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刚石场
打了两个电话,侯卫东情绪再一次低落。毕业以后,社会就撕掉了大学时的温情面纱,许多现实问题就必须由自己的肩膀扛住。而初出校门的学子肩膀实在稚嫩,又能扛得起多重的压力?
正在彷徨间,屋外响起曾宪刚的声音:“侯疯子,元旦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到我家里去,今天喝酒。”
听到喝酒,侯卫东就是一哆嗦,道:“曾主任,酒就免了,现在我的头还在爆炸。”曾宪刚不容分说地道:“今天是我私人请客,只有我们两人,一个外人都没有喊。”
到了曾宪刚院子,他老婆正在院子里面剖鱼,侯卫东连忙道:“嫂子,给你添麻烦了。”曾宪刚老婆笑声很大,道:“大学生硬是不一样,说话这么客气,曾宪刚从来不知道说句客气话。”
曾宪刚的儿子拖着鼻涕,在院子里和两条黄狗追来追去。
等到满满一盆鱼端了上来,曾宪刚道:“我老婆曾经到重庆鱼馆打过工,她弄的花椒鱼是上青林最好吃的了,你尝尝。”
花椒鱼是名副其实的花椒鱼,红海椒和花椒浮在表面上,厚厚的一层,鱼肉嫩而香,味道好极了。酒过三巡,二人微醺,曾宪刚开始说正题了:“疯子,今天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
“你别客气,有事就说。”
“照目前这个进度,四五月份,大车就可以上山,我有一个想法。”曾宪刚曾经到广东打过工,他是石匠,曾在江门的一个石场干过。当年日夜开工,片石和碎石仍然供不应求的场景,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脑海中。此时公路修通,当年的场景就浮现出来。
“我妹妹嫁到了独石村,就在林杨上面不远的地方,公路刚刚从她们家门口经过。她家自留山是一个石山,上面盖层只有几十公分厚。我想投些钱开一个石场,今年是交通建设年,开石场肯定赚钱。”
侯卫东道:“既然能赚钱,就赶紧开。”
曾宪刚面露难色,道:“我去年才盖了新房子,钱用得差不多了。石场开起来了,我也没有销路,我的想法是同你合伙干。”
侯卫东暗道:“我同样没有钱也没有销路,和我合作,这对象似乎是找错了。”他的工资是三百七十块,平时打电话、吃饭、车费,有时还打牌,这三百七十块是月月花光。不过,看着曾宪刚充满着希望的眼神,他不忍当面拒绝,问道:“启动资金需要多少?”
曾宪刚并没有干过石场,同样是两眼一抹黑,道:“应该花不了几个钱,主要是人工钱,补偿青亩钱和炸药雷管钱,其他钱还想不出来。”他诚恳地道:“侯疯子,我信任你,只愿意跟你一个人合作。如果石场开好了,有可能改变我的生活,娃儿才能到城里去读异价书。”
曾宪刚久在大山,对外面的世界感到很陌生,因此一门心思想要拉侯卫东入伙,道:“疯子,我们一起搞,你不参加,我心里没有底。”
侯卫东暗道:“我到上青林是来做事业的,而不是放弃城里生活来乡镇当个小老板。要是在这里当了石场老板,被蒋大力知道得笑掉大牙。”转念又想:“如今这个样子,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曾宪刚坐在侯卫东对面,搓着手,仿佛等着侯卫东的判决。侯卫东犹豫了一会儿,道:“现在不能决定,明天去看现场,如果确实可以,我们再来说这件事情。”
晚上,侯卫东在床上翻来滚去,总是想着石场的事情:“三年之内调回沙州,照目前这个状况,我看三年之内调到青林镇都难。当不了官,我就要赚钱,条条大路通北京,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侯卫东看了现场以后,觉得在这个地方开石场,从地理位置到资源量都很合适,而且盖山不厚,开采起来也方便。看到如此好的条件,他也有了些积极性,给高长江请了假,中午提前下了山。从青林镇到益杨县用了三个小时,从益杨县到吴海县又用了三个小时,到了吴海父母的家,已是晚上八点。
刘光芬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侯卫东回来,高兴地道:“小三,怎么才回来?吃饭没有?”说着把拖鞋递了过来。
侯卫东走进自家客厅,心里完全放松下来。他在刘光芬面前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不客气地抢过遥控器,不停地换台,道:“老妈,你的欣赏水平太低了,又看琼瑶的连续剧,爸在哪里?”
刘光芬这两天都在和侯永贵争夺客厅彩电控制权。刘光芬要看台湾的连续剧,侯永贵要看动物世界。当然,每次都是刘光芬胜利,侯永贵只得到里屋去看那台小电视。听到儿子说话,侯永贵已经走了出来。他穿了一件棉袄,这是以前军队里发的,已经披了好多年,看上去就有些臃肿。
侯卫东道:“屋里太冷了,我建议去买一个冷暖空调。”
刘光芬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道:“买空调可以,你们三兄妹一人赞助两千。”
厨房里飘出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这是侯卫东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刘光芬手脚麻利地将饭菜端了上来,道:“回来也不打个电话,要不然给弄点好吃的。今天中午你姐回来了,我给她烧的肉,你将就吃点剩菜剩饭。”她坐在侯卫东对面,看着儿子几乎是狼吞虎咽,心里特别高兴,嘴上却说:“发了工资,没有给你爸爸和我买一块钱的东西,养儿子有什么用?当年你姐姐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
说起二姐,侯卫东想起了段英,问道:“我听说益杨县丝厂效益不好,已经关掉了两个车间,二姐厂里效益如何?”
刘光芬道:“我正准备跟你说这事,你二姐正式下岗了。幸好你姐夫收入高,要不然就惨了,还是在政府机关保险。”
“上半年厂里还景气,怎么一下就不行了?”
“下半年国际丝价下落,厂里的问题来了一个大爆发,一下就垮了。那些当官的,只知道吃喝,厂子垮了,看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侯永贵趁着母子俩聊得热闹,就将电视换成了动物世界,然后坐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刘光芬注意力全部在儿子身上,也没管他。
“公路修得如何?图纸钱怎么解决的?”
听说是以私人名义贷的款,侯永贵开始教训道:“公私分明,是两层意思,公家的钱物不能拿,私人钱物只有这么点,也不要轻易贴进去,除非单位给你出书面的借据。”
侯卫东心里还藏着事,没和父亲计较。吃完一碗饭,刘光芬又连忙给他舀了一碗。侯卫东将红烧肉的浓汤倒到碗里,这种吃法,能将红烧肉的精华全部收入碗中,是他的最爱。刘光芬忍不住揪了揪侯卫东脸颊,道:“你看你,脸上肉都鼓起来了,是不是天天都到村干部家里大吃大喝?”
侯永贵在一旁道:“村干部喝酒凶得很,下村要少喝些,能耍赖就耍赖。”
吃完饭,侯卫东把母亲刘光芬拉进里屋,说了开石场的想法,道:“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号召全市大办交通,益杨县委县政府就把1994年定为交通建设年。这将使沙州市掀起交通建设的高潮,碎石和片石都是修路的必备材料,而上青林山上的石材是益杨全县最好的。所以,开石场肯定没有问题。”
刘光芬皱着眉头,道:“这不是开石场能否赚钱的事情,中央一直强调干部不准经商。你是编制内的行政干部,若是经营石场就是违纪。我认为你刚刚参加工作,还得在镇里面老老实实地干。这些事情都是旁门左道,你最好不要做,免得以后在单位影响不好。”
侯卫东迫不得已,将自己在青林镇遇到的事给母亲讲了。刘光芬抹着眼泪,把镇领导骂了一通,道:“小三,你爸这人一辈子都在公安一线工作,尽做得罪人的事情。他在益杨没有什么熟人,你还是要依靠自己。”
“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牟其中用积压的轻工副食品就换回了苏联的大飞机。当官不是唯一的出路,老妈得支持我,让我闯一闯,否则我不甘心。”
刘光芬摸着儿子硬硬的头发,道:“你的人生路才开始,遇到了小小的挫折,没有必要这样灰心丧气。”
侯卫东有些火了,道:“妈,你就支持我这一次,我一定会把石场做好,我现在只需要一万块钱的启动资金,你要相信我的决心。”
刘光芬在侯卫东面前向来心软,见儿子急了,她的心就软了,道:“要做石场可以,我有一个条件,不能用你的名字。我是退休老太婆,用我的名字发挥余热。”
“用你的名字,以后办执照、税务登记很麻烦的。”
刘光芬坚持道:“麻烦些怕什么,我得给你留条后路,万一以后你当官了,经商就是你的尾巴。我当妈的不能给你留个把柄。你别不服气,虽然我没有你文化高,但是我见的事情比你多,小心驶得万年船,一定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侯卫东知道母亲说得在理,点头同意了。
刘光芬叮嘱道:“这事别让你爸知道,他的脾气绝对不会让你去办石场。”侯卫东开玩笑道:“妈,你还有私房钱,那多给点。”刘光芬笑道:“再加码,你妈要反悔了。”
谈完了正事,刘光芬问:“小佳家里还在反对吗?”
“小佳借调到建委办公室,现在是建委的红人了,她父母当然反对得更厉害。”
刘光芬意味深长地道:“我看你们两人的事情有点玄。小佳在沙州建委办公室,接触的人和事不一样,眼界自然就高了。你如果不尽快调回县里,这桩姻缘肯定成不了。”
侯卫东最怕听这个问题,他和小佳母亲陈庆蓉约好了三年之期,如今已经过了半年,而调回沙州的目标却如此的遥不可及。他对母亲刘光芬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又管得了,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了。”原本这话说起来慷慨激昂,可是想起自己跟着秦飞跃去了望城山庄,和那里的小姐搂了抱了,良心已被抹了一丝黑色,说话也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刘光芬亲自给侯卫东换了干净的床单。她看着小三儿就高兴,坐在床边和侯卫东有一句无一句地聊天。
“你二姐和你姐夫想搞一个小丝厂,他们在丝厂干了这么多年,有许多业务关系,找点工资钱肯定没有问题。”
“益杨那边的丝绸厂恐怕也不行了,已经关了两个车间。”
刘光芬坐在床边,习惯性地给儿子理了理被角,嘱咐道:“二姐要开公司,也差钱,我没有借给他们,开公司有风险,我得防着点。今天给你钱的事情,你千万别给你二姐说,免得她不高兴。”
第二天,侯小英回到了家,听说弟弟在家里,就把他从床上揪了起来,道:“小三,听说基金会手续不严,好贷款,你给二姐贷个五万,我现在公司开业,差钱。”
“我刚刚从基金会贷了一万元,修公路要图纸,而且基金会只贷给当地人,外地人不能办。”
侯小英道:“基金会管得不严,只要有关系,又懂规矩,什么事情办不成?你把我引见给基金会的人,其他的事情由你姐夫搞定。”
侯卫东想着白春城的脸孔,同意了二姐的说法,道:“好吧,我去试一试,只是我在镇上无职无权,基金会的人不一定会买我的账。”
“你不去试又怎么能够知道?现在这个社会,胆大的骑龙骑虎,胆小的骑鸡母。爸胆小了一辈子,还不是在基层办傻事?”
