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约
将小佳送到了大楼下面,几位居委会老太太仍然忠于职责,目光锐利地守在小卖部前。两人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中,根本无视这些居委会大娘们的威力。
“明天,我等你。”侯卫东握着小佳的手,站在阴影的灯光中,充满着柔情蜜意。小佳吻了侯卫东,道:“我争取早些出来。”她担心父母责怪,分手以后,匆匆上楼。
到了家门口,小佳想着父母难看的脸色,暗道:“为什么自己的婚姻就非得受到父母阻挠,让相爱的人如做贼一样。难怪巴金要写《家》、《春》、《秋》,封建思想真是害死人。”
侯卫东回到房内倒头就睡,这一夜他睡得极香。第二天醒来之时,已是上午十点钟。
起了床,侯卫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是别人的房子,他不太好意思长时间把空调开上。他找来一把电扇,一边吹风,一边看电视,等着小佳如天籁般的敲门声。可是,小佳的敲门声始终没有响起来,心急火燎地等到了下午两点,小佳这才出现。
看着小佳的脸色,侯卫东就知道事情不妙,急问道:“怎么回事?”
“今天上午妈妈出去买菜,回来大发脾气,说我学会了撒谎,还骂我不听话。”
“你妈怎么知道我们在一起,她最多是怀疑,哪里能肯定,你不承认,她就没有办法。”
小佳带着哭腔道:“昨天我们分手的时候,被居委会的阿姨看见了。今天早上,她们就给妈妈说了。”
侯卫东奇怪地道:“那你怎么出来的?”
“上午在家里和爸爸、妈妈大吵了一架,我是冲出家门的。”
小佳的家庭风暴,不用细说侯卫东也能想象,他紧紧抱着小佳,喃喃地道:“小佳,对不起,太难为你了。”
两人昨日还处于幸福的顶端,今日就掉进了冰窖。小佳在侯卫东怀里哭了一会,道:“我想搬出去住。”
侯卫东闻了闻小佳的发香,再一次将小佳紧紧地抱在怀中,道:“为了缓和与父母的关系,最好不要搬出去住。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关系搞得太僵,将来不好收场。”
小佳泪流满面,道:“他们的态度很坚决,若是你再来找我,他们就要写信到益杨县委组织部去。”
听到这个威胁,侯卫东脸色顿变,随即道:“他们要写信,我也没有办法,这是他们的权利。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嫖,四没贪污,我们是自由恋爱,写了信我也不怕。”
小佳夹在两头,如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又是眼泪汪汪。
小佳的神情让侯卫东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在内心深处责怪自己:“这一切都怪我,谁叫我没有本事。三年内,我一定要调到沙州。”虽然下定了决心,可是想想在封闭的青林山上,要想混出名堂,似乎比唐僧到西天取经还要难。
虽然有短暂的灰心,侯卫东还是很快他就开始调整心态,鼓励自己:“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只要努力,就会出现奇迹。”
小佳依偎在他怀中,道:“干脆我想办法调到益杨去。”
侯卫东拒绝了这个要求:“你是独生女,离开沙州必然会深深地伤害父母,我不愿意你们一家人因为我反目成仇。你放心,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会杀出一条血路。”
“好,我等你。”
两人又疯狂了一回,然后,小佳回家,侯卫东直奔车站。
接近汽车站之时,侯卫东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不好预感。越是接近车站,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正在琢磨为何有不安之感,抬头就看到了陈庆蓉,事到如此,他不能躲避,迎着陈庆蓉走了过去。
“陈阿姨,你好。”
陈庆蓉道:“侯卫东,你是有责任的男人。”说到这,她声音突然哽咽起来,道:“我们只有一个女儿,我们不愿意她嫁到益杨去,为了小佳的幸福,求求你不要再来了。”
