看,刘传达办的新厂吸纳了老厂的主要技术力量,现在生意挺好,如果不是东窗事发,他的新厂说不定还真能发展壮大。”
蒙豪放想起了近期出现的不和谐的思潮和争议,目光变得深沉起来,道:“有人说岭西的私营企业都有原罪,更有激进的人还提出要清算私营企业的原罪,这种思想我不赞成。我们眼光应该长远,行为要更加务实,一句话,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他说得不甚明白,高祥林却听得很明白,道:“对于不够刑的同志,我建议交由沙州市委处理。通过此案,看得出沙州市委还是坚强团结的,特别是市委书记周昌全同志党性强,胸怀磊落。”
“我同意你的意见,周昌全同志在沙州工作多年,熟悉情况,我相信他能正确处理此事。”蒙豪放又道,“周昌全这个同志,作为市委书记,事必躬亲,一方面说明了对党忠诚,敬心敬业,另一方面,他容人之量稍窄一些。放手让年轻人做事,只要把好舵,就翻不了天。”
对于周昌全的使用问题,蒙豪放与省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朱建国有分歧。朱建国的态度很明确:“沙州出了腐败大案,周昌全作为市委书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适宜在沙州担任市委书记,建议调至省政协或人大。”
蒙豪放对此还没有表态,听了高祥林的报告,他若有所思。
县委书记车祸之谜
成津县县委书记章永泰车祸身亡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
周昌全经过慎重思考,明确要求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杜正东到省公安厅去一趟,请省厅派技术力量支持。
市委书记下了决心,杜正东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很快,省厅派出的技术骨干到成津再次进行了实地查验。三天后,杜正东和省厅同志在小会议室向沙州市委汇报调查结果。
省厅孟处长与周昌全是老相识,简单寒暄以后,他就进入了主题,道:“我是搞技术的,只讲事实,现场汽车从近百米的高坡上摔下来,地面是乱石,虽然没有燃烧,可是检验事故的关键部位都已损毁,所以对于事故的起因无法给出准确答案。无法断定事故原因,就只能确认为交通事故。”
这与沙州市公安局的检测结果是一样的。
周昌全道:“这是最后结论?”
省厅技术权威同意了沙州公安局的观点,杜正东底气足了,道:“是的。”周昌全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对孟处长道:“感谢省厅对沙州的支持。”
杜正东与省公安厅孟处长离开以后,宣传部门的头头脑脑被叫到了小会议室。
周昌全道:“章永泰同志因公殉职,倒在了带领成津发展的道路之上。这是沙州涌现出来的典型,宣传部要组织人员精心撰写高质量的报道。沙州的电视、报纸也要充分发挥舆论引导作用,在沙州全市形成学英雄的热潮,振奋干部群众精神,为沙州发展注入强大的精神力量。”
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陈静手握派克钢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他有一手漂亮的行楷,这让他的笔记本看起来赏心悦目。这一点侯卫东极为佩服。侯卫东一手钢笔字,虽然称不上烂,可是在市委办公室里面,比他还差的钢笔字绝对不会超过十人,这还包括司机同志在里面。以前无意中看到了陈静的会议记录本,侯卫东羡慕得很。
当然,字写得好,对于秘书来说很有用,可是对于市委常委就没有太大的用处。在所有市委常委中,陈静到周昌全办公室的次数最少。宣传部近年来提拔的干部也很少,这一点,宣传部普通干部都有些怨言。
宣传部领导离开以后,周昌全在屋里转起了圈子。
章永泰莫名其妙死了,孔正义窝窝囊囊被抓了,周昌全火气想不大都不行。他对侯卫东道:“拿支烟给我。”
侯卫东赶紧从抽屉里拿了沙州烟厂新出品的白板烟,递给周昌全,并点上火。
狠吸了好几口,烟味呛得周昌全咳了好几声,他道:“当初为了戒烟,反复了好几次。这几天又在开戒,这是最后一支烟。以后不管什么事,我坚决不抽,你要监督我。”
周昌全站在窗边抽着烟,看着市委大院车来车往。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对身边的侯卫东道:“你对章永泰之事有什么看法?”
侯卫东已经知道自己将到成津,脑子也没有闲着,时刻在想着这件事,道:“公安局不能下结论,并不能排除有人在车上做手脚的可能性。有色金属矿是唐僧肉,章书记想整顿矿业,无疑是捅了既得利益者的马蜂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即使章书记真是因公殉职,矿业秩序也必须整顿。这不仅是成津一个县的事情,还是几个矿区共同的问题,下手迟了,要养虎为患。”
侯卫东作出这样的结论,一方面是由于周昌全数次提起整顿矿业秩序,另一方面,成津之行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让其对成津县的矿业秩序深有感悟。
周昌全神情很关注,见侯卫东停下,问道:“讲完了?”
侯卫东道:“暂时只想到这么多。”
周昌全指了指窗外,道:“你看院外的大树,风一吹,树梢就不停地动,树欲静而风不止。树动是表象,而风,才是树动的关键。成津之事,你已经能够看到关键问题,成津的风——核心是利益。所以我个人坚持,章永泰死因决非车祸这样简单。”章永泰当年是他信任的部下,总是能坚定地执行他的意图。这次章永泰着手整顿成津矿业秩序,正是为了完成他亲自交代的任务。正因为此,周昌全对章永泰之死一直不能释怀。
“章永泰是员猛将,能冲能打,他年龄比你大,但是锐气比你还要足。你最大的优点是办事情能够深思熟虑,逻辑严密,这方面比章永泰强,但是你是否敢打硬仗,还得在实践中检验。”
侯卫东心道:“我是秘书,服务是本分,若真是敢冲敢打,那还是秘书吗?”
“听吴厅长说,那天在成津,是你先动手打方杰?”
“方杰欺人太甚,我们原准备在成津宾馆吃饭,到了门口,只耽误了一两分钟,方杰就下来骂人,还使劲地踢蒙宁的车子。吴厅长不愿意透露身份,所以我就打了方杰一拳。”
“当时还有很多办法来处理此事,打人只能是下下之选。吴厅长身份不能暴露,但是你的身份完全可以亮出来,这一场架自然会消于无形。即使你不亮出身份,随便编造一个理由,就说是蒋湘渝或是章永泰的朋友,你和吴厅长都开着好车,这个理由应该不会唐突。就算不亮身份,也可以用语言化解这个纠纷。你冒失在于在别人的地盘上开战,而且身边还跟着吴厅长。虽然有所倚仗,最后没有出事,却也是不智,所以我对你此次的评价只能是勉强及格。”
周昌全分析得针针见血,让侯卫东觉得实在汗颜,道:“当时头脑冲动,考虑问题就不周密。”
第二天,侯卫东还是按照老习惯早早地起床,穿上衣服,再看妻子,依然熟睡着,肚子挺得很高,在睡梦中带着微笑。往常这个时候,小佳都会醒,今天却睡得很沉,根本没有察觉到侯卫东已经起床。
侯卫东来到客厅阳台,看了看新月楼大门外,马波的车还未到。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摸了摸肥肉不少的肚子,暗道:“天天酒里来酒里去,恐怕到了三十来岁就会挺着个将军肚子,这个形象未免太难看了。”
他暗自下了决心,道:“从明天,不,就从今天开始,每天必须坚持锻炼。”
侯卫东抓起桌上准备好的牛奶和鸡蛋,几口下肚,提起公文包就下了楼,来到了中庭。中庭里有许多老人在锻炼,把这些体育器材占据得差不多了,只有单杠周围没有人。玩单杠难度高,弄起来费劲,老头老太们怕伤了身体,自然也就没有兴趣。
侯卫东跃跃欲试地来到了单杠旁。以前在沙州学院时,引体向上他一口气能做四十来个,来回大旋能连续做五个。离开学院以后,他就没有再做过引体向上,但是底子在那里摆着,他还是很自信。
但是结果却令侯卫东沮丧,前十个引体向上还有模有样,从第十一个开始,他就如一条蠕虫在单杠上挣扎,双腿一阵乱蹬。做到第十七个时,终于体力不支掉了下来。
侯卫东不甘心地看着单杠,这是一副标准单杠,与当年学校的基本一样。单杠没有变,是人变了,多年的机关生活腐蚀了侯卫东的肌体。酒肉就是肥肉的生长剂,促使一块一块肥肉挤占了健壮的肌肉。
整个身体,就如馒头一样被膨胀了,生命力也就被弄得油腻腻的。
感叹了一番,侯卫东在单杠上翻了一会儿,这才提了公文包走到门口。站了不到两分钟,马波的车便准时来到了新月楼大门口。
有了早上的经历,再看到周昌全,侯卫东便有些感慨:“周昌全在机关熬了三十年,仍然保持着瘦削身材,并没有被酒肉侵蚀,难怪思维清晰,精力旺盛!”