刘光芬对女婿何勇总有些信不过,她躲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回到客厅,故意喊道:“小三,太阳晒屁股了,快起床。”
吃过早饭,刘光芬和侯卫东一起出门。在车上,她再次告诫道:“你二姐夫生意不稳当,你别帮着他贷款,否则要受拖累。”
侯卫东和母亲刘光芬一起来到了上青林,先去曾宪刚妹夫家里看盖山。曾宪刚妹妹和妹夫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带着几人来到了后山,几锄头下去,就挖到了硬硬的石头。
曾宪刚妹夫用锄头敲着石头道:“这石头厚得很,至少十米以上,离山下的公路也近。”
刘光芬见到了曾宪刚以后,一脸严肃地道:“这个石场是我和你合作,侯卫东最多算个帮忙的,是我的代表。”
她当惯了老师,此时故意端起架子,还真把曾宪刚镇住了。曾宪刚跟在老太太后面,真如小学生一样。
回到了上青林场镇,刘光芬亲自动手,给侯卫东宿舍做了彻底的大扫除。又张罗着买了泡菜坛子,找刘阿姨要了老坛水,做了一坛子泡菜。第三天,刘光芬才离开上青林。
在具体经营石场的理念上,侯卫东与曾宪刚发生了分歧。
曾宪刚的想法,根本用不着办工商执照,把盖山揭开,申请点炸药,石场就算开张了。有人来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简单而实在。
侯卫东认为,开石场,小打小闹没有意思,还是要办工商执照,进行税务登记,这样才能和大企业打交道。虽然前期有些投入,最终却能赚得更大利润。
曾宪刚是把全家所有的钱都投入了石场中,把这个石场看得很重,不肯轻易让步:“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有没有人来买也说不清楚,花这些冤枉钱不值得。我的意思还是先把场子拉起,等到有了生意,再补手续也不迟。”
侯卫东也没有真正做过生意,他想的东西多是来自书本:“不办手续,拿不到发票,这是违法行为,被查到是要被罚款的。而且和益杨县的大企业打交道,我们一定要正规,这是从长计议的做法。”
曾宪刚摇头道:“山上石头到处都是,我们两人把石场开起以后,肯定有许多人也跟着开。他们肯定不会去办手续,如果我们的费用比他们高,就没有生意。”
侯卫东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我还是主张把手续办好,名正才能言顺。我们一定要盯住大用户,小敲小打没有多大意思。”
最后两人都退后一步,先借着修公路之机,把石场开起来。与此同时,逐步把手续补齐。
乡道变县道
到了1月中旬,从下青林公路连接到独石村办公室的公路毛坯已经出来了。铺上片石和碎石,压实以后就可以通车,只是到了这一步就必须用压路机等机械,单凭人力无法解决了。
侯卫东找到粟明,递上了有刘维工程师建议的申请表,想到镇里争取一些资金。粟明仔细看了进度表,道:“如果铺片石和碎石,费用不低啊。”
侯卫东道:“整个公路其实分为两段,一段是上山公路,另一是山顶公路。山顶路是平路,可以暂时不铺片石。但是上山路是盘山路,不铺片石和碎石,这路根本不能通行。”他笑眯眯地对粟明道:“粟镇长,这一次县里奖励了二十万,能否用一点在公路上?”
镇政府实行的是财政一支笔审批,粟明是副职,没有签字权。况且这个修路领导小组并没有得到一分钱的使用授权,粟明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找秦镇长,看他的想法有没有变化。”
秦飞跃看了申请表,道:“这事先放一放,我刚刚得到了准确消息,还没有来得及给大家通报。交通局编制了全县乡村公路规划,四大班子集体听取了汇报,原则上同意了这个规划。在规划中,上青林有一条公路,不仅要与下青林相连,而且还要朝西走,将李山镇、吴滩镇、来龙镇这一大片联结起来。”
李山镇、吴滩镇、来龙镇是益杨的几个建制镇,与青林镇、赤梅镇隔山相望,直线距离不过四五公里。但是,从青林镇到李家镇等镇,由于互相没有通公路,则必须先到益杨县,然后再从益杨转车。也就是说,从青林镇步行到李家镇,翻山越岭也就只要一个小时,而坐客车至少需要两个半小时,比步行还要慢。
秦飞跃道:“上青林公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县道,县道就应该由县级财政来投资,镇里不要急于投资进去,免得花冤枉钱。”
粟明脑袋转得快,道:“规划是规划,真正落实还有一段时间。1994年是交通建设年,各镇都不傻,一定会各显神通,争取县财政在当地投钱修路。”
秦飞跃胸有成竹地道:“镇里目前不能投钱,等到上青林到三个村的全路段毛坯挖出来再说。毛坯挖出来,这是青林镇最有利的竞争条件。县里马上要开人代会了,我准备找马县长汇报此事,争取把上青林公路纳入县政府的重点工程。真要是修通了上青林公路,上青林资源就被盘活了。”
他又道:“这个消息最好不要跟上青林干部说,说了,很有可能引起变数。”
尽管秦飞跃封锁了消息,侯卫东却无意间从刘维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他心里既高兴又紧张,找到高长江合计,道:“县道的等级比乡村道要高得多,幸好当初修公路毛坯的时候,严格按图施工,如果当时偷工减料,说不定就要返工,实在是万幸。”
高长江想到了另一个严重问题,道:“侯老弟,如果县里把上青林公路升格为县道,村干部恐怕就不愿意义务修路。”
侯卫东仔细考虑以后,道:“这事瞒不住村干部,我想开个村干部会,把事情讲透。这条路绝对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变数极大。”
上青林三个村为了修好公路,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有人出人,有力出力,青亩费分文不付,田土的调整也由各村自己处理。这些开支,若按照部颁标准来说,是一笔大数目。由于村民们修路的心情很迫切,实际上就由三个村七千人共同承担了这笔费用。但是乡村道路升格成了县道,理论上修路的主体就变成了县政府,再让三个村的干部无偿支援,恐怕有些困难。侯卫东天天与这几位村干部在一起,也很了解他们肚子里的小九九。高长江指出问题以后,他便明白过来。
果然,村干部们知道了这个消息以后,三个村的六位主要干部表情各异。在贺合全等人的要求下,工作组又开了一次会。
望日村的书记贺合全态度很坚决,道:“现在公路已经到了尖山村。望日村里投了工出了钱,我不管是不是变成县道,先把毛坯修到望日村再说。”
侯卫东没有想到贺合全是这个态度,顿时喜出望外。
秦大江打起了小算盘,公路毛坯已经将独石村全村贯通,如果县里接手,独石村就可以不用投资投劳了,而且就算县里暂时不投资,用块石、片石铺一层,汽车已经能够上山了,道:“公路升格成县道,就不是我们三个村的事情了,县里肯定要出钱,我们继续无偿投资投劳就是傻子,白花钱。”
秦大江的说法引起了大部分村干部的响应。修公路所用资金不在少数,如果能让县财政出钱,村民不仅可以不出劳,而且或多或少都可以获得一些补助。
看着村干部纷纷附和秦大江的说法,侯卫东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等大家充分讨论,他立场鲜明地道:“我的意见很明确,如今公路已经修到了尖山村,大家再努力一月,就能修到望日村。如果这次停下来,以后的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通过修路之事,侯卫东在上青林各村中有了威信。他表了态以后,贺合全立刻附和道:“修独石和尖山那一段,望日村一个人没有少,一分钱也没有少出。现在秦大炮想不修,绝对搁不平。如果真要把工程停下来,我要组织人把前面的公路挖断,要想停工,大家谁都别想通车。”
秦大江和江上山就不太好唱反调了。
尖山村支书唐桂元道:“侯大学,县里是否明确要修上青林公路?”
侯卫东道:“我得到的消息,县里现在只是做了规划,还是落在纸上的东西,是否动工,谁也说不清楚。而且全县乡村道路规划,涉及全县所有乡镇,先修哪一条也没有明确。我的意思是按照原计划继续修路,现在把公路停下来,再修就难了。”
江上山与秦大江抱着同样的心思,道:“侯疯子,如果县里面真要同意修路,我们三个村继续投劳,算起来亏惨了。”
高长江一直没有说话,见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道:“我们把公路毛坯修出来,将会增加上青林公路的竞争力。再找高志远书记出面做工作,县里投资的希望就很大,你们不要看眼前利益,要看长远算大账。只要通了公路,还怕收不回投资?而且,只要县里确定要修上青林公路,就要打水泥路面,前期的投入又算得上什么?”