侯卫东怔在当地,过了一会,道:“我和小佳是真心的,这样分手,我痛苦,她更痛苦,给我们一些时间,我一定能改变现状。”
“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是在这个社会上,光有能力是不够的,小佳的青春只有一次,我们做家长的不能让她赌博,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换心,希望你能理解。”
侯卫东不得不承认,陈庆蓉所说的极有道理,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话,这让他极为难,犹豫了一会,还是坚持道:“陈阿姨,要我和小佳分手,我做不到。”
陈庆蓉脸色更加难看,脸上有泪水也有怒火,更有无奈。
侯卫东有些害怕陈庆蓉的神情,但是他的态度很是坚定:“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要调到沙州来。”
陈庆蓉立刻精神一振,道:“三年时间,若是三年时间你不能调到沙州,就一定要与小佳分手。我代表小佳的爸爸答应你,三年之后你真的调到了沙州,我们一定不会再阻止你们。”她紧接着道:“我们说话算话,这一段时间不要和小佳见面,你们都是才参加工作。应该把主要精力用在工作上,年轻人要珍惜机遇。”
侯卫东根本不能容忍三年不见面的要求,道:“周末见一面,我们不会影响工作的。”
“我不跟你讲条件,这三年,你不要和小佳见面,否则我就和小佳断绝关系,若是为了小佳好,好好想一想。”
“我信守三年之约,但是不能答应三年不见面的要求。”
“我再说一遍,不跟你讲条件。”
侯卫东直到最后也没有答应陈庆蓉提出的条件,两人不欢而散。
沙州之行,侯卫东感到了肩上的巨大压力。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任何人也不能怪,只有杀出重围才对得起小佳的一片深情。而杀出重围,必须一步一步做起,第一步就是要在青林镇站稳脚跟,然后回到益杨县政府。
这个目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侯卫东从繁华的沙州回到上青林老场镇,立刻深切地感到了理想与现实存在的遥远距离。
提留与统筹
周一、周二无事。
依然没有调动的任何消息,侯卫东想要通过努力工作来实现三年之约。可是现实是如此无奈,他被放逐到了上青林,根本就没有努力工作的机会。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在这个信念支撑之下,侯卫东准备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每看一篇《岭西日报》,他都要认真做好笔记,让头脑跟得上形势的发展。
星期三上午,侯卫东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看报纸。院子里传来了说话声,院子底楼是杨新春的邮政代理点,时常有人进来打电话,他并没有在意。
“侯大学,这是粟镇长。”络腮胡子李勇走进办公室,大大咧咧地介绍道。
粟明一米六左右,身材瘦小,主动伸出手,道:“侯卫东,欢迎你到青林镇来工作。”
镇农办老田穿了一件褪色老军装,黑而瘦,很纯朴的样子。农经站站长黄卫革和上青林白春城有三分相似,白白胖胖,衣服档次也高。
粟明四处看了看,夸奖道:“几天没有来,这间办公室变了样。以前到处都是灰尘,现在窗明几净。”
这话是实事,侯卫东接管了办公室以后,彻底地做了清洁,将所有污秽一扫而空。而且,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办公室和会议室。
拉了几句家常,高长江、李勇、独石村的秦大江和江上山、田福深等人陆续到了办公室,粟明道:“办公室太小了,我们还是到会议室去。”
粟镇长看着干净清爽的会议室,眼睛不由得一亮,道:“杨新春终于把会议室扫干净了。”
高长江道:“现在办公室和会议室都由侯卫东来打扫。”
粟明奇怪地问道:“这是杨新春的事,怎么让侯卫东来打扫办公室。”
高长江嘿嘿笑了笑:“这是侯大学主动要求的。”