刚从电梯里出来,就见到成津县县长蒋湘渝。
侯卫东为周昌全和蒋湘渝泡了茶,然后在周昌全耳边轻声提醒道:“周书记,9点40分是书记办公会。”周昌全点点头,对侯卫东道:“你过来,认真记一记。”
侯卫东与周昌全已经有了默契,拿着笔记本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做出认真记录的样子。
蒋湘渝将一份汇报材料恭敬地递给了周昌全,自己留了一份,他抱歉?道:“侯主任,我只带了两份汇报材料。”
侯卫东道:“没有关系,我让办公室复印一份就行了。”
周昌全没有翻看蒋湘渝递来的汇报材料,道:“别复印那些材料了,你作为一县之长,各项数字都装在脑袋里。如果还需要汇报材料,那就不合格。”
蒋湘渝素来口才好,在县里开会时,放下稿子,张嘴就能说上三四个小时。此时让他脱稿,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刚刚谈了两分钟,周昌全打断道:“基本数据不用说了,自然地理更不要说了。我?了七年沙州市委书记,如果这些都记不清楚,更不合格。你只谈成津当前重要工作、存在的问题和下一步的思路,谈具体,别放空炮。”
蒋湘渝由于能侃,在成津县就被机关干部称为“蒋大炮”,这个绰号已经流传到普通群众中去了。此时周昌全让他别放空炮,显然知道“蒋大炮”这个绰号。蒋湘渝头几句还有些拘谨,可是当他汇报了三四分钟以后,嘴就顺了,经济术语、现实政策、成津情况就如机关枪一样向周昌全扫射过去。
侯卫东暗自佩服:“蒋湘渝的口才硬是好,那一天在清真馆子,他的反应也?慢。”
不过,成津县的情况并不好,交通不便、县城破烂、二三产业萎缩、矿业秩序紊乱,蒋湘渝就算是舌底生花,也不能将这些事实抹掉。听着蒋湘渝汇报,他头脑中还闪过了成津宾馆前一排排高档小车,以及方杰带人冲上清真馆子的画面。
等到蒋湘渝汇报结束,已是9点25分。汇报期间,周昌全没有再打断蒋湘渝,而是认真地听着。
“你用一句话来总结,成津的症结在什么地方?”
蒋湘渝脱口而道:“交通,制约成津发展的瓶颈是交通。成津有色金属矿藏量丰富,其他金属矿储量也不小,只是许多矿深藏在大山,无法大规模开采。修路要钱,成津去年财政只有一点五亿,是典型的吃饭财政。县里正在积极筹款,只是基础太弱。”
周昌全道:“全县一年从矿上得到多少税费?”
蒋湘渝并没有仔细算过这笔账。前些天开会,常务副县长李太忠倒是说过一些数据,只是当时他正在生气,没有记住这些数据。他略一迟疑,道:“大概……”
“你是县长,管着财政,不能大概,要说具体数据。”周昌全很尖锐地补充了一句,“你要向市里要钱,也得摸清家底,否则市里凭什么给钱?”
蒋湘渝估摸了一个数据,正待要说,周昌全又道:“你别编数字,不清楚就回家查。依据成津每年各类有色金属矿的产量,成津的财政总收入不会只有一亿五,增加到两个多亿并不是难事。你回去以后,将流失的这一部分税费收起来,市里根据增加税收比例再配套修路的钱。你如果增收三千万,市里就配套给你六千万,再想办法搞一搞BOT,修路的钱就有了。”
蒋湘渝深知县里有色金属矿很复杂,涉及太多利益,章永泰多半是为此丧命,而周昌全这个表态实际是在给他施加压力。当他走出市委大院时,恰好有一片乌云飘了过来,将太阳光遮了一部?。他叹了一声:“黑云压城城欲摧,我老蒋又有什么法子!”
在蒋湘渝眼里,李太忠的脸就如那片乌云,在风中变幻着模样。
中午,周昌全来到了市委小招待所。
盛夏的小招,树荫浓密,知了隐藏其中,不知疲倦地吼叫着。三人在小餐厅坐定,周昌全很郑重地道:“杜书记,有任务交给你。”
杜正东并不问是什么事情,坚决地道:“保证完成任务。”
“章永泰之死,存在着不少疑点,他奉命整顿矿业秩序,触?了某些人的利益,因而引来杀身之祸。从现存证据来说,尽管不能从法律上认定章永泰的死因,但是,我思来想去,这事绝对不会如此简单。市委不会放弃,我不会放弃。”周昌全眼中怒意渐盛,道,“部分同志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已经严重腐化变质,成为人民的敌人,我绝不能容忍此事发生在沙州。”
杜正东领会了周昌全的意图,道:“成津公安局长年龄偏大,业务能力一般,我建议对其进行调整,在市局选配人员出任公安局长,暗中调查成津县涉黑团伙。从这个渠道入手,争取查清事实真相。”
?昌全道:“这个建议很好,水路不通走旱路,迂回前进,力争达成目标。”他又对侯卫东道,“小侯,我也给你一个任务。”
侯卫东如杜正东一般,表态道:“我保证完成任务。”
“成津局面很复杂,光靠一个公安局长解决不了问题。你到成津主持县委工作,稳定住局面,等到真相水落石出以后,你再回市委。”
前一次谈话,是私下交底,这一次在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杜正东面前谈起此事,实质上是公开交底。
周昌全派侯卫东到成津县,主要目的是稳定局势,为下派的公安局长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等到成津事情办完,他就准备让侯卫东出任市委副秘书长,仍然在他身边工作。等这一届任期结束以后,侯卫东也有三十四五岁,就可以直接出任秘书长,这样就是名正言顺的市委常委,进入地市一级领导行列。
杜正东道:“有侯主任主持成津县委工作,公安机关就更有信心查出事情真相,依法从重从快打击成津涉黑团伙。”心里却道:“侯卫东这小子深受周昌全信任,不到三十岁就主政一方,运气真好。”
侯卫东提了一个要求,道:“成津县政府常务副县长李太忠,他的儿子李东方是成津县有名的矿老板。我的想法是先将李太忠调走,这样有利于查案。”
周昌全满口答应,道:“这事好办,让李太忠到沙州市城管局工作。”城管局是建委的二级局,平时事情多,又琐碎,把李太忠调入城管局,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回到家里,侯卫东只说要到成津任职,并没有说明原因。小佳很不解,道:“你是市委书记秘书,东、西城区、南部新区,包括益杨县,都有职位,怎么跑到偏僻的成津县?是不是周昌全不满意你?”