高长江的话入情入理,大家都不说话,各算各的账。
散了会,这些村干部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公路之事。过了一会儿,各村干部就陆续走了,没有如往常一样聚在一起喝酒,他们急着回去找村里其他干部来一起合计此事。
这半年,侯卫东一直在和这些村干部亲密接触。村干部给他最深的印象是“现实性”,他们接触的都是具体事,玩虚的解决不了问题,往往注重实际利益。
此时,侯卫东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算了算,各村为了修公路,按每天出工五百人计算,每人每天误工费十元,就是五千块,十天就是五万,百天就是五十万。这还不算侵占了田土的补偿和青亩费用。面对这么一笔巨大的费用,秦大江等村干部怦然心动,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如果突然停工,但是县里规划又迟迟没有落实,则会造成公路烂尾。村民修路积极性受挫以后,再次动员就很有难度。
侯卫东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担子,在心里骂道:“他*的,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就让我这个平头老百姓来做,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事,总觉得不踏实,又来到高长江家中,道:“我在办公室实在是坐不住,刚才虽然把会开了,村里干部的思想没有统一下来,至少秦大江和江上山还有小算盘。”
高长江怕冷,家中就烧了一个铁皮炉子。铁皮炉子外面有一根铁管子,能把煤烟全部接走。屋里空气倒也不难闻,还有一股子飘来荡去的烤红苕香气。他看见侯卫东为难的神情,道:“先坐下来烤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两人好好合计合计。”
火炉烧得很旺,一阵热气扑来,比在冷清清的办公室坐着舒服得多。来找高长江之前,侯卫东心中对镇领导很有些腹诽,可是坐下来之后,想到修路之事纯粹是自己找的,也怨不得别人,便将抱怨压了下去。
“如果县里投资,上青林公路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高乡长能否代表上青林去找一找高志远主任?只要他肯帮忙,县里就会更加重视上青林公路。”
高长江想得更多一些,道:“我已是退居二线,代表青林山去找老书记不太合适。秦飞跃或是赵永胜亲自出面才显得正式,也是对老书记的尊重。”
“上青林一直想修路,几年来,却总是说来说去没有动手。这一次动了工,侯兄弟起了很大的作用。”高长江话锋一转,“你能起大作用的主要原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子大,做事没有顾忌,反而把修路这件大难事情弄了起来。”
侯卫东品了品这话的意思,有些哭笑不得。上青林公路动工以后,他一直暗自得意,觉得自己能力非凡,可是在高长江眼中却是傻大胆,这让他多多少少有些沮丧。不过,面临着公路何去何从的重大问题,他很快将小小的沮丧抛到一边,盯着炉火,暗道:“三年之内调回沙州,如果循规蹈矩,纯粹是痴人说梦。不管别人怎么说,修路一定不能半途而废。”口里道:“初生牛犊也有好处,就是不管不顾往前冲,我这就给粟镇长打电话,说后天我们要到高志远书记家去拜访,随便镇领导去不去。”
高长江看着侯卫东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情,道:“侯老弟,你还真是不愧侯疯子的光荣称号,老哥开始佩服你了。”
侯卫东拨通了粟明电话,道:“粟镇长,我是侯卫东,跟你汇报一下修路的事情。”
粟明没有料到上青林诸人这么快就知道了此事,他详细问道:“村里对这事是什么态度?”
“工作组刚刚开了会,村里意见并不统一。贺合全想继续修路,秦大江想停下来,尖山村是两可之间。”
这些情况粟明是料到的,道:“我明天争取上山找秦大江、贺合全谈谈,我同意你的观点,上青林公路还是要继续修。”
侯卫东很郑重地道:“粟镇长,上青林七千人为了修路付出了艰辛努力,现在涉及县里决策,我建议由镇里出面去拜访高志远主任,请他说几句话,将上青林公路纳入大办交通的重点工程。”
听到侯卫东开始指挥起镇领导,粟明调侃道:“侯大学已经有了安排,我们商量以后再给你汇报。”挂了电话以后,他想了想侯卫东的建议,觉得很有道理,便在党政联席会提出了这事,当然他没有说这是侯卫东的提议。
秦飞跃对粟明的做法很有些看法,心道:“这事你先给我说一声,暗中操作就行了,根本没有必要提到党政联席会上。”
赵永胜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他狠狠地瞪了粟明一眼,然后道:“粟镇长的想法很有道理,高志远是沙州市人大主任,在县里能说得上话。我和他在一起工作过,比较熟悉,明天就由我带队去拜访高主任。”
他想了想,补充道:“高长江与高志远很熟悉,他跟我去。侯卫东一直在施工现场,熟悉情况,他也去。”他这样安排也存了心思,尽量不让秦飞跃、粟明等人与高志远直接联系。
赵永胜的理由摆得上桌面,秦飞跃不好去争,心道:“你去找高志远,我就去找马县长汇报工作,县官不如现管,他们两位才是真正的父母官。”
等到粟明回了电话,高长江不停地摇头,道:“侯兄弟,你真是傻大胆,居然能够指挥起党委书记来了。你是一员福将,总是能心想事成。
“老书记特别喜欢吃上青林望日村的风干野鸡,让我们去弄十只风干野鸡,记住,一定要选最好的风干野鸡。明天,你、我还有赵永胜一起到沙州。”
侯卫东没有耽误时间,他从高长江火炉下面掏出来一块烤得喷喷香的红薯,边吃边走,很快到了望日村。
见到了贺合全,侯卫东单刀直入地道:“贺书记,给我找十只风干的野鸡,要最好的。”
“侯疯子,风干的野鸡要五十块钱一只,你弄这么多来干什么?哪个出钱?”贺合全头顶上没有多少头发,有个绰号叫做贺绝顶,来自于聪明绝顶这个成语。据说这个绰号的创作者还是铁柄生校长。
“这条路不能停工,但是县里的钱不要白不要。赵书记准备带队到沙州去一趟,找高志远老书记出面,争取将上青林公路纳入县里的规划。”
上青林山的人都把高志远看成了力量的化身,听说是去找高志远,贺合全道:“我马上就去找,这钱是不是由镇里面解决?十只就是五百元,村里面负担不起。”
侯卫东道:“明天要把野鸡收齐,钱的问题等我们回来再说。镇里面解决不了,就让三个村平摊。”
贺合全愤愤地道:“秦大江那个锤子人,独石村上山的路拉出来了,他想打退堂鼓,绝对搁不平。”
为了不让公路停修,侯卫东这一段时间就如外交官一样,穿梭在三个村的干部家中。他不断游说各村,让他们仍然按照原计划继续投入劳力,不能让工程停工。
秦大江等人还是给了侯卫东三分薄面,没有马上让工程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高长江和侯卫东6点30分就起了床。此时天仍然黑沉沉一片,两人打着手电,在一片狗叫声中往下青林赶去。到了青林场镇,天空才慢慢地亮了起来,两人在青林镇外面的面馆,一人要了一碗炸酱面,“吸吸溜溜”地吃了起来。
侯卫东脚边放了一个竹编背篼,里面是用蛇皮袋装着的风干野鸡,这是从望日村收来的礼品。尽管是冬天,背着这一筐东西下山,他额头上还是微微有些发汗。
在镇政府大门等到8点,一辆桑塔纳滑了过来。司机小张平时对人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把车停在了院中,拿了一个水桶,开始洗车。
高长江走了过去,道:“小张,来抽烟。”小张又擦了几把,这才接过烟抽,怨道:“高乡长,又有啥子事情,跑沙州来回好几个小时,硬是整死人。”
侯卫东把风干的野鸡提了过来,礼貌地道:“张师傅,能不能把这个东西放到后备箱?”小张继续抽烟,视侯卫东如无物,正眼也没有瞧一眼,更没有反应。
侯卫东提着蛇皮袋,尴尬地站在一旁,耐着性子道:“张师傅,这是带到沙州去的望日村野鸡。”
小张仍然没有反应,他吸劲抽了两口烟,提起水桶,又开始擦汽车,嘴里道:“拿到一边去!”
这一下,侯卫东脸上就挂不住了。因为对方是赵永胜的司机,他忍着怒气。如果眼神是刀,侯卫东已经将小张杀死了无数遍。
小张仗着是党委书记的专职驾驶员,向来眼高于顶。有一天,侯卫东在粟明家中吃了饭,当时秦飞跃、粟明、晁杰、黄正兵都在场。此事不知被谁传到赵永胜耳中,他在车上骂道:“侯卫东到镇里不好好工作,成天钻营拍马,素质真是太低了。他还是党员,也不知怎么入的党?”
小张天天跟着赵永胜,对其好恶了解甚深,此时见到了侯卫东,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看着故意给自己难堪的小张,侯卫东心中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狗*的小张,你要为今日的傲慢付出代价。”他毕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修身养气的功夫很不到家,脸上已带出些怒色。
高长江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知道小张是臭脾气,担心侯卫东控制不了情绪,便故意无话找话地对侯卫东道:“你到了沙州,可以抽空去看一看张小佳。小佳虽然是大城市的女孩子,一点都不娇气。”
正在这时,赵永胜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赵永胜和高长江说了几句,高长江来到了侯卫东身边,神情很无奈地道:“老弟,你今天不去了,到领导家里去拜访,人多了效果反而不好。”
侯卫东没有想到赵永胜不让他去沙州。本来去不去沙州也无所谓,只是赵永胜这种做法太伤人自尊心了。他的血使劲地往上涌,恨不得一拳打在赵永胜的脸上。
赵永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中年妇女、年轻人和高长江坐在了后排,小汽车屁股冒着烟,骄傲地离开了镇政府大院子,将孤零零的侯卫东扔在一旁。侯卫东眼中有了隐隐的泪光。“男子汉,要坚强。”他握紧了拳头,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陆续有人进了院子,侯卫东不想见到镇上的人,他昂首阔步地走出政府大院,仿佛又充满了斗志。
一条小路,指向上青林,一条公路,去往益杨县城。侯卫东站在十字路口彷徨,赵永胜、小张两人的面容就在脸前飞来飞去,让他愤恨不已,与此同时,他对前途也有了莫名的灰心。
“我要把石场好好办起来,老子水路不通走旱路,仕途不通我就走商路,老子找刘维通关系,交通局修路要碎石,这是发财的大好时机。”打定了主意,充满愤怒的侯卫东就上了前往益杨的公共汽车,在中午11点的时候,他来到了益杨县交通局。
侯卫东经常来找刘维,科里面的同志都把他认熟了。一名短发男子道:“刘维升官了,换了办公室,在隔壁科长办公室。”
科长办公室只有一张办公桌,还有一排书柜,另外还配置了一台电脑。刘维坐在旋转椅子上,人虽然丑点,却也是人模狗样。
侯卫东道:“刘工,当了科长也不通知一声,今天中午我请客,以示祝贺。”
上青林开始修路以后,刘维已上了六次山,和侯卫东颇为熟悉了,道:“侯疯子,你小子不在公路上盯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是来了解全县交通大形势。”
刘维兴致勃勃地拿了一幅地图,道:“你看这地形,只要修通了上青林公路,南部的五个乡镇就连成了片,上青林山上的资源也就可以大开发。上青林公路肯定要修,只是什么时候修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当然,其他乡镇也各有优势,不少乡镇的头头已经约了局长们吃饭。青林镇领导反应最迟钝,居然只派了你一个小虾米过来探听虚实。”
侯卫东知道刘维和高志远是亲戚关系,没有隐瞒他,道:“赵永胜和高乡长今天到沙州去找高书记,请他出面做工作。”
刘维听说镇里有了行动,道:“只要高主任愿意出面,县里会考虑他的意见的。而且上青林公路的毛坯已经拉了一大半了,对于捉襟见肘的县财政来于说,这是一个有利的竞争点。”
下班时间到了以后,侯卫东把刘维拉到了馆子里,点了一大桌子菜,边吃边聊。
侯卫东敬了酒,道:“我有位亲戚在独石村开了一家石场,既然全县大办交通,碎石和片石用量肯定很大,你到时介绍些工程过来。”
刘维明白是侯卫东办的石场,他用劲拍了侯卫东肩膀:“侯疯子很有商业头脑,上青林石头是极佳的修路材料,以后用量一定很大,你现在可以尽量扩大规模,到时只怕你供应不及。”
上青林石头到处都是,谁也无法做垄断生意,侯卫东开始诱导刘维,道:“你在交通部门,熟人多,干脆我们合伙再办一个石场。”
“如果是前一段,我肯定会跟你一起做这个生意。我现在刚接手工程科工作,休息时间又要帮人画图,没有精力去搞石场。不过,侯疯子你放心,到时我会帮你介绍业务。”他还有一个原因没有说出来,高志远已经表态要把他调到市交通局,因此他暂时没有考虑青林镇的事情。
吃饱喝足,刘维自去上班,侯卫东在街上闲逛。突然他心里涌起了对小佳的思念,就到公用电话上给小佳拨通了电话。
小佳借调到建委以后,她就和另一个女孩子两人一个办公室,而另一个女孩子长期不在。因此,侯卫东和小佳两人通话方便了许多。接通了小佳的电话,侯卫东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在他心目中,办石场是很低档的一种选择,意味着在镇里混得不好,更意味着三年内调入沙州已成泡影。侯卫东怕小佳对自己失望,有意无意向小佳隐瞒了这件事情。
小佳毕业之后一直很顺,没有体会到侯卫东在偏僻乡镇所经历的痛苦,道:“你在哪里?你昨天说要到沙州来,什么时候到?”