等大家坐了下来,粟明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道:“狗日的天气,当真是热得要命。高乡长,中午让嫂子煮锅稀饭,炒盘回锅肉,我们喝两杯。”
村支书秦大江道:“今天中午就不麻烦高乡长了,粟镇长亲自追收去年没有交的提留统筹。我们独石村再穷,这个客还是请得起。”
“亲自追,我还亲自解手,亲自吃饭,亲自陪老婆睡觉。”粟明幽默了一句,随即脸色一正,道:“今天上山是追收去年独石村拖的提留统筹,具体情况请江主任给大家讲一讲。”
独石村村委会主任江上山从包里摸出来一张纸,念道:“去年提留统筹一共欠3412元,独石村二社的何家院子欠得最多,具体数字如下……”
所谓提留,是指村一级组织收取的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统筹则是镇政府收取的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镇村道路建设和民办教育等经费,是镇村两级的重要财源。
粟明道:“去年青林镇征收提留统筹费的情况很不理想,全镇征收不到总数的60%,很多农户拒缴。我分析,全镇征收困难的主要原因有两条:一是个别群众交费意识差,对合理负担也不愿承担;二是提留统筹费计算不合理,收取方法也存在问题,致使村里无法正常开支,影响了工作开展。”
他加重语气:“提留统筹费是镇村两级的重要收入,今年如果不采取措施收清,拒缴农户还会增多,村干部的工资无法支付。到时各项工作无法开展,还会挫伤了村干部工作积极性,我们的工作将更加被动。”
“我们必须下大力气解决好征收难的问题,具体做法,一要切实做到在5%以内征收,并公开计算方法,以得到农户认可;二要细化征收办法,对一些困难户应通过群众公评的方式准予缓交或减免;三要强化*理财,落实财务公开办法,定期公布提留统筹费的收支情况;四要对确有交付能力而拒缴的,采取必要的处罚措施,以推动征收工作的开展。”粟明口才极好,这一番话讲得头头是道,令侯卫东刮目相看,暗道:“粟镇长还真有水平。”
“今天我们就是来采取处罚措施的,重点只收一户,就是何家院子的何红富。他家去年没有交提留统筹,今年也没有交,还四处散发歪道理,不抓这个典型,独石村的款项以后将无法收取。”
粟明按常规布置完任务,特意说了一句:“侯卫东也要参加行动,你和李勇一起,如果何红富敢乱动,就由你们负责。”秦大江大声道:“何红富歪理特别多,你去给他做工作,他的理由还比你多。我觉得讲道理没有用,只有来硬的,他养了两头猪,仓里还有谷子。不能全部带走,还是要给何红富留下基本生活品。我们只牵一头猪,担四挑谷子,这是政策,也是方法和策略。”粟明安排道:“这种事情派出所不会出面,还是得依靠我们自己。李勇负责牵猪,秦书记负责找几个村干部挑谷子,不来点硬火,何红富不会服软。”
侯卫东一听这个任务,心道:“怎么总是让我干这种事情,看来都是勇敢名声惹的祸。”
这一次到独石村与前一次追计划生育不一样,追计划生育就如夜袭阳明堡一般,是搞偷袭。此次追提留统筹则是大张旗鼓,用的是杀鸡给猴看的计谋。
进了何家院子,院子里站了不少村民,秦大江喊道:“何红富在不在家。”
出来一个相貌还不错的年轻女子,她抱着小孩子站在门口。面对着镇村干部并不发憷,道:“何红富不在。”
秦大江道:“尹小红,这是粟镇长,带队来收提留统筹,你去把何红富喊回来。”
尹小红看了一眼粟明,道:“何红富到坡上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你们要找他,就在这里等一会。”
江上山走得汗水淋漓,对尹小红道:“小红,快点出找何红富,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尹小红这才抱着小孩朝外走,走到一根田坎上,对着竹林喊道:“何红富,当官的来了,他们来收钱。”过了一会,见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走了回来,自语道:“这些人真是没有屌事干,又找来了。”
侯卫东原来以为何红富又是郭蛮子似的人物,谁知却是一个白面书生。
何红富回来之后,将众人都请进了屋里。粟明谈道理是一把好手,何红富也颇有几分辩才。很快,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人的争论声。