侯卫东自然不肯将调任成津的真相告诉小佳,免得她担惊受怕,道:“你怎么这样想问题,一般来说,市委书记都要跟上好几年才能得到提拔。我才跟了一年多,就被任命为成津县委副书记,这是周书记对我的重视。”
小佳道:“这不过是平职调动,又不是提职,而且成津是最差的县,我总觉得这一次安排不好。”
“我虽然是副职,但是到成津是主持县委工作,是做县委书记的工作。周书记有意让我在成津工作一年,回来出任市委副秘书长。”
“话虽然这样说,但实际上是两回事情。如果明年换届周书记调走了,你怎么办?如果新来了书记,或是刘兵当书记,你到时能不能转正还难说。另外,我听说成津县很乱,那里的干部挺野。”
侯卫东见小佳要接近事实真相了,便转开话题,道:“周书记肯定能连任,这一点不用怀疑。你别老待在家里,也应该出去走一走了。明天约一约赵姐,我想请粟哥一家人吃饭。”
自从当上了市委书记秘书,小佳又怀了小孩,侯卫东一家人与粟家走动反而少了些。如今侯卫东就要到成津赴任,粟明俊这位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便成了强援,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所以侯卫东准备在临走前与粟明俊吃饭。
虽然有周昌全这个最大的靠山,可是周昌全这个靠山太大,只能在关键时候才能用。如果太多小事都需要周昌全出面,则是自己没有本事的表现,也会被周昌全所看轻。基于此,侯卫东准备在任职宣布前,先去拜一拜各大局行的一把手,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就不灵了。
他将自己的人脉理了理。
市委秘书长洪昂、常务副市长步海云、政法委书记杜正东、财政局长季海洋、南部新区主任高健,这五位算得上比较铁杆的人物。
建委副主任柳大志、园林局长张中原,关系一般,但也还算可以。
市政府秘书长杨森林,是一个微妙人物,可以争取。
交通局长老滕,是一个需要首先攻克的人物。
侯卫东作为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到了成津,除了完成周昌全交代的稳定局面、整顿矿业、打击黑社会的任务以外,还得考虑成津经济社会发展。经济发展需要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牛鼻子,而交通,就是侯卫东首先选择的突破口。上青林的经验让侯卫东受益良多,成津难堪的交通现状正是一个机会。
侯卫东脑袋里转着这些人和事,难得有些轻微失眠,想了许久成津的事情才睡着。
早上到了办公室,等到侯卫东泡好茶,周昌全道:“你别泡茶了,坐下来,我想听一听你到成津的想法。”
周昌全对面的桌子只放着一张椅子,这是有一定级别的领导才能坐的位子。具体到沙州,至少是各局行主要领导、各县党政主要领导才能坐此位子。坐上了那张椅子,也就是一个象征,是有了一定权利和义务的象征。
侯卫东虽然为周昌全服务了一年多,但是正儿八经地坐在这张椅子上的次数,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可数的数次。
“你对到成津任职有什么看法?”周昌全摆开了谈话的架势。
侯卫东将昨晚思考的结果谈了一遍,周昌全点了点头,道:“我原本担心你抱着过客心态到成津。如果真的抱着这种心态,那就真的成为过客,成津的事情肯定办不好。你能全面考虑问题,我很欣慰。
“你到了成津,就是一方大员,要为成津七十万人民负责。成津的发展始终要摆在工作第一位,你所有的工作都要围绕着这一点来开展。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你就能经得起时间考验,也能经得起组织的考验。
“追查章永泰死因、整顿矿业秩序、打击黑恶势力,都是为了成津的顺利发展。发展是本,其他任务都是为了这个根本,这就要看你的掌控能力了。公安局将派遣邓家春到成津,他是沙州公安系统的老人,资格老,能力强。你只需要做他的坚强后盾,具体细节就让他去操办。”
周昌全又谈了一些总的要求,侯卫东一一记下。
谈得差不多时,周昌全喝了一口茶,神情放松下来,带着考究的笑意道:“你到成津抓的第一个工作是什么?有没有想法?”
这个问题就很具体,侯卫东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老老实实地道:“我准备向各个局行拜码头,争取获得支持。”
周昌全道:“这事我会考虑,你到位以后慢慢地去做,至于砍下的第一斧,我有一个建议。”
侯卫东连忙拿起笔,准备记录。
周昌全食指在空中虚点数下,道:“不用记,你听着就是了。第一板斧做什么很考究,既不能太难,又要有影响力,还能很快出效果。”
侯卫东看着周昌全的微笑,道:“请周书记指点,我没有想出来是什么招数。”
周昌全道:“用‘乌烟瘴气’来形容成津县城,不算是过分。你到了成津以后,第一板斧就是狠抓县城卫生,这是最能见成效的事情,也是少花钱就为县城改变面貌的好事。做此事时,还可以顺便撤掉一两个工作不力的干部。”
侯卫东眼前一亮,这一招是典型的杀鸡给猴看,而且这个点选得很好,既树威,又不会受到太大反对。以前他初任益杨上青林镇副镇长时,也曾经搞过一次环境卫生整治,自己的招数与周昌全传授的绝招不谋而合。
此次谈话不久,在1999年9月16日,侯卫东被正式任命为成津县委副书记。
按照沙州传统,新县委书记、县长上任是由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送到任职地,以示郑重。侯卫东是到成津出任县委副书记,这种情况素来是由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陪送,只是侯卫东身份特殊,组织部长赵东、副部长粟明俊两人同时陪送侯卫东。
郭兰是组织部的工作人员,一并前往成津。
成津县组织部长李致亲自到沙州市委大院,迎接赵东部长一行。
秘书长洪昂、侯卫东从赵东办公室出来,洪昂道:“赵部长,侯卫东是市委办副主任,我这个秘书长原本也应该送一程,只是周书记等会儿有会,我要参加,就不能送了。”
他又扭头对侯卫东说:“祝你在新岗位上大展宏图,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作为秘书长,他知道侯卫东到成津工作的内情,明白其肩上的担子很重很沉,本来已经交代得很清楚,忍不住还是再交代了一句。侯卫东明白其中的含义,道:“秘书长,你放心,如果遇到困难,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向你报告,请秘书长全力支持。”
“这一点你放心。”洪昂也没有废话,与赵东告了别,就上楼。
上楼以后,洪昂来到了周昌全办公室,道:“小侯下楼了,赵部长送他到成津。”
章永泰之死让周昌全心里很不安,如今又将最喜爱的年轻人派到了成津县,他心情颇为复杂。走到窗前,正好看到了赵东、粟明俊等人上车。目送着两辆小车离开大院,周昌全对洪昂道:“你平时要多关心成津的事情,有什么事情及时给我说。”
侯卫东和赵东同坐一车,侯卫东以前与周昌全同坐一车时,都是坐在副驾驶位置之上。这一次他作为县委负责人,就与赵东在小车后面并排而坐,倒有些促膝谈心的感觉。
新任成津县委常委、公安局长邓家春还在省公安厅培训中心培训,随后才能到位。
车队刚进入了成津县境内,县长蒋湘渝、人大主任朱国仁、政协主席经历、县委副书记高小楠都在县境内迎接赵东一行。
组织部长赵东看到警车以及一长串小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侯卫东道:“都说成津是沙州穷县,我看不见得,小车还不少。”