想起早上的事情他就冒火,侯卫东自尊心强,没有给小佳说起这件窝囊事,道:“今天有事来不了,改天来。”
小佳抱怨了几句,问道:“现在大学毕业慢慢开始搞双向选择了,还有好几个月大学才毕业,办公室已经收到了不少自荐信。对了,你们镇里的书记是不是叫赵永胜?”
“你怎么知道赵永胜?”
“他儿子今年6月从武汉大学毕业,想进沙州建委,把自荐书寄了过来。我看他的简历上说父亲是青林镇党委书记,他条件不错,我准备把他的自荐书送给柳副主任。”
侯卫东一下就明白过来,赵永胜肯定是带着老婆儿子到沙州去找关系了,心道:“难怪他不让我跟着到沙州,老天有眼,现世现报。”他就将赵永胜如何阻止自己调到计生办,以及今天之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小佳听。
小佳听说心上人受了委屈,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愤愤地道:“我这就把他的自荐书扔到厕所去。”
侯卫东连忙道:“那小子寄的是平信还是挂号?”
小佳道:“是平信。”
侯卫东听说小佳要把信毁了,觉得这样做不道德,可是想起早晨的遭遇,心肠又硬了起来,道:“小佳,谢谢你,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你是我的老公,谁欺负你,我就跟谁急。”小佳道,“这封信落在我手上,这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挂了电话,侯卫东一直压抑着的心情终于有些好转。他沿着街道朝书店走,想找一找有关建筑材料方面的书。
忽然,一辆车停了下来,车窗打开,镇长秦飞跃道:“侯卫东,你不是到沙州去了,怎么还在这里?”
侯卫东道:“赵书记说用不着去这么多人。我刚从交通局出来,找刘工问了个技术问题。”
秦飞跃招了招手,道:“上车。”
等侯卫东上了车,秦飞跃问道:“马县长下午3点30分要听我汇报上青林公路的建设情况,你跟我一起去。这是你送来的进度表,数据是否准确?”
侯卫东心里一热,道:“这些数据都核实过多次,一点水分都没有。”他坐在后厢,看着秦飞跃的后背,心道:“秦飞跃比赵永胜好,居然能够带我去见县长。”
到了县政府,秦飞跃叮嘱道:“马县长很细心,如果我有什么数据或是问题答不上来,你要赶快提醒。”
侯卫东回想了一遍公路的事情,由于所有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所以很有信心。
七品官,在说唱文学中向来要加上一个前缀——芝麻,表示对县令等七品官的轻视。侯卫东在学生时代深受说唱文学的毒害,将益杨县长看成了七品芝麻小官。此时被秦飞跃带着去面见县长,他在上楼的时候居然有些慌乱,暗自为自己打气道:“县长也是人,两只眼睛,一个嘴巴,紧张个屁。”
县长办公室房门关着,是那种做工精致的防盗门。秦飞跃正准备敲门,门却打开了,一人走了出来,他神情颇为严肃,道:“秦镇长,你稍等一会儿,马县长正在和李县长谈事情。”
秦飞跃满脸是笑容,道:“桂主任,什么时候到青林来视察工作?”
桂主任叫桂刚,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三十四岁,是益杨县的后起之秀。他一边走一边道:“秦镇,等春天来了,我带几个人到青林山上去打野鸡。”虽然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和镇长都是正科级,可是府办主任长期跟在县长身边,其分量自然不是镇长所能相比的。
秦飞跃道:“一言为定,到时我给桂主任打电话。”
在门外等了约半个小时,秦飞跃这才进了马有财办公室。
侯卫东第一次见识了县长的办公室。办公室约有四十个平方,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是一排书柜,摆满了厚厚的大部头。办公桌前面摆了几张沙发,屋角放着几盆茂盛的室内植物。一侧墙上挂着一个条幅,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宁静致远”。
马有财并没有坐在办公桌前,他和李冰副县长坐在沙发上看着一些交通建设的效果图。对于先修哪一条路,县里意见并不统一。李冰分管交通,已经做了两套方案,其中一套是在1994年修通上青林公路。
“秦镇,说说上青林公路的情况?”马有财背靠沙发,眼睛余光似乎看了侯卫东一眼。
秦飞跃显然经过了精心准备,汇报得很是流畅,也抓得住重点。
汇报结束后,马有财道:“现在看来,修上青林公路无非就是两个优势,一是将青林、李山等五个镇连接了起来,二是盘活了上青林的矿产资源。”
他话锋一转,道:“大办交通建设,并不是全县每个镇都同时修路,应突出重点,集全县之力,先将连接沙州和吴海等地的干线上档升级。公路等级一定高,修一条就要成一条,彻底改变益杨县对外交通不便的现状。至于上青林公路,虽然有很多优势,但是毕竟是局部问题,先放一放,就不纳入九四公路建设年计划了。”
侯卫东心里大急,看着秦飞跃,希望他能多汇报两句。
秦飞跃是行政一把手,他知道马有财喜欢听什么,道:“马县长,上青林山上有石灰石和煤,储量很大。如果开发出来,五年之内,至少可以增加五百万税收,对益杨城的建设有益处。”
马有财不为所动,很舒适地靠在了沙发上,道:“县里经费捉襟见肘,有所为有所不为,先修通干线,这个大方针不能变。”
听马县长这样说,秦飞跃也就不好多说。
侯卫东急了,在一旁大着胆子道:“马县长,上青林独石、尖山和望日三个村投劳五十万人次,已经将上青林公路基础挖出来了。县里不用投资太多,就可以得到一条很好的公路,不仅能盘活资源,而且连通五个镇,有百利无一弊。”他天天泡在上青林公路上,此时情急之下说出来,一下就讲到要害处。
马有财反问道:“五十万人次,这个数据怎么来的?”
侯卫东对于修路的各项数据烂熟于胸,道:“上青林总人口七千五百六十二人,三个村每天出劳力一百五十多人,每天就有近五百人。从10月初开始修到现在,除去下雨天,有近九十多天,出劳也就有五十多万人次。”
马有财不动声色地问道:“误工费等费用如何解决?”上一次秦飞跃在会上发言,主要讲镇里如何决策如何组织,并未对村民投劳讲得太具体。
秦飞跃连忙道:“由于没有路,上青林守着宝山受穷,所以镇里组织修路,上青林群众一呼百应,都愿意无偿投劳,误工费、青亩费一分钱都没有要,而且中午自带伙食。镇里解决的主要是炸药、图纸费以及必要的工具费。”
马有财点了点头,道:“青林镇这种不等不靠的做法很值得肯定。有些乡镇道路破烂不堪,也不想想办法派人维护,眼睛就只盯着县财政。”他又夸了侯卫东一句:“这个小伙子头脑很清楚。”
秦飞跃这才介绍:“他是侯卫东,去年公招的大学生,是镇里修路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
得到县领导亲口表扬,侯卫东只觉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脑门,虽然是冬天,背上已经渗出了汗水。
“我这个人,喜欢鞭打快牛,更喜欢给快牛吃草,既然青林镇修路的愿望这样强烈,又有这样的基础,县里可以考虑一部分资金。李县长,到时你制定一个方案,在常务会上研究。”
李冰道:“上青林公路是山岭重丘道路,公路计划修多长?”