何红富把一本小册子拿出来,翻着项目与粟镇辩论:“我先不说提留,就说统筹款,统筹款里有一项叫做乡村道路建设费。这个钱就是用来修乡村公路的,我们独石村交了这么多年乡村道路建设费,为什么上青林乡目前一条公路都没有?村里唯一的小道,还是我们自费修的。若是修通了到上青林的公路,我立刻把拖欠的所有款项都交清。”
“上青林的公路肯定要修,镇政府已经规划了。这条路盘山而上,资金量大,我们正在争取上级资金。”
何红富翻了翻眼睛,道:“几年前就规划了,现在还没有动静。反正我只认一条死理,公路什么时候开始动工,我就立刻交钱,现在我不会交钱。”
粟明个子矮,中气却足,道:“统筹款如何使用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要统筹规划,更要由镇人民代表同意,你这么说是无理取闹。”
何红富又道:“村里用了多少钱,也要公布出来。我们交的钱是用来办事的,不是让村里大吃大喝的。你们将村里的账公布了,我就交提留。”
当着镇领导说这些话,让秦大江很生气,道:“何红富,你不要张嘴乱说话。村里每一笔钱都经得起检验,农经站黄站长也在这里,他们每年都要组织人查账。你问他,独石村的账目那一年不是清清白白的。”
何红富不屑地道:“农经站查得出什么,账早就做平了。”
在利益问题严重对立、冲突的时候,辩论无法解决问题。粟明很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个问题,道:“何红富,有意见可以提,但是,拖欠的提留统筹一定要交。”
“没有把问题说清楚,我就是不交。”
“相关手续你都拿到了,我们是先礼后兵。今天不交钱,我们就挑谷子,牵猪儿。”
何红富暴跳如雷,道:“你们是共产党的干部,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什么时候变成土匪了。”他堵在门口,道:“你们今天敢挑谷子,我就到北京去上访。”
“我是按照政策和镇人代会制定的标准在收,你随便到哪里去告,我都不怕。”粟明说到这,他不再和何红富纠缠,下令道:“愣着干什么,挑谷子,牵猪儿。”
他又对侯卫东和李勇使了一个眼色,道:“各人做好各人的事情,不要着急。”
侯卫东和李勇按照事前的布置,早就有意无意地靠近了何红富。李勇劝道:“富娃,皇粮国税,自古就要交。你拖得了一年,拖不过两年,还是交了,免得猪儿被牵走。”
何红富眼睛就四处看。
侯卫东见他的表情不对劲,道:“不要乱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何红富要朝里屋走,侯卫东抢先一步,将他堵住。两人较了一会劲,何红富无法甩开侯卫东,又被李勇抓住另一只手,被限制了行动。
何红富考大学只差几分,是村里的高学历。见对方人多势众,他也就没有莽撞行事,气得在门外直喘粗气。
尹小红见家里谷子被挑了出来,哭闹起来,“抓强盗,强盗大白天抢人了。”
何家院子是一个大院子,住了七家人,都姓何。听到尹小红的吵闹声,更多的人围了过来。
粟明大声地道:“我是镇政府的,在执行公务。何红富拖欠了两年提留统筹,大家说,皇粮国税该不该交。”
尹小红抱着孩子,冲到粟明面前,吼道:“我家粮食和农业税交了的,这才是皇粮国税。提留统筹算什么皇粮国税,都是拿去被狗吃了。”
秦大江听了句话,心里不舒服,道:“尹小红,你怎么这样说,你爸爸当年也当过大队会计。他也是狗,你就是狗崽子。”
院子里的何姓众人,有的出言帮着何红富,有的瞎起哄。小孩子则不管三七二十一,高兴地跑来跑去。一时之间,院子里人吵、鸡飞、猪哼、狗叫,好不热闹。
谷子被挑了出来,肥猪也从圈里被牵到了院子,粟明宣布道:“谷子和肥猪要被弄到镇政府去。给你两天时间,若是到时不交提留统筹,就把谷子和肥猪卖了充抵提留统筹。价格也不亏你,按照市价来卖。”
在何家院子众人的谩骂之下,在尹小红恶毒的诅咒之下,粟明还是将谷子和肥猪带到了青林老场镇。谷子放在了底楼的一间空办公室里,肥猪就让伙食团原有的猪圈里喂着。
上青林乡伙食团团长池铭满心不愿意,道:“我没有喂过猪,这条肥猪养在这里,只有被饿死。”
粟明也不生气,道:“上青林场镇,谁家不会养猪。伙食团养猪更是方便,别推了,就暂时放在伙食团。等几天,我会让人来处理。”
中午就由独石村安排伙食,江上山到基金会旁边摆了一桌。在等人之时,江上山问道:“侯大学驻村没有?”