侯卫东顺着赵东的目光看了看那几辆小车,一辆奥迪,还有一辆帕萨特,两辆桑塔纳2000。奥迪是新车,其他车都半新不旧,他知道那辆新奥迪是县长蒋湘渝的座车。
此时他已是成津县县委副书记,初到一地,最忌讳扮演钦差大臣角色,下车伊始便开始指手画脚。
有些话赵东能说,他却不能随便说,就换了一个话题,道:“进了成津县境内,我就是主人了,现在郑重地提出请求,请赵部长以后多到成津县。有赵部长指点,我将少走许多弯路。”
赵东笑道:“侯书记今年二十九岁,这恐怕是沙州历史上最年轻的主持工作的县委书记。成津基础不好,但是要辩证地看问题,正因为基础不好,只要下工夫反而更容易出成绩。近年来,基层组织工作在农村遇到不少困难,有句俗语叫做‘党也党不住,团也团不拢’,很能说明农村基层党组织的现状。我建议你在成津认真抓一个试点,剖析存在的问题,找出解决办法,争取向全市、全省推广,省委组织部高部长多次讲过这个事情。”
侯卫东表态道:“赵部长,这事我一定会尽快去办,只是需要部里给予指导。”
赵部长笑道:“既然侯书记有意抓典型,部里肯定要支持。我让粟部长联系成津,他是老组工干部,经验丰富,点子多,具体事情就让他和你联系。”
赵东并不知道周昌全派侯卫东到成津的真实意图,但是他知道侯卫东是周昌全的绝对嫡系,前途应当一片光明。趁着其还没有长成参天大树时,多做一些伏笔,是一件很划得来的投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即使侯卫东以后发展不顺利,近期能在成津搞一个基层组织建设的试点,对于市委组织部也只有好处而没有任何弊端。
下了车,赵东依次与蒋湘渝、朱国仁、经历、高小楠握手,一边握手,一边就将侯卫东介绍给成津县的各位大佬。
除了政协主席经历以外,其余几人侯卫东都见过面。他笑容可掬,也随着赵东的步伐与众人依次握手,同时开始打量着以后要在一起共事的同志们。
在县里的排序中,县委第一,其次是县人大,再次是县政府,然后才是县政协,但是具体到个人,由于县政府一把手是县委第一副书记,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县委领导、政府领导、人大领导、政协领导,然后才是县委的其他副书记。
蒋湘渝热情地道:“我脑子反应慢,那天汇报工作时,周书记让老弟在一旁听着,我就应该想到老弟要来成津县委。”
侯卫东道:“蒋县长,以后县委工作还需要你的大力支持。”
蒋湘渝道:“县政府一定会在县委领导下努力将成津经济搞上去,将我们贫穷落后的帽子摘掉。侯老弟是年轻的大学生,一定能给成津县注入新思维,带来翻天覆地的新变化,这一点,我很有信心。”
人大主任朱国仁长得特别干瘦,眼睛也小小的。与蒋湘渝的丰富表情相比,他脸上表情只能用呆板来形容,握了手,简单说了一句“欢迎侯书记”便退到一旁。
政协主席经历完全没有县领导的风度,穿一件廉价西服,与90年代初的乡镇干部差不多,道:“请侯书记到政协来坐一坐,政协委员们想跟书记说说心里话。”
郭兰跟在粟明俊身后,她的短发已长成一头披肩长发,束拢以后用一个漂亮的蝴蝶夹子夹住,简单、利索。看着侯卫东一本正经地与县里头头脑脑们握手,不由得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侯卫东的样子。
在昏暗的舞厅里,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伸出了手。当时她还觉得这个小伙子很成熟,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成熟其实是年轻人刻意装出来的成熟,俗称假老练,而并非在生活中摸爬滚打中的真正成熟。如今在眼前的侯卫东虽然依然年轻,一举一动却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干练。
她站在粟明俊身后,远远地看着侯卫东,暗道:“那次在党校,任林渡和侯卫东一起到党校办公室来找我。如今那位爱饶舌的任林渡还是吴海县委办副主任,在同龄人中,也算得上不错了。但是货比货得丢,人比人气死人,与任林渡相同资历的侯卫东已是主持成津县委工作的一方大员!”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侯卫东轮廓分明的侧面,他带着自信的笑容,与一帮中年或老年官员周旋着,有一种独特的男人味道。这一刻,大学时代的恋人似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县境上短暂的见面结束后,大家准备上车,郭兰仍然站着没动,粟明俊回头看了一眼,道:“走吧,郭兰。”
郭兰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好在粟明俊也在想着心事,并没有注意到郭兰的异常。
从沙州出发,赵东一行带了两部车,成津县委组织部部长李致带了一部车。到了成津县境,成津县的四个头头脑脑各带了一部车,加上开道的警车,一共有八辆小车。八辆车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排成了一溜车队,引得不少路人侧目。还有光着上身的小孩子们,跑到公路上来看热闹,追逐着车队。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赵东没有批评成津县的各位领导,但是看到这个情景,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侯卫东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小动作,道:“成津县财力差,没有一辆好的政府接待用车,所以才形成了这种车队。我正想着找哪个单位化缘,支持成津一辆政府接待用车,免得群众看到了骂娘,也给市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
赵东明白侯卫东是在巧妙地帮着成津诸人开脱,他哈哈笑了起来,道:“侯书记才到成津,就开始打市级部门的主意,进入角色很快嘛。我给你出一个点子,财政局最近新买了一辆依维柯,是孔正义买的,以前那辆依维柯还有八成新。你找季局长疏通一下,将那辆八成新的依维柯借来用,就可以解决政府接待用车问题。”
“谢谢赵部长指点,我找时间去向季局长汇报工作。成津缺钱,市级部门手里随便撒一点,也够成津吃个饱饭了。”侯卫东此时已打定主意找季海洋化缘。
欢迎会布置在县委顶楼会议室,四大班子的正副职领导全部到齐。由于顶楼会议室小,侯卫东进去以后,第一印象就是黑压压的一群。是的,黑压压一群,用这个词来形容成津县的四大班子领导或许不太礼貌,不过这确实就是进入会场以后侯卫东产生的第一印象。
县委顶楼会议室很有些厚重感,设有一个主席台,主席台后面左右各五面红旗,中间是党徽。主席台上还铺着厚实的红绒布,每个座位上都有一个话筒。
四大班子领导们都没有坐在位子上,而是站在主席台与第一排位子之间。赵东走进来以后,大家便在蒋湘渝的带领下鼓起掌来。
侯卫东只觉得几十双眼睛刷地扫射过来,眼光就如带着温度的探照灯,让侯卫东身上热乎乎的。一方面,他如领导人参加阅兵一般,从各位县领导身边走过,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就如一只动物园里的猴子,被无数人参观品评。
有资格参加接待的同志都是四大班子领导,大多数是在基层工作了数十年的老同志,工作经验丰富得紧。看见了市委组织部赵东部长和粟明俊常务副部长一起到来,便明白新任县委副书记侯卫东分量十足,甚至超过了两年前章永泰到成津上任的规格。