秦飞跃一时语塞,侯卫东接过话头,道:“目前准备修十六公里,如果修到最远的望日村以西,就在二十公里左右。”
李冰道:“我的初步想法是由交通局组织专业施工单位来铺路面,我估计得有上百万。镇里要保证提供片石和碎石,村里则免费出劳力,具体方案拿出来以后,拿到政府常务会上研究。”
秦飞跃脸有喜色,他还想为镇里多争取一些,道:“铺路要用大量片石和碎石,这笔费用也不得了,镇里承担有些困难。”
马有财基本同意了李冰的方案,定了调子:“就按照老李所说的方法办,这条路,县里已经以奖代补给了二十万。等常务会议通过以后,让曾昭强早日介入,把这条路修成样板路,公路通车以后,我要带领全县乡镇的一把手来参观。”
郎才女貌
从马有财办公室出来,秦飞跃很是高兴,他对侯卫东的表现也很满意,夸道:“侯卫东表现得好,今天这事很有成果,今天中午你要多喝几杯,我检查你的酒量。”
侯卫东听了这活,禁不住就想起了望城山庄的事情,他心口一阵乱跳。
上了小车,秦飞跃就取出一部大哥大,道:“喂,我是秦飞跃,找个地方喝酒。”打完电话,他对司机道:“到益杨宾馆。”
到了宾馆,火佛煤矿的周强已经等在里面。桌上摆了几个花式冷盘,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打开了一瓶五粮液,站在一旁等候,周强道:“秦镇,今天整一瓶还是两瓶?”
秦飞跃想起一个问题,道:“周强,我在车上打电话,没有耽误就直奔这里,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周强头上还冒着热气,道:“我本来就在宾馆里,宾馆顶楼新修了健身中心,我在上面跑步。”他拍着自己的肚子,“这几年,也不知怎么搞的,这肚子一天天就朝外鼓。再不锻炼,恐怕就要三高了,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都是富贵病,十年前,哪里听说过三高症?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改革开放确实是好政策,我们终于患上了美帝国主义才得的病,也算从得病这方面提前实现了赶英超美!”
虽然这是歪理,可也歪得有几分道理。大家想想也是,笑了起来。
一瓶五粮液,用高脚玻璃杯恰恰能倒四杯,秦飞跃感叹道:“我们喝酒必须要实行改革了,上青林就是一个大酒窝子,每一次喝酒都要搞得死去活来。这种喝法已经落伍了,以后我们内部人不要拼命地喝,今天我定个量,只准喝一瓶,侯卫东除外。”
只喝一杯酒,这顿饭就吃得轻松,谈笑间,美食就灰飞烟灭,一瓶酒,侯卫东喝了一半。
周强意犹未尽地道:“宾馆新开了一间歌厅,设备好,我们去吼几声,出出酒气。”
听说不去望城山庄,侯卫东松了一口气,他心道:“外面的世界发展真是快,毕业前还流行大舞厅跳舞,现在跳舞就落后了,最时髦的是唱卡拉OK。”
上了六楼,见到一些闪亮的满天星,满天星后面写着三个暧昧的艺术字——今朝醉。艺术字外面是一圈追光灯,就如女人会说话的眼睛一般。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侍应生走了过来,周强不等侍应生相询,道:“到帝皇大包。”
侍应生就将周强等人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面设施一应俱全。侯卫东是第一次来这种包间,就藏拙,坐在一边不说话。
周强在里面如鱼得水,很老练地对侍应生道:“找几个漂亮的,来一打啤酒。”
随后又进来了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女侍应生。她身上穿着学生服,但是学生服却只到腰间,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腰身,很刺眼。
周强在侯卫东耳边暧昧地笑道:“这种女孩在这里面叫做公主,只能看不能摸。当然只要肯花钱,摸摸也可以。”
过了一会儿,侍应生就端来了果盘和酒杯,穿着学生装的小妹妹就开始放音乐。侯卫东没有想到,她放的第一曲,就是那首略显忧伤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一个侍应生带了四个打扮妖艳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年轻女子站了一排,高个子恭敬地对周强道:“先生,这四位小妹你满意吗?”
侯卫东偷眼看坐在一旁的秦飞跃,见他安之若素,心中暗道:“看来秦飞跃是真好这一口。”转过心思又想:“他带我来做这些事情,看来把我当成了心腹手下了。”想到了今天给自己难堪的赵永胜,秦飞跃对自己的重视就显得格外的珍贵。
见秦飞跃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周强打了一个响指:“OK,就这几人。”周强主动把一位最性感的女子拉到了秦飞跃身边,把一位略青涩的女子带到了侯卫东身边。有秦飞跃在一旁,侯卫东无论如何也放不开。他在沙发上挪一挪,与那女子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那女子随即又移了过来。
“送战友,踏征程……”小厅里回荡着秦飞跃雄浑的声音,他毫不顾忌地搂着身边的女子放声高歌。在沙发的另一端中,周强把那女子弄得“格格”直笑,也不知他对那个女子说了什么。
秦飞跃数次喝酒都带着侯卫东,这让周强对侯卫东重视起来。他摸了小姐几把,拿着两个小杯,走到了侯卫东身边。碰了酒,周强凑在侯卫东耳边道:“兄弟在青林镇讨饭吃,多多关照。”
侯卫东道:“周总客气了,你要关照我。”
两人随口说了几句,周强突然道:“赵永胜是笑面虎,你以后和他打交道要多留些心眼。他办事手太黑,如果把我惹急了,一封信寄到检察院,他吃不了兜着走。”
侯卫东虽然对赵永胜的感觉也不好,可是他与周强没有深交,只是敷衍着。
周强格外亲热地道:“你以后有发票就拿给我,当哥哥的给你处理。企业办、派出所的头头都在企业报账,老弟别太老实。”
涉及这些敏感问题,侯卫东更不愿意谈得过深。去点了两首歌,唱完歌,秦飞跃和周强不知所踪,陪他的女子就想把他拉到黑屋子去。侯卫东只是和她跳舞,不肯进那间黑屋子,让那女子颇为不满意。
几个人离开益杨宾馆的时候,已经是9点过了。侯卫东谎称在城里有亲戚,便在宾馆门口与秦飞跃分了手。
“秦飞跃耍得太肆无忌惮了,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侯卫东想到秦飞跃的行为不断地摇头。可是想到秦飞跃镇长的身份,侯卫东不禁又开始怀疑自己:“难道是我的胆子小了,落后于时代?”
等到秦飞跃和周强的小车绝尘而去,侯卫东就准备打出租车到沙州学院的招待所。他站在路边刚刚朝左看,却吃惊地见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刘坤和段英。
两人并排走着,一边走一边谈笑着。刘坤穿了一件黑色风衣,黑色大衣没有扣,里面是一件藏青色西装,很有青年才俊的派头。段英穿了一身灰色长大衣,头发就和小佳一样,烫了一个时髦的小卷发。
郎才女貌,颇为般配。
“刘坤到底将段英追到了手。”
侯卫东见段英和刘坤走在了一起,心里觉得酸酸的。这种感觉就如自己的东西,虽然平时没有用,也不愿意被他人取走。
刘坤看见了侯卫东,快活地道:“侯卫东,你在这干吗?”
侯卫东这才装作发现了两人,道:“刘坤,段英,是你们!”
刘坤一脸的幸福,道:“我和侯卫东是一个寝室,段英和张小佳也是一个寝室,我们还真有缘分。等小佳到益杨来的时候,我们一起玩。”
面对着侯卫东,段英内心就微微地起了波澜,这一段时间她与侯卫东多次见面,不知不觉之中心里有了他的影子。可是侯卫东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今绢纺厂破产在即,她必须进行自我救赎,刘坤的家庭就是救赎的捷径。
刘坤继续道:“侯卫东,新的交通规划出来以后,各镇都想争取财政资金,竞争得厉害。李县长正在分管交通,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和我联系。”
侯卫东看不惯刘坤志得意满的神态,淡淡地道:“今天马县长和李县长已经对上青林公路有了决定,至少要给我们一百二十万。”这话他是在吹牛,因为一百二十万只是李冰的估计数,并不是最终的数字。
刘坤瘪了瘪嘴,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道:“修一条路,至少是几千万,一百二十万算什么,只是毛毛雨,小意思。”
侯卫东忍不住刺了一下,道:“马县长亲口答应,上青林公路完工之时,他要亲自去剪彩。”
刘坤原本就想在段英面前逞能,没有料到侯卫东根本不配合,他不高兴地道:“修一条乡道,好小的事情,马县长现在答应了,到时未必要去。”
段英知道侯卫东为了这一条路费尽了心思,还贷了款才拿到了图纸。她不满意刘坤的居高临下,帮腔道:“上青林公路是侯卫东的心血结晶,事关七千村民,怎么算是小事?”