市委组织部长赵东在周昌全面前态度平和,甚至有些谨小慎微,但是到了成津县,他就收放自如。与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一一握手以后,对没有握手的其他县领导道:“各位,我就不一一握手了。今天的主角是侯书记,让他与大家一一认识。”
蒋湘渝便道:“侯书记,我就把四大班子的同志给你一一介绍。”
依着县委、人大、政府、政协以及武装部、政法委、法院、检察院这个顺序,蒋湘渝把所有县级领导一一介绍给了侯卫东。
在前往成津的这几天里,侯卫东下了一番苦工夫。他弄了一本成津县的机密电话本,还私下里要了一份成津县县级领导以及重要干部的履历。只要有时间,他就拿着干部履历来琢磨,慢慢地,他还看出了一些名堂。
成津每一位县级领导都存在一个飞跃点,比如,蒋湘渝中专毕业以后在临江县的一个乡镇工作时,恰逢干部人事制度进行了大的转变。当时有个顺口溜叫做“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蒋湘渝年纪轻又有文化,参加工作不久,就被提拔成了副乡长,很快当了乡长,然后到区公所,再到县里,一路势如破竹。
当年被提拔为副乡长就是蒋湘渝的飞跃点,如果没有这个起飞点,或者说是再晚几年,蒋湘渝或许还在那个乡镇奋斗。一步高步步高,一步错步步错,这是官场升迁中的血泪总结。
在县委班子中最年轻的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李致,李致的成长也有一个飞跃点,这个飞跃点还具有一定的传奇色彩。
李致是成津本土成长起来的女干部,她从沙州师范专科毕业以后,来到了当时的成津三中。成津三中在农村,并不是城里的学校。李致到了三中,被借调到了区公所办公室。
当时的县委书记下乡检查工作,在田头偶遇了帮着社员插秧的李致。县委书记是南下干部就地转业,很朴实,也很武断。听说李致是干部,还是大学生,便将李致树为一心为群众服务的典型。有了这次机遇,李致很快正式调到区公所并任团委书记,一年后调入县团委。后来当了县团委书记,再到了一个偏远镇当党委书记,数年后回城就任组织部副部长,三十八岁就成了最年轻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长。
被县委书记偶遇,成了李致的飞跃点。
侯卫东仔细研究了所有县级领导的履历,得出结论,要想当官,得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要有基本素质,这个素质必须保证能抓住突如其来的机遇,而这个素质很多人都具备;第二要有机遇,这个机遇有可能是突然掉下来的馅饼。比如改革开放以来,面对逐渐老化的干部队伍,党中央提出了干部年轻化、知识化。当时干部队伍中知识分子很少,结果一大批刚从学校出来的年轻人意外地被提拔上了领导岗位。
对于很多人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而更多的机遇则是凭着各种努力争取而来,比如侯卫东跳票当上副镇长,如果没有在上青林修路的准备,上青林的村干部们也不会齐心协力用选票将侯卫东推上副镇长这个岗位。这次跳票行动,便是侯卫东的飞跃点。
基本素质和机遇,两者互相融合,缺一不可。
将每一位县级领导研究无数次,写在纸上冷冰冰的文字也就生动起来,变成了一个一个的故事。这就如三维动画一样,原本是一团乱麻,盯着它看,却发现里面还有着立体而生动的精彩图案。随着蒋湘渝的介绍,侯卫东就将脑海中的形象与现实中的人逐个对照,他惊奇地发现,脑海中生成的图像居然与真人很接近。
等到握手完毕,就是常规的程序,蒋湘渝主持会议,沙州市委组织部长赵东正式宣布市委决定,然后由侯卫东作第一次就职讲话。侯卫东对这个讲话也进行了精心设计。作为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最重要的是分寸感,既要自信,又不能夸夸其谈:一是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二是要充分肯定成津县委、县政府取得的成绩,三是作一个一般性表态。
打开话筒开关,侯卫东用略为低沉的声音道:“尊敬的赵部长,明俊副部长,成津县的各位领导……”
第一排是四大班子主要领导、沙州市委常务副部长粟明俊、郭兰。后排则是县委、县政府的其他领导。
其中有主抓企业的副县长周福泉,他平常外出考察的机会很多,打扮比成津普通的干部要时尚许多。他穿了一件真丝短袖,腰上扎着鳄鱼皮带,皮带上挂着手机,头发遇到光线便闪闪发亮。他偏过头对李致道:“侯书记是青年才俊,恐怕还不到三十岁,他满了三十岁吗?”
组织部长李致“嗯”了一声,脸朝着主席台,不再多说话。
“……我希望能与在座的所有同志们,心朝一起想,劲朝一起使,将成津的明天建设得更加美好。”
就职演说很快就结束了,侯卫东刻意保持低调,演讲丝毫没有惊人之语,只是在最后,他说了一句既冠冕堂皇又意味深长的话。
赵东对侯卫东的表现还是很满意。
从沙州出发时,他担心侯卫东初掌一地,如果锋芒太露而不懂收敛,将来工作就有可能遇到说不清的阻力。从第一次见面的情况来看,侯卫东很稳重,第一次讲话中规中矩,总体表现不错。
一行人走出了县委大楼,突然下起了大雨,这雨来得突然,空中形成一层水幕,打在地上“噼啪”直响。
侯卫东道:“赵书记,今天晚上就别回沙州了,雨这么大,成津的路又不太好,明天再走。”赵东对于成津的公路状况很了解,见到这么大的雨,也就打消了回沙州的念头,道:“看来侯书记留客的心很诚,感动了老天爷。”
县长蒋湘渝马上接口道:“今天在县委招待所备了薄酒一杯,欢迎赵部长、粟部长以及市组织部一行,并为侯书记接风。”
县委招待所是老式院落,高高的围墙,茂密的大树,房屋虽然老旧,却很有历史的沧桑感。
厨房里也是一片忙碌,县委办主任胡海亲自到厨房督战:“刘胖子,今天是给侯书记接风,你要拿出点真本事。小杨,你还愣着,去检查一下服务员,再给她们强调强调。”
从厨房出来,他又到客房,亲自摸了桌子,检查有没有灰尘。身后的小姑娘道:“胡主任,今天这屋我擦了两遍,没有灰。”她看到胡海在摸床单,道:“胡主任,床单是新买的,透了一次水,很干净。”
胡海对准备工作很满意,他跑了一圈,觉得身上有些汗,道:“温度有些高,等会儿侯书记要喝些酒,喝了酒以后就怕热,你把空调温度降到26度,屋里才凉快。”
白衣女子原来是她
县委招待所位于成津县的中心地段,占地颇宽。据侯卫东估计,足足有二十多亩。
这个地方主要接待有身份的政府官员,为了与时代接轨,县里挤出钱来,和益杨县一样,也对招待所的小餐厅和娱乐室进行了装修。
欢迎晚宴结束以后,蒋湘渝悄悄地对赵东道:“赵部长,累了一天,晚上大家放松。县委招待所里买了一套卡拉OK设备,春节、国庆等节日的时候,机关用来搞活动,效果还不错。”按照一般的套路,他特意将县委办谷枝、宣传部戴玲玲等年轻女同志通知到了小招待所,准备陪着领导唱唱歌、跳跳舞。
即使天不下雨,他亦有留下赵东的几套预案。如今下起大雨,很轻松地留住了尊贵的客人,唱歌跳舞也就顺理成章。赵东在岭西工作时曾经获得过职工歌曲比赛第一名,唱歌水平高,很有些名气。当上沙州市委组织部长以后,他对自己要求很严,从来不涉足娱乐场所。
听到蒋湘渝的建议,赵东道:“算了,今天喝了有十杯吧,早些休息了。”
蒋湘渝笑道:“赵部长是海量,这点酒算什么。我们成津人民都想欣赏赵部长的歌声。”
唱歌之事,蒋湘渝并没有与侯卫东通气,侯卫东亦不计较,反而配合着蒋湘渝,道:“赵部长,那一次你与周书记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将岭西宣传部的高手们都震住了,绝对比原唱还要好。”
赵东难得清闲,又见气氛不错,道:“走吧,我们去唱几曲。”
走出餐厅的时候,他对身边的蒋湘渝和侯卫东道:“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在抗战最紧张的时候,延安仍然定期开展文娱活动。凝聚人心,振奋精神,文化的作用不可小视。”
到了餐厅门口,暴雨突然停了。地面被洗得一尘不染,带着水滴的树叶在灯光下闪着亮光,空气清新得让人感到格外舒服。
县委招待所的娱乐室装修得还不错。顶上吊着旋转灯,二十九寸的长虹电视里,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子在自怨自怜地边走边唱。
这是卡拉OK带子中最常见的画面,虽然这种性感画面与县委招待所不太协调,进来的诸人并没有特别在意。在沙州大街小巷,这种画面已是见惯不怪。
组织部长李致是女同志,心细,注意到了画面。她把正在四处张罗的胡海悄悄喊到一边,道:“胡主任,有没有其他碟子?你看那些画面,全是三点式,效果也不行,找些正规一点的歌碟。”
胡海是县委办主任,却并不是县委常委,听了李致的话,道:“我平常不唱歌,哪里管她们穿什么衣服。”
他并没有说老实话,其妻弟专门批发歌碟,这一批歌碟就是用正版价钱买的水货,每一张歌碟他都看过。
李致道:“不行,得换,赵部长品位高。”
胡海才道:“这个,衣服确实有点少,我去让他们换严肃正规的歌碟。”很快,有人送来一些正版光碟。
侯卫东让一位年轻的女孩子去点了一首《三套车》。很幸运这一次出现的画面不是三点式女孩,而是纯粹正宗的北国风光,画面很漂亮。
赵东站起身拿起话筒,凝神看着北国风光。他还没有唱出声,蒋湘渝就在一边带头鼓掌,其他同志也跟着鼓掌,场内气氛很热烈。唱出声以后,更是掌声雷动。平心而论,赵东唱歌确实很有水平,虽然不能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却也是声情并茂,很有几分原唱的风采。
蒋湘渝主动请郭兰跳了一曲舞,在旁边等着的几位年轻女同志过来请粟明俊和侯卫东跳舞。
“侯书记,您好,我是县委办小谷。”小谷很年轻,带着些羞涩。
“谷枝,很特别的名字。”侯卫东功课做得很足,不仅记住了县领导的名字,还让杨柳帮着找了一份县委办工作人员的名字。如果领导能很快记住身边人的名字,将会起到很好的鼓励作用。
谷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脸颊红了,道:“侯书记,你知道我的名字?”侯卫东见了谷枝的表情,微笑道:“我们是校友。”
谷枝眼神中带着些崇拜,道:“侯书记是九三年毕业,我是九五年进校。进校以后,老师们经常拿你的事迹来鼓励我们。侯书记,你是沙州学院的骄傲。”
对于年轻女孩的恭维,侯卫东还是乐意接受,道:“骄傲谈不上,只是比你早几年毕业。”
一曲罢了,侯卫东和谷枝分别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谷枝刚坐下,宣传部的戴玲玲就凑在耳边道:“侯书记跳得很不错啊。”谷枝兴奋道:“侯书记好厉害,居然叫得出我的名字。”
“不会吧,他才来第一天。”
“我不骗你,我刚说是县委办小谷,他一口叫出‘谷枝’。”
“美的你。”
戴玲玲与谷枝是同一年进的机关,两人年轻,相貌也不错,经常被抽出来搞接待,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她们正处于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年龄,私下里谈论的话题也自然以爱情为主。
第二曲,组织部长李致又为赵东点了一首《少年壮志不言愁》。作为组织系统的干部,她清楚地知道赵东最拿手的曲目。谷枝听到音乐声起,推了一下戴玲玲,道:“你去请侯书记跳舞。”
戴玲玲稍稍忸怩,就直奔侯卫东。谷枝准备去请蒋湘渝,还没有走近,另一位女孩子已经走到了蒋湘渝身边,她就不动声色地去邀请了粟明俊。
赵东接连唱了两曲,他不知道侯卫东与蒋湘渝是否擅长唱歌,就没有为他们两人点歌,对凑在身边的县委办主任胡海道:“李部长唱歌水平很不错,我记得她上次唱过《水中花》。”
胡海身上如安着弹簧,赵东轻轻一按,他便如火箭一样射了出去。来到了点歌台,指手画脚地道:“其他歌先停一停,放《水中花》。《水中花》,快点,你怎么木头木脑的?”
很快,《水中花》的曲调便响了起来。这是老歌,悱恻、缠绵而带着些凄美的老歌:“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李致的嗓子略有些沙哑,她唱得很有些感情,音也准。
郭兰身穿白色长裙子,头发扎着马尾巴,亭亭玉立如一朵清新脱俗的水莲花。侯卫东主动请郭兰跳舞,两人走到舞池,等着激昂音乐响起,旋转灯在头顶转来转去。
“我们认识七个年头了,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县委党校的青干班,当时你是组织部特派员,任林渡非要拉着我去和你套近乎。”在旋转灯光下,面对着长发白裙的郭兰,他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在很多时候,面对一些场景,人们都容易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普遍存在,但是侯卫东这一次是明显感到郭兰这个打扮既陌生又熟悉,他不断地在脑海中寻找着这种特殊感觉的来源。
“有七个年头了吗?这么快。”《水中花》是当年的情歌,郭兰每次听了都会伤感。
侯卫东以前在学院曾是跳舞的好手,尽管毕业以后就很少跳舞,可是学到手的本领并不容易忘记。音乐声中,他的脚步自然而然就随着音乐在移动。他忽然发现,郭兰与自己配合得丝丝入扣,就如配合了多年的舞伴。他不禁侧脸看了一眼郭兰,恰在这时,一束白光射在郭兰的脸上,精致的五官,稍翘的鼻头,不俗的气质,还有一束长发,这情景如一道闪电般蹿进了他的心脏。
“1993年7月,在沙州学院后门的舞厅,那个人是?”侯卫东脱口而出。
这是郭兰藏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突然被侯卫东说了出来,她舞步稍乱,又很快调整了过来。
侯卫东追问道:“是你吗?”当年那个白衣长发女子给了侯卫东很深的印象,他心里一直怀着迟早要碰面的想法,还一度曾经怀疑沙州市商委的武艺就是那个白衣女子。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心底藏着的神秘女孩居然就是曾经的同事、邻居郭兰。
世事之奇,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郭兰眼角有些湿润,当年偶然相遇的一幕同样?在她的心中。她低着头,发梢碰到了侯卫东的鼻孔,让侯卫东有些痒,他忍着没有将喷嚏打出来。
随着歌声,两人原本就握着的手掌在舞步中不知不觉握得很紧。侯卫东另一只手原本是轻轻点着郭兰后背,现在就变成了温柔的抚摸。破了多年的心障,郭兰如温存的小猫一般跟随着侯卫东的舞步,她紧紧地握着侯卫东的手掌。而侯卫东轻柔的抚摸如一条带火的鞭子,灼痛了她的后背,让其身心不由自主地燃烧起来。
蒋湘渝带头鼓掌的情景,《水中花》略带忧伤的曲调,一袭白衣如水莲花一样干净的郭兰,?头看文件的周昌全,甚至还有死去的章永泰,都在侯卫东脑中飞来转去,又重合在一起。
6点,太阳正在从太平洋升起,光芒并没有普照大地,有几条光线的先锋提前到达了天际,让天空渐渐变亮。