刘坤正在追求段英,把段英的话奉为圣旨,听到她发话,立刻道:“好好,不说这上青林公路。侯卫东,走,我和段英请你去唱歌。”
刚才在益杨宾馆唱得很不爽快,因此,侯卫东听到有人请他唱歌就腻味。更何况是刘坤携段英请他唱歌,道:“今天喝多了,头昏得很,改天再说。”
段英知道侯卫东在益杨没有落脚之处,一个人肯定要去住旅馆。想到此,她心里没来由生出些同情,还有丝丝柔情,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当侯卫东上了一辆出租车,她心里隐隐有些失落。
刘坤兴致很高,他对段英道:“星期天到沙州去玩,我去找交通局借辆车。”
段英没好气地道:“我星期天要睡懒觉,哪里也不想去。”
在段英面前,刘坤脾气和耐心都是一流,道:“那中午,我请你去吃鱼,交通局附近新开了一家鱼馆,味道还不错。”段英对于刘坤的追求是半推半拒,也就不再拒绝,道:“我知道那家鱼馆。我11点直接过去,你不用来接。”
马王爷三只眼
侯卫东很快回到了沙州学院的招待所。招待所有些年头了,设施陈旧,但是胜在安静和整洁。他躺在招待所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烦躁的心情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今后的道路到底应该如何走?我到底追求的是什么?”他默默地思考着自己的人生问题。离开学校半年来,他如一只断线风筝,在空中飘来荡去,没有根基,失去了目标。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目标。侯卫东自觉算不上知识分子,可是潜意识中还是有强烈的入世之心。在益杨、吴海这种经济不太发达地区,一个男人的成功,最重要的衡量指标是官当得多大。侯卫东参加益杨党政干部公招,就意味着他将在官场实现人生的价值。
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他一头栽进了上青林的深水池里,拼命地游啊游,却根本看不见彼岸,始终踏不上实实在在的陆地。
反反复复想了半天,侯卫东再次明确了思路:“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人物,治国平天下太过遥远。现在只能修身齐家,最迫切的目标是想办法在三年内调到沙州去。而要调动沙州,除了走官道,还需要发财。”
这是一个很实际的目标,虽然调到毫无头绪,侯卫东却不想放弃。第二天,侯卫东有意放纵了自己,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懒觉,直到10点30分才起床。等他坐着老牛般缓慢的客车回到青林镇时,已经是下午2点。
侯卫东准备找粟明汇报工作,虽然马有财有了表态,但是没有在政府常务会上通过,毕竟还算不得数。下一步到底如何操作,还是要先问问清楚。他在青林镇外面的馆子里炒了两个菜,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进了镇政府。
粟明办公室里坐了好几个人,里面烟雾缭绕,他见到侯卫东出现在屋外,道:“侯卫东,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
粟明向侯卫东介绍道:“这是红河坝村的晏道理支书、刘勇主任,这是修公路的侯疯子。”
晏道理长着黑红的面孔,扔了一支烟给侯卫东,又对粟明道:“红河坝村不通公路的主要原因虽然是要修一座桥,这座桥实际上只有十二三米的跨度,费用不超过二十万。既然上青林盘山公路都修得起来,镇里也要考虑修红河坝村的公路。手心手背都是肉,镇里要一碗水端平。”
粟明看着情绪激动的晏书记,道:“修上青林公路,镇里实际上一分钱都没有出。修路的事情侯卫东最清楚,让他给你们讲一讲。”
侯卫东这才明白,红河坝的村干部们也想修路。上青林公路是他一手一脚弄起来的,他如数家珍把修路的过程向村干部一一道来。
介绍完情况,粟明道:“镇里确实经费紧张,上青林修路主要靠社员们投工投劳,包括青亩费,都是村民们无偿贡献。”
晏道理半天都没有说话,抽了几口烟,才道:“昨天我带着村干部沿着上青林公路走了一遍,这公路修得确实可以,涵洞都修了八个。”
侯卫东很有成就感,笑道:“涵洞是公路必不可少的设施,主要用于排水。上青林山上有许多山沟,只要下雨就会产生大量山水,涵洞必不可少,八个实际上还远远不够。”
晏道理打量了侯卫东好一会儿,才道:“粟镇,我有一个要求,等到上青林公路修好了,就让侯卫东驻我们村。他到我们村里来,我们争取在1995年把红河桥修起来。”
村里有这个劲头,粟明很高兴,道:“等到上青林公路完工,把侯卫东调到红河坝村来。”
受人重视和尊重,是每个人的精神需要。听了晏道理的话,侯卫东也产生了心理上的满足感,道:“多谢晏书记看得起。”
等到红河坝村干部走了,粟明把办公室房门关上,道:“昨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着粟明突然严肃的表情,侯卫东一时没有摸清头绪,道:“粟镇长,你说什么,我不太清楚。”
“昨天秦镇长和你去见了马县长,到底谈了些什么?”
侯卫东就把昨天的经过说了一遍,粟明抱怨了一句:“两个领导做事不互相通气,现在弄成这样,真是麻烦。赵书记刚刚给高乡长打了电话,让你无论如何在4点钟要赶到镇政府。等一会儿要商量上青林公路的事,你要有心理准备,赵书记脾气不太好。”
会议在下午4点钟准时召开。会议室安了一张椭圆形的桌子,赵永胜、秦飞跃、蒋有财、粟明、晁胖子、唐树刚等人围坐在前排。这是侯卫东第一次参加镇政府的党政联席会,他没有资格坐上圆形桌,而是坐在墙壁前的一排椅子上。
赵永胜和秦飞跃脸上都裹着一层寒霜,这让侯卫东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赵永胜主持了会议,他先说了两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就直奔了会议的主题:“昨天,我和高乡长去拜访了沙州人大主任高志远,请他出面做工作,将上青林公路纳入1994年县里的交通建设重点工程。高志远是青林镇老领导,他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此事,当着我们的面给县委祝焱书记打了电话,提出了由县政府全额投资的要求。祝焱书记答应将此事纳入全年计划。”
说到这,他提高声音,道:“今天上午桂刚主任给我打电话,同一天,同一件事,书记、镇长分别找了县委书记和县长,提出了差异很大的要求,桂主任问青林班子有没有统一的意见。”
秦飞跃冷笑道:“我是行政一把手,到县里争取资金,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赵永胜火气很大,道:“秦镇长,你知道我去找高主任,为什么不多等一天,非要当天去找马县长,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两人有不同意见,那是工作中的不同看法,可以在班子内部协商。你这样做就是把意见暴露在县领导面前,还讲不讲团结?顾不顾大局?”
“高主任提出的方案将为上青林公路带来极大的好处,而你不经党委研究,擅自提出另一套方案。上青林各村至少要多投入数百万元,这些损失得由秦镇长来负责。”
秦飞跃冷笑道:“好大一顶帽子,我可承受不起。”
赵永胜铁青着脸,扭头看着侯卫东,毫不留情地斥责道:“侯卫东,年轻人要老老实实工作。你知道我到沙州去做什么,却阳奉阴违,成天想着钻营,见缝就钻的人最终没有好下场!”
侯卫东根本没有料到赵永胜会突然向自己开火,他血猛地上涌,很想当场反驳,却强忍着,用钢笔使劲地戳着笔记本。
赵永胜批评侯卫东,实际上是敲山震虎,道:“蒋书记,明天下文,免去侯卫东工作组副组长的职务。现在的大学生,太不像话了,没有规矩,不讲道德。”
侯卫东到底是年轻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群众自有公论。你作为党的书记,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滥用职权,很威风吗?”
粟明从内心深处喜欢侯卫东,见他出言不逊,急忙站了起来,厉声道:“侯卫东,你出去!”他走到侯卫东身边,拉着侯卫东的手使劲捏了捏,低声道:“少说两句,先回上青林。”
侯卫东这一番火气,其实在心中积累了许久,今天终于找了一个口子,发泄了出来。
赵永胜被侯卫东的几句话气昏了头,对秦飞跃道:“青林镇党委、行政是一个整体,重大决定必须征得党委同意。涉及全镇的大事,政府不能擅自决定,必须要经过党委会研究。”
秦飞跃心中一片雪亮,赵永胜发这么大的火,昨天的事只是一个诱因。最实质的问题还是在乡镇企业和基金会上,赵永胜要趁机加强他党委书记的权力,重新掌握对乡镇企业的决策权。
他轻飘飘地道:“赵书记,今天在党政联席会上,我们有事论事,你把一个年轻人扯进来做什么,太没有党委书记的风度。这件事情你若真的认为我做得不对,我可以写检查。不过,检查内容写什么,我搞不清楚,请赵书记帮我参考。”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秦飞跃,青林镇政府的镇长,没有征得党委书记赵永胜同意,擅自向马县长汇报工作,严重违反了组织原则。是否需要我将这封检查书送到县政府办公室,请马县长过目?”
自从赵永胜和秦飞跃撕破脸面以后,在会上的公开争执也就越来越多了。但是如此直接而激烈,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副书记蒋有财低着头,在纸上随手画着圈,一句话也不说,恪守沉默是金的信条。
见两位领导都失了风度,粟明实在看不下去了,道:“我建议改时间再开会,大家都要冷静。”
赵永胜闷着头喝了一杯水,拿着茶杯就离开了会议室。他回到办公室,犹自愤恨难平,关上房间门,就在屋里转来转去,如一只困兽。
“侯卫东,原本想给你一点机会,你却自作孽不可活,不给你教训,不晓得马王爷三只眼。”赵永胜想着侯卫东的顶撞就怒火冲天,可是侯卫东工作组副组长被撤掉以后,就是无职无权的普通白兵,而且已被发配到青林镇,根本就没有可以剥夺的东西了。
他把蒋有财叫到办公室,道:“侯卫东人品有问题,暂停他的工作,深刻反省以后才能上班,你去办这事。”
蒋有财见赵永胜把事情办得过激,道:“侯卫东在上青林修路,如果停职,估计要引起一些不好的反应,而且停职的理由不太充分。”
稍稍冷静下来的赵永胜,回想起侯卫东的言行,心里也觉得对他过于严厉和苛责了。可是,侯卫东最后所说的几句话深深地伤害了他,他心又变得如上青林的石头一样硬,道:“不处分也可以,就让他永远待在上青林,只要我在,他就别想调回到镇里来。”
青林镇一山难容二虎,赵永胜是土生土长的干部,是由老县委书记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老书记调到沙州去了,他在县里就失去了靠山。而秦飞跃是县委赵副书记的嫡系,从乡企局调到青林镇,走的是曲线救国的路子,有赵副书记的背景,秦飞跃并不怕地头蛇赵永胜。
这一次党政联席会的事很快就在上青林传遍了。村干部最讲究现实,侯卫东为了修路,左奔右跑,做了大量扎实有效的工作。秦大江、江上山、曾宪刚、贺合全、唐桂元等村干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暗地里都为侯卫东鸣不平,便不声不响地轮流请他喝酒,工地上有什么事情也仍然找他商量。
经历了这个风波,侯卫东对仕途进步灰心了。以前他大部分时间都扑在公路上,如今,公路毛坯完成了大半,他只花一半的时间在公路上,另一半的时间花在了新开的石场上。
开办石场需要的手续颇多,侯卫东最终说服了曾宪刚,在开业之前就开始办主要手续。
秦飞跃在担任镇长前曾是乡企局副局长,他看了刘光芬的身份证以及有她签字的材料,就知道这是侯卫东打的擦边球。他已把侯卫东看成自己人,这次因为他受了委屈,便给县里相关部门去了电话,请求他们帮忙。