侯卫东准时起床,洗了脸,用电动剃须刀细致地刮掉胡须。原本还想要锻炼身体,却没有带运动短衣裤,便在屋里活动一番,又站在窗前喝凉开水。
昨夜,郭兰则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满脑子尽是侯卫东的影子:从沙州学院那次偶遇开始,县委党校的相逢,到县委组织部共事,沙州学院邻居,然后一前一后调入了沙州市委,又在省委党校一起读研究生。她惊讶地发现,从大学毕业那段日子开始,侯卫东居然就如影子一般,始终与自己相伴。她甚至想起了那一次偶然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呻吟声,想到了这一阵声音,她没来由觉得心里憋得慌。女人的心思,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起了个大早,觉得屋里闷得慌,郭兰起床到屋外随便走一走。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县委招待所房前屋后有许多大树,随风摇曳,树叶上挂着露珠,在清晨的阳光下生机勃勃。
怀揣着心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她又渐渐地转了回来,走回了所住的房子。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窗口上喝水的侯卫东。两人怀有共同的秘密,此时目光相对,都有一番感慨在里面。只是由于所处境遇不同,两人的感慨都有些复杂,又各不相同。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在朦胧诗最盛行的80年代,多数文艺青年都读过卞之琳这首《断章》。侯卫东一直觉得这首诗作为哲理诗实在有些勉强,更像是一首情诗。
此时此景,让他脑海里浮现出了这首隽永的小诗。
美好的早晨总是格外短暂,当太阳从角落一跃而升时,清晨的露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回到了现实之中。
侯卫东来到了赵东住的房间,轻轻敲了敲,听到一声“请进”以后,就推门而进。
“休息得好不好?赵部长。”侯卫东当过两任领导秘书,在如何与领导打交道这方面,很是得心应手。加上此时他的身份已经不低,并没有刻意去讨好赵东,只是保持着对上级领导应有的尊敬,应该走到的环节一步不少。
赵东昨晚喝了些酒,又唱了七八首歌,还跳了舞,晚上睡了一个好觉。早上起床,神清气爽,他对侯卫东道:“成津这个招待所很不错,虽然处于闹市区,却是绿树成荫,建筑也有些历史。住在里面,让我想起以前的省委党校。以前的省委党校也是这个格局,当年深受苏联影响,许多建筑都是苏式风格,厚重宽大,层高在五米左右。建筑是时代的缩影,此话当真不错。”
赵东是市委组织部领导,注重的是县委招待所的历史感。侯卫东如今是成津县委副书记,是成津县的主人,他看问题的角度又不一样,他注重县委招待所的商业价值。昨晚的估计还有些问题,今天早上他仔细看了看,这块地绝对不止二十亩。
当然,侯卫东只是有开发县委招待所的想法,想法变成现实还有一段距离。他对赵东道:“赵部长,昨晚听你唱了不少苏联歌曲,看来你对苏联还有挺深的感情。”
赵东道:“是啊,从小就看着《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大,穿水兵衫,听苏联歌曲,我挺有苏联情结。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居然就这么轰然倒地,其中有许多令我们深思的教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腐败。腐败问题在沙州也不容小视,你主持成津县委工作,一定要狠抓腐败。”
听到赵东将谈话由闲情转到了正事,侯卫东态度严肃起来。
“腐败有大腐败和小腐败之分。大腐败不是常态,也隐藏得很深。小腐败却充斥在社会各个角落,比如公务管理中的吃拿卡要等现象,就是小腐败的具体体现,它的危害性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大腐败还要严重。老百姓接触不到深层次的大腐败,他们总是通过直观的感受来评价我们党。你作为县委书记,要结合基层组织建设,在预防小腐败方面下工夫。”
“赵部长,我一定按照你的指示,认真抓好基层组织建设。”侯卫东想起昨天在车上所说之事,又道,“基层组织建设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很难一蹴而就。我想先在成津搞一个由市委组织部亲自联系的试点,有市委组织部的支持,试点工作才能上档次,出效果。”
对基层组织来说,能得到上一级组织部门的指导和跟踪是一本万利的事。官场有一句俗话,叫做“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凡是组织部门联系的点,其负责人与组织部门接触得多,得到提拔的机会也就多。各地都愿意组织部门到自己的地盘上搞试点,谁能争取到这个试点,就是本事。
侯卫东作为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如果能为自己的部下争取到机会,一来可以增加自己的威信,二来可以推动工作,三来可以为部下谋实在的福利,他就想利用这个机会将基层组织建设的试点放在成津。
“这事昨天在车上说了,市委组织部本身就有这个计划,侯书记既然有主动性,那就放在成津搞试点。市委组织部将对你们进行指导,也将跟踪你们的试点工作。”
赵东如此表态,是对侯卫东的支持和帮助。从周昌全对侯卫东的任命,他看得出周昌全很关注成津县,就将基层组织建设的试点工作设在了成津县。与主要领导保持一致,体现在细小的环节,这就是当下级领导的悟性。
侯卫东陪着赵东、粟明俊等人到楼下吃饭。刚下楼,县长蒋湘渝也来到了招待所。
吃罢早饭,侯卫东、蒋湘渝等人将赵东送到成津县境。在县境下了车,赵东对侯卫东道:“建立基层组织工作试点的事情,就由粟部长具体负责。”
粟明俊道:“成津抓基层党建一直很有经验,这是试点工作能顺利开展的基础。至于选点以及工作重点,事情还挺多,到时我们还要经常下来。”
在赵东等人上车时,郭兰递了一封信给侯卫东。信封上印着成津县委的地址,这是她在招待所找到的信封。她淡淡地道:“这是我们科室的电话,到时可以直接与我们联系。”
当赵东的小车消失在公路上后,侯卫东明白,送人之人离开,他就真正成了成津县委的领导人了。他的决策将影响成津的发展、影响成津人的生活、影响成津县的政治结构。从现在开始,他将直接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
蒋湘渝道:“侯书记,你看就住在县委招待所如何?里面环境不错,再买点家具,也就成了。”
侯卫东开了一个小玩笑,道:“谢谢蒋县长,我听从安排。”
蒋湘渝忙道:“我哪里敢安排侯书记,只是建议。”
上了车,侯卫东将郭兰的信打开,有两页纸。第一页是组织部几个科室的电话,包括她自己的电话。翻看另一页,他的眼睛一下就直了,这张纸上写着一首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字体娟秀,字如其人,除了这首诗,并无其他一个字。郭兰也想到了这首诗,这让侯卫东大感意外,只觉一颗心扑扑乱跳。他明白,郭兰递信的主要目的并不是给电话号码,而是为了送这一首诗。
心有灵犀一点通,大概就是如此。