有了秦飞跃的帮助,侯卫东石场的主要手续办得极顺利,费用基本上减半。只是春节之前,派出所为了安全,冻结了雷管炸药,因此石场只能在节后开业。
1994年春节前,公路的毛坯终于修到了望日村。望日村的村民见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在村头放了半个小时的鞭炮,热闹地庆祝了一番。
侯卫东,则大醉一场。
三万元救急
放假以后,侯卫东带着深深的失落回到了吴海县。他掩藏了真实情况,在父母面前强颜欢笑。
初四,侯卫东前往沙州,他花了八十元,在沙州宾馆订了一个标间。有空调的房间温暖如春,两人尽情地享受着对方的身体,一解相思之苦。
晚上9点,小佳回到家,早有警惕的陈庆蓉和张远征夫妻俩,声色俱厉,对小佳进行了轮番训问。小佳忍无可忍,和父母大吵了一架,原本欢乐祥和的春节蒙上了一层阴影。
小佳如愿借调到了沙州建委办公室,虽然是借调,但是她的身价在陈庆蓉眼里已是水涨船高。这更加坚定了她棒打鸳鸯的决心和信心,尽管女儿痛不欲生,她仍然坚守着她的信念:“这一次都是为了小佳好,等到以后,她就能明白当父母的一片良苦用心。”
初六,在母亲刘光芬的指点下,侯卫东来到了益杨县,买了两条红塔山和两瓶五粮液,给镇长秦飞跃拜了个年。那天会议以后,秦飞跃已把侯卫东视为心腹,留他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在家中打起了麻将。
初八,益杨县正式上班。
过了大年,益杨县的交通建设年就正式启动。县政府最终明确了1994年的两个重点项目,一是沙益公路益杨段,二是益吴公路益杨段。这两条路预算达到了两个亿,益杨县没有这个财力,祝焱书记思路开阔,引进了沙州高速路建设投资公司,由建投公司对这两条路进部分投资。建设完成以后,建投公司将享受十五年的收费权。
至于上青林公路,祝焱还是采用了马有财的意见:“由于资金限制,暂时不硬化道路。交通局负责在毛坯路上铺设泥结石路面,所需劳力由上青林政府免费提供。”
这个结果,给秦飞跃增添了脸面。
对于侯卫东来说,由交通局来铺路面反而是一件好事。三个村按照协议要免费出劳力帮助辅路,至于片石和碎石等材料,则须由交通局按市价购买。
对于刚刚开业的芬刚石场,这是一个大利好。
芬刚石场,芬来自刘光芬,刚来自曾宪刚,合起来就是芬刚石场。这是一个极为响亮的名字,不仅名字好,其位置也很好。芬刚石场以下的位置,石头一般埋在土里数米深,光是挖开泥土就要花一笔大数目,再往上走,石头上面的盖山虽然薄,可是运距比芬刚石场要远一些。
交通局工程科刘维科长是侯卫东的好朋友,侯卫东通过他牵线,花了四千多元钱,买了两台旧碎石机,不等交通局进场,就加班加点地打起碎石。
3月6日,刘维陪同着交通局分管副局长朱兵来考察芬刚石场。侯卫东早就得到了消息,和曾宪刚一起,早早地来到了芬刚石场等着,还准备了一些风干的野鸡作为见面礼。
朱兵是西南交通大学的毕业生,长期在工地里泡着,脸色黑黝黝的,他剪了一个棱角分明的平头,很是精神。朱兵刚满三十岁就当上了益杨县交通局副局长,年少有成,意气风发。
“这石场位置不错,石头硬度如何?”朱兵到了芬刚石场,没有废话,便直奔主题。
侯卫东通过刘维这条内线,早就准备得极为充分。他背了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各式资料:“这是石头硬度的检验报告,请朱局长过目。”
朱兵知道上青林的石头绝对符合公路建设的要求,刚才发问不过是例行公事。他没有料到侯卫东居然取出了货真价实的检验报告,见到了盖着鲜红章的正规检验报告,他不禁对眼前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发生了兴趣:“难得,我修了这么多年的路,还从来没有哪一家石场主动去进行硬度检验。”
侯卫东诚恳地道:“做生意肯定要以诚信为本。朱局长,你们以后用芬刚石场的石头,就放一百个心。”
朱兵又问道:“工程队进场后,需要的量就很大,石场能不能跟上进度?”
侯卫东为了显示他的诚信,就把工商的、国土资源的、税务的所有证照都拿了出来,道:“芬刚石场的宗旨就是诚信为本,应该办的所有手续我都办齐了。目前已经提前打了一千多方碎石,等到工程队进场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备料六千方。”他指着前面的空地,道:“场地我也平出来,专门用来堆料,绝对误不了事。”
朱兵不禁对侯卫东刮目相看。
考察完芬刚石场,一行人又沿着上青林公路往上走,查看着公路毛坯。虽然这一次没有带仪器,可是光凭肉眼,朱兵从专业角度来说,也能感觉到公路质量着实不错。坡度、弯度合乎标准,泥结石路面最重要的水沟、涵洞也很齐全,他再一次惊讶:“这条土路修得很专业,我听刘维说你是学法律的,怎么会懂工程?”
侯卫东笑道:“我不懂工程,这条路修得还行,主要原因是我们严格照图施工。”
朱兵感慨地道:“照图施工,说起容易,做起就很难。好多施工单位,为了节约成本,都想尽办法偷工减料,这就是豆腐渣工程数不胜数的原因之一。”
走上青林场镇,已经是接近中午1点钟,一行人又累又渴,侯卫东赶紧在基金会旁边的馆子里安排了一桌。坐上席后,朱兵捂着酒杯道:“我下午还要赶回去开一个会,只和侯卫东喝一杯。”
和侯卫东碰了一杯酒,朱兵痛快地表态道:“工程队进场以后,从芬刚石场进材料。从今天起,石场就要多打碎石,多备料,确保工程进度。”
得到了交通局朱兵的承诺,侯卫东和曾宪刚自然极为高兴,不过,高兴中也带着忧愁。侯卫东和曾宪刚先期各投入了两万元,买设备、炸药、拉电、付青亩费及土地费管理费,已经所剩无几了。在石场上班的附近村民也小心翼翼地提出预付工资。
两人在曾宪刚家里,算来算去,至少还要两万元,才能将局面支撑下去。侯卫东的启动资金是找父母借的,曾宪刚才修了房子,更是资金短缺,这一万元还是找朋友东拼西凑弄来的。
俗话说,一分钱憋死英雄汉,更何况是两万元。曾宪刚愁容满面,道:“还能想什么办法,能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
侯卫东又发挥出修公路时的顽强精神,道:“我就不信,活人被尿憋死了,一定要想出办法。难道就让区区两万元钱破坏了我们的发财大计?”
“实在不行就贷款。白春城平时说得好听,到了关键时候就靠不住了。黄卫革我不熟悉,听说也不太好说话,我直接去找粟镇长,请他出面为我们贷款。”
曾宪通道:“如果粟镇长肯帮忙,就完全没有问题。”
他老婆听到贷款就在一旁抱怨道:“家里所有钱都用完了。贷款利息又这么高,以后还不起,把房子抵了,我们一家人就睡到山上去。”
曾宪刚本来就心烦,听到老婆的抱怨就冒鬼火,道:“男人的事你少插嘴,去弄一盆火锅鱼,味道整好点,我和疯子兄弟边吃边聊。”他又对侯卫东道:“婆娘家,头发长,见识短,莫介意。”
侯卫东笑道:“我的绰号就叫疯子,疯子从来不生这些闲气。”
喝了酒,侯卫东沿着陡峭的小道下山,沿途风景比另一条小道更为优美。可是他心里想着贷款,无心看风景,一边飞奔,一边在脑子里琢磨如何才能贷到款。
第一次贷款是为了公事,这一次贷款纯粹是为了私事,如何开口,就需要技巧。
粟明下村去了,并不在办公室。侯卫东不愿意在镇政府久待,和杨凤打了招呼以后,便坐在粟明回家的必经之地,买了一包云烟,吞云吐雾地等着他。
4点钟的时候,才看见粟明提着包朝家里走。
侯卫东连忙站了起来,道:“粟镇长。”
粟明上午到了红河坝村,中午在晏道理家里喝酒,一人对两人,把村长、支书灌得大醉。他的头也微微有些昏眩,看到侯卫东,道:“找我有事吗?走,到家里去说。”
到了家,粟明就靠在沙发上,眯着眼休息了几十秒,才道:“卫东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分管公路建设,知道侯卫东为了上青林费尽了心力,赵永胜那天的态度实在不应该。更难得的是,侯卫东受到如此待遇,并没有消沉,仍然坚持在施工现场。经过此事,他对侯卫东再高看了一眼。
听了侯卫东的请求,粟明皱着眉头,道:“又要贷款?”
侯卫东道:“刘维的工程款还差五千。另外,我还想贷款支付一些预付款。”
粟明道:“若在以前,这事也好办,我给黄卫革说一声,办了手续就能取钱。不过,镇里最近成立了一个财经监督小组,由赵书记任组长,凡是开支在五千元以上的款项,要同时有财经监督小组组长和秦镇长的签字才能够报销,基金会的相关手续也同样办理。”他把话挑明了:“赵书记对你有误会,如果是以你的名义贷款,恐怕通不过。”
历来都是镇长一支笔审批,赵永胜弄一个财经监督小组,实际上是把秦飞跃最重要的财权限制了。听闻此语,侯卫东知事不可为,怏怏而回。
他漫无目的地在下青林场镇走来走去,把自己认识的人全部过了一遍。他认识的人极其有限,无人能帮他解决这部分资金。突然,他想到了远在广州的蒋大力,连忙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照着他上次留的电话打了过去,电话接通,却无人接听。
有了救星蒋大力,他看到了希望。侯卫东没有在下青林场镇久待,回了上青林,他没有耽误,真奔院子角落的邮政代办点。
蒋大力的电话仍然无人接听。
侯卫东隔几分钟打一个,连打五个,仍然无人接听。此时已接近7点,按正常时间,小佳已经离开了办公室,找不到蒋大力,侯卫东顺手给小佳打了过去,谁知小佳仍在办公室。
“侯卫东,你到底在忙什么?昨天为什么不给我电话?”每当小佳假装生气的时候,总会直呼其名。
侯卫东心里装着太多的事情,昨天真是忘记给小佳打电话了,连忙道:“昨天喝醉了,今天早上才起来。”这个谎话说得极为自然,一点破绽都没有。说完之后,侯卫东也吃了一惊,心道:“现在怎么了,说起谎话来滴水不漏。”
小佳火气就没了,心疼地道:“老公你要少喝点酒,注意身体。我们办公室有一个老同志,年轻时喝得太多,前几天被查出来得了肝硬化。我们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一定要保护身体。”
“以后我一定小心。”
小佳唠叨了一会儿,才道:“昨天吃饭之时,步主任表扬了我写的发言材料,准备给我正式办调动。今天组织处金处长找我谈了话,随后就要发调令。”
侯卫东当然替小佳感到高兴,对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更是痛彻心扉,道:“到了建委,你一定要珍惜工作岗位,好好干,千万别和领导对着干,别去掺和领导之间的矛盾。”
小佳不知侯卫东是有感而发,随口道:“我当然努力,现在都在加班写材料。”
和小佳聊了几句,看着计时器到了2分50秒,侯卫东连忙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就挂断了电话。刚好是2分59秒,只算3分钟的钱,若过了2秒就要算4分钟了,如今手头拮据,侯卫东开始从点滴节约。
刚刚放下话筒,电话就响了起来,杨新春道:“侯卫东,是广州的号码。”
“东瓜,你终于想起我了,主动给我打电话。”
侯卫东喜出望外地道:“光头,有事找你,你是我唯一的救星了。”电话另一头,蒋大力心情不错,高兴地道:“东瓜,有屁快放,不要绕弯子。”
“我在上青林独石村办一个石场,已经和交通局谈好了一个供应片石和碎石的合同。现在还差约两万块钱的运转费用,你有钱没有,先借给我,估计半年之后能够还你,利息按银行同期贷款来算。”
蒋大力在电话里破口大骂:“狗*的,学了点法律就用在了兄弟身上。你别忘了,老子也是学法律的,你的账号是多少?我明天就给你打两万过来,有钱就还,无钱就算球了。”他在广州当医药代表,目前已打开了局面,这个月赚了近十万,听说侯卫东要借两万,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放下了电话,侯卫东高兴之后又陷入了沉思:“蒋大力看来真是有钱了,我与其在上青林开石场,还不如到广州去闯荡一番,也好成就一番事业。”想到“事业”两个字,他心里特别黯淡:“读书时代的远大理想真是虚无缥缈,事业有成,什么叫事业,什么又叫有成?”
远在广州的蒋大力果然是守信人,钱很快就到了侯卫东账上,而且不是两万,是三万。
蒋大力说得很直白:“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酒吧等娱乐场所泡着,专门陪医院的头头脑脑们花天酒地。除了毒品不沾,吃、喝、嫖、赌四毒俱全,赚钱快,花得更快,这三万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支持好兄弟创业。”
而对于侯卫东来说,这三万是真正的雪中送炭。三万元在手,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并没有一下就把这三万元拿出来。芬刚石场毕竟是合伙企业,他和曾宪刚的权利和义务是相等的,按照侯卫东的想法,两人利润平分,曾宪刚必须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能因为困难就减少了责任。
侯卫东找到曾宪刚道:“我回家又借了一万,家里也没有钱了,你还是要多想办法。基金会的宗旨就是服务当地村民,你直接去找粟镇长,请他出面帮你贷款。”
曾宪刚原本指望着侯卫东再找来两万元支撑局面,没有想到他只取到一万。前期投入了这么多,他没有退路了,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为了开矿,我已经把所有家产全部搭进去了,现在只有拼了。我和黄卫革有些交情,我直接去找他。”
他是第一次办企业,一下子投入这么多,心里实在没有底。但是他相信侯卫东一定能想着办法把石场搞活,也就孤注一掷。
曾宪刚找黄卫革贷款,尽管是熟人,前前后后还是花了一个星期时间。侯卫东还特意借了五百块钱给很是困窘的曾宪刚,让他请客吃饭。最后从基金会贷下来一万元,实际拿到手的只有九千,另外一千元给黄卫革作了回扣。
贷一万元,黄卫革居然敢吃一千的回扣,这大大地让侯卫东开了眼。他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二姐侯小英对于贷款信心十足,同时明白了为什么同是机关工作人员,大部分工作人员只能穿六七十元一双的皮鞋,而基金会的人能穿三百元的皮鞋。
同一个镇政府,同一座小楼,里面的人却过着不同的日子。有句老话叫做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侯卫东读大学时对此还信了三分,如今活生生的现实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正是因为分工不同,才产生了高低贵贱之分。”
在侯卫东的坚持下,尽管困难重重,石场还是按时发放了二十三名村民的工资。准时得到工资,让村民喜出望外。杂交水稻推广以后,农村基本不缺粮食,不过普遍缺现金,每月四百五十元的收入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绝对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收入。
有一家夫妻俩同时在石场上班,一下拿到了九百块钱,小两口很高兴。他们买了猪头肉,又在自家的池搪里打了几条鱼,提到石场来,请侯卫东和曾宪刚喝酒。
石场的坝子,曾宪刚的妹夫搬了两张大方桌,二十多人围在一起,吃肉喝酒,气氛极为热烈。侯卫东心里也得到了丝丝满足,能够解决村民的困难,给村民带来欢乐,这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等到交通局工程队进场以后,芬刚石场备料已达到七千多方,工程队的项目经理梁必发原本不情愿来修上青林公路。这种小工程既麻烦又没有多大搞头,只是当做政治任务这才带队上山,可是到了现场,条件出乎他的预料:一是上青林公路毛坯拉得极好,只比正规施工队略逊一筹,农村基本上没有施工仪器,能做到这一步,实在难能可贵;二是备料充分,片石、碎石堆成了小山,这就意味着施工进度可以加快;三是片石、碎石质量上乘,而且基本合乎规格,用起来很顺手。
现场条件不错,意味着工程能很快完工,梁必发这才露出笑容。
梁必发父亲是山东人,也是刘邓大军西南服务团的一员,解放后留在了益杨,当过益杨县副县长。梁必发身上也有山东大汉的特点,身材高大,体形魁梧,说话直来直去,很对侯卫东脾气。
每天上了工地,侯卫东就专门给他泡一大杯益杨茶,然后,有事无事陪着他在工地上四处走。侯卫东对于公路的每一段都熟悉,梁必发有问,他一般都能脱口而出。
施工很顺利,5月初工程就结束了。
施工结束的时候,侯卫东和梁必发已搞得像兄弟一样,连工程队的人都戏称侯卫东是“侯副经理”。
5月15日,据说这是一个黄道吉日,上青林通车典礼正式举行。侯卫东工作组副组长的职务被免去了,但是上青林修路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这个职务由于赵永胜的疏忽并没有被免去。在镇长秦飞跃的坚持之下,办公室杨凤还是通知他参加了剪彩仪式。
11点,在县长马有财、副县长李冰、交通局局长曾昭强的陪同下,沙州市人大主任高志远来到了下青林公路和上青林公路的交接处。彩旗飘扬,两个大气球下悬挂着两条大标语,一条写着“感谢县委县政府对青林人民的关心”,另一条写着“感谢社会各界人士对青林人民的关心”。一队小学生穿着统一校服,手举着小旗迎接领导。
车队一到,立刻锣鼓喧天,学生们一边挥动着小旗,一边在老师的指挥下,整齐地喊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赵永胜、秦飞跃并排站在一起,满脸是笑容,还不时交谈着,身后就是粟明、蒋有财等班子成员以及高乡长等几位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再后面就是唐树刚、欧阳林、侯卫东、秦大江、曾宪刚、江上山等人。高志远下了小车,看到这个场面,眼睛不觉有些湿润,不管官做得再大,他总忘不了生他养他的地方,总忘不了曾经流汗流泪甚至流血的上青林。
整个剪彩仪式程式化,不过半个小时就结束了。随后,车队就沿着新修的道路上山,视察新修的上青林公路。
赵永胜的小车在前面带路,高志远、马有财、李冰等的七辆小车紧随其后。最后是一辆公共汽车,侯卫东等人就坐在公共汽车上。上青林老百姓从来没有在家门口见到这么多车,所到之处,老年人倚门而望,年轻人涌到了马路边,小孩子和狗跑来跑去。
整条公路成了欢乐的海洋。
高志远感慨万千,道:“马县长,我在上青林乡当过革委会主任,后来是书记兼乡长。当年想修公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修成,深为遗憾。如今在马县长领导之下,终于实现了我的梦想,我作为青林的老同志,代表青林七千人民,感谢益杨县委县政府。”
马有财曾是高志远的下级,对这位严厉而富有人情味的领导很是尊敬,汇报道:“1994年是交通建设年,今年重点任务是修建沙益路和益吴路。两条路一通,将大大改善益杨的交通状况。”
高志远大大地表扬了马有财。
上青林公路是泥结石路面,由于刚刚竣工,公路路面甚为平整。二十公里路,车队走完只用了不到40分钟。
场镇里满是烟花爆竹的碎屑,虽然不是赶场天,却是人山人海。青林场镇的人几乎全部涌上了场镇,不少老人都认识高志远,“高书记”、“高乡长”、“高主任”,各种称呼都有,甚至还有个老人喊“高三娃”。
高志远走到喊“高三娃”的老人面前,拉着老人的手,恭敬地道:“二娘,你的身体还是这么好,耳朵听得见不?”
老人是高志远隔房的二娘,以前也和高家住在一个院子,比高志远大十多岁。高志远五十四岁,她已满七十。高志远当乡长的时候,二娘曾经当过村里面的妇女干部,是一位“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民兵连长。
高志远对其印象极深。
岁月无情,当年的女民兵连长已变成了一位头发花白、牙齿掉了一半的老人。她拉着高志远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家长里短。高志远见县里领导都在旁边站着,不便久谈,拍着二娘的手背道:“二娘,你多保重身体,春节,我一定回来看你。”
二娘见高志远要走,道:“修路的人是疯子,你要提拔他当官。”高志远没有听明白,抬头看了看二娘身后的中年人,道:“你是小黑吧?”小黑腼腆地笑道:“三哥,我是黑娃。”
高志远问道:“二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黑解释道:“修这条路,工作组侯大学使了大力气,二娘的意思要你提拔侯大学。”
高志远问道:“为什么二娘叫他疯子,真是疯子?”
小黑道:“这是侯大学的绰号,他天天泡在公路上,大家都喊他侯疯子。”
二娘认真地道:“为了修路,疯子官都被整脱了,三娃你可要为他平反。”
侯卫东以前当过工作组副组长,后来被解职,这事传遍上青林。大家都为他抱不平,二娘就趁着这个机会,希望高志远主持公道,让侯卫东官复原职。
高志远办事很慎重,他没有表态,只是点头道:“我去问问这事。”
车队就沿着上青林公路往下,到青林镇去用餐。
当然,坐公共汽车的众人就没有跟着了,他们在基金会旁边的馆子包了两桌,热热闹闹地大吃大喝。在村干部的围攻下,侯卫东理所当然喝醉了,然后被秦大江背回了寝室。
天黑以后,所有的热闹就陷入了黑暗中,明天,生活又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