送走了赵东一行,在回成津城的路上,侯卫东坐在后排,专注地透过车窗审视着成津的土地和建筑。
由于章永泰的小车已经摔成了一堆废物,县委办主任胡海征求意见以后,从交通局调了一部新的越野车,暂时充当侯卫东的用车。这车减震很好,尽管道路破破烂烂,车内并不颠簸。驾驶员周师傅也是从交通局一并借调过来的,他平时为交通局几位副局长开车,在车内说话向来随便,大一句小一句,天一句地一句,从来没有顾忌。此时从反光镜偷窥了新来的副书记,见其神情严肃,有着凛然不可犯之威严,便不敢唐突地开腔。
车内只听到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
下车之际,侯卫东客气地对周师傅道:“周师傅,辛苦了。”
周师傅见侯卫东终于开口,很恭敬地道:“为领导服务,是我的荣幸。”看着侯卫东走进办公楼,周师傅自言自语道:“难怪侯书记年纪轻轻就当书记,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
侯卫东当过秘书,知道领导与两个人接触得最为密切,一个是贴身秘书,另一个就是驾驶员。这两人职位不高,却相当重要。在春秋战国时代,曾经有一个著名的案例,讲述了一位勇将打仗前遍赏三军,唯独忘记了马车夫。而那位马车夫恰恰心胸狭窄,在战斗中,为了一饭之仇,驾驶着马车投降敌军。这位勇将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且这个代价并非一条生命,同时陪葬的还有将军手下的千万士兵。
侯卫东对这个故事记忆深刻,加上自己的特殊经历,他比其他县委书记更加重视身边的这两个人。只是,他在成津县两眼一抹黑,根本没有合适人选。
县委办主任胡海很郁闷。今天一大早,他就守在了县委招待所。按照惯例,他是要陪着去十里相送,可是侯卫东却让他先回办公室,这就让胡海摸不着头脑。回到办公室以后,再亲自到新老板的办公室仔细检查一遍,耐心等着新老板回办公室。
坐了一会儿,胡海就接到了好几个推荐贴身秘书的电话。胡海皆道:“新老板当过大秘书,对手下人要求特别高。我现在还摸不到水深水浅,先试一试,尽力而为。”估摸着时间,他拿出十来份未处理的文件,这些都是需要县委书记亲自定夺的文件,只等侯卫东一回来,他就送过去。
等到侯卫东回来,胡海立刻将文件送了过去,道:“侯书记,这几份文件需要你阅示。”
放下了文件以后,胡海介绍道:“这间办公室是章书记以前用过的,他的私人物品都已搬走,办公家具和休息室用品都是新买的。”
侯卫东在办公室转了转,问道:“秘书的房间没有连在一起?”
胡海解释道:“秘书房间在走道对面,招呼起来方便。县里和市里格局稍微不一样,市里领导和秘书的房子连在一起,县里是分开的。”
侯卫东又问道:“以前我在益杨当过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以前在一起开会,成津都是赵主任参加,他现在到哪里去了?”他来到成津之前,做足了功课,掌握了充分的情况。
“我以前还在县委党校,章书记到了成津,我才调过来。赵主任辞职下海了,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
“老赵做什么?”
“他开了一家铅锌矿,生意做得大。”
侯卫东到成津县,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整顿矿业秩序,听说老赵当了铅锌矿老板,便留了心思。
胡海见侯卫东态度挺好,道:“侯书记,这房子是否换一换?”
许多领导都有个习惯,不愿意用别人用过的东西,包括房子。章永泰初到成津,就是从隔壁换过来的,而隔壁的那一套房子就一直锁着,没有人用。
侯卫东摆了摆手,道:“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我不信那些。”说到这里,他猛然间意识到前任书记或许有些讲究,便把话又圆了圆,道:“这房间挺好的,不用换了。”
“您的秘书,有什么要求?”
“没有特别要求,按正常程序走。”
“我手里有个推荐名单,请侯书记定夺。还有驾驶员,是在小车班里选一个,还是从外面调来?”
侯卫东道:“小车班的驾驶员技术都应该可以,就从小车班调。我对驾驶员有两个条件:一是年龄要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二要当过兵。如果给部队首长开过车,则更好。至于秘书,先不急,你把名单留下来,我先看看。”
胡海走后,侯卫东坐在宽大的桌子后面,看着几份文件,他突然涌起一阵激情,心道:“这是一个舞台,也是起飞的跑道。”转念又想到成津可能出现的暗流,便将激情压了下去,细细思考着可能遇到的困难。
想了一会儿,侯卫东又将自己特制的通讯录拿了出来,里面记着一些重要人物的联系方式。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看下去,然后目光停留在吴英的名字上。
侯卫东给水利厅吴英拨了电话过去:“吴厅长,您好,我是沙州小侯,侯卫东。”
吴英对侯卫东印象挺好,离开沙州时,很例外地将电话留给了他。她此时正在开会,就压低声音道:“小侯,你好啊,什么事情?”
听到吴英压制的声音,侯卫东知道她在开会,道:“吴厅长,我调到成津县工作了。”
“任什么职务?”
“县委副书记。”
“祝贺你,这是一个很好的台阶……给你一个任务,你得保护项叔叔的墓地。成津采矿的很多,一定别在周围开采,要让逝者安息。”
“我一定将飞石镇项叔叔的墓地保护好,近期我派一个工程队,将项叔叔的墓地维修了。”项勇虽然死了,却活在了吴英心中。在侯卫东心中,项勇就是一个符号。他明白其在吴英心中的地位,因此在吴英的名字后面,写下了“飞石镇项勇”五个字,用来提醒自己。
挂断电话,侯卫东又给杨柳打了一个电话,道:“杨柳,我在市委办时,基本上没有与各县委办打交道。你平时和县里的同志接触得多一些,在成津县委办里有没有合适的人?我要选一个秘书。”在工作上,侯卫东特别信任杨柳。
杨柳笑道:“就别找人了,我调到成津来。”
“哪有市委秘书过来当县委秘书的,你过来就要当县委常委、委办主任。”
“我可没有资格做县委常委。”
“别谦虚了,你现在是市委办公室综合科副科长,到县里来提一级,很正常。而且先可以做不进常委的委办主任,过个一两年熬够了资历就可以成为常委了。”
“好啊,高书记很快就要回岭西了,等高书记一走,我就到成津来工作。”
说到这,杨柳迟疑了一下,道:“我在国庆要结婚,男方在建设银行工作,条件还可以,到时你要参加。”杨柳在益杨新管会工作时做过办公室主任,两人配合得很是默契,但是侯卫东很好地把两人的感情限制在了友情范畴。对于此,她心知肚明,经过挣扎,终于接受了一位条件尚可的追求者,准备在国庆结婚。
侯卫东真心地祝贺道:“我一定来,不仅要参加,还要送大礼。”
“谢谢你,侯主任。”
“对了,有没有合适的人?推荐给我。”
“成津组织部有一位杜兵,岭西师大毕业,在学校做过学生会副主席,很能干,为人比较诚恳。”
侯卫东拿起了胡海留下的推荐名单,里面有杜兵的名字。他信任杨柳,有了杨柳的推荐,便对名单里的杜兵上了心。
正在看名单时,传来了敲门声。进来之人是副县长周福泉,侯卫东热情地站起来,没有等周福泉开口,道:“周县长,请坐。”
周福泉笑眯眯地道:“侯书记记忆力惊人,见过一面,就把我记住了,不胜荣幸。”坐下以后,他道:“我在县政府是分管建设这一大口,侯书记什么时候去视察建设系统?给同志们鼓鼓劲。”
侯卫东立刻想起周昌全传授的“狠抓卫生”绝招,微微一笑道:“建设系统在成津发展中功不可没。明天,我们一起到城区转一转,与同志们见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