驻村是镇政府的一项工作制度,镇政府派驻到各村帮助工作的干部,简称驻村干部。独石村的驻村干部是李勇。
侯卫东在心中自嘲道:“以前有一部电影叫做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现在我是被组织遗忘的干部。”他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说怪话,道:“我才到青林老场镇,正在熟悉工作,领导还没有安排驻村。”
江上山道:“你坐在办公室怎么能够熟悉工作,农村干部就是田坎干部,只有走田坎,才能把工作做好。你到独石村来驻村,我们欢迎你。”
侯卫东心道:“秦飞跃答应调我到计生办去,如果在独石村驻村,就得经常到上青林山,爬坡上坎,累得慌。”委婉地道:“领导没有发话,我想到驻石村也不得行。”
江上山积极地道:“这还不容易,等会我去给粟镇长说。”
粟明、高长江和秦大江从外面回来以后,一场酒战就开始了。今天成功整治了拖欠大户何红富,粟*情明显不错。虽然帮手老田和黄卫革临时有事没有来,他仍然在酒桌上频频出击,惹得秦大江和他拼起酒来。两人一个是虎,一个是熊,谁都占不了便宜。
由于下午还有开会,粟明主动罢战。
粟明出门之时,手不自觉得扶了一下墙壁,高长江观察到这个细节,道:“侯大学,粟镇长要下山开党政联席会,你陪他下去。”
侯卫东满口答应道:“高乡长放心,我一定将粟镇长安全送到。”
粟明听说侯卫东送他下山,再三推辞。可是在高长江的坚持之下,他还是同意让侯卫东陪一段。
到了小道,山风一吹,粟明突然蹲了下来,对着一颗可怜巴巴的小树开始吐了起来。中午喝得是啤酒,他个子小肚量大,这一吐居然是极为夸张的一大堆。侯卫东觉得很是好笑,心道:“路边小树,凭空得了一大堆肥料,想必来年肯定会长得格外旺盛。”
粟明坐在路边青石上,对侯卫东道:“小侯,找点土,把那一摊子埋了,让过往的人看到,又要骂共产党*。”等到侯卫东处理了污物,他突然问道:“今天我们去挑粮食,牵肥猪,你有什么看法?”
侯卫东没有想到才吐过的粟明会问起这样的问题,道:“这是工作需要所采取的必要措施。”
粟明吐了一通以后,头脑舒服多了,道:“侯大学是政法专业,可能对乡镇财政这一块不太熟悉。一般说来,乡镇财政总的收入可以分为三个大的部分,即预算内的财政收入、乡镇统筹收入和部门收费。”
“预算内的财政收入是正规的税收入账的资金,以及上级返还和补助收入;”
“镇统筹资金是由乡农经站入账管理的资金收入,一般称为五项统筹,统筹款是按人头从农民摊派收取的,另外还有义务工和积累工;”
“部门收费是行政或事业单位在提供服务时的有偿性收费,如计生办的收费,国土办向土地开发商收取的服务费;学校向学生收取的杂费等。”
“青林镇税源不好,每年财政收入只有130多万。而青林镇政府由上、下青林乡合并,干部数量多,有干、工110多人,加上三所小所,一所中学,老师有二百多人。一百三十多万只能是算是吃饭财政,捉襟见肘。”
“镇里对提留统筹以及计划生育收费抓得很紧,并不是存心与老百姓过意不去。这些钱不收上来,政府根本无法运转,这么多干部职工还等着吃饭,还要养活一家人。”
对于镇财政如何开支,侯卫东并没有完全弄明白,他只是得出这样一个概念:“青林财政就是吃饭财政,不想办法收钱,政府运转就成问题。”
下山之际,粟*道:“侯卫东这个小伙子真是不错,比起苟林来不知强上好多倍。欧阳林虽然不错,也还不如侯卫东。这个小伙子工作几年,肯定是乡镇工作的一把好手。”
粟明没有想到,在下午召开的联席会上,赵永胜和秦飞跃就为如何安置侯卫东再次发生了争论。
在党政联席会上,秦飞跃提议将侯卫东调到计生办,充实计生办力量。而赵永胜则认为上青林有三个村一个场镇,工作组力量不够,既然分了大学生来,就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侯卫东只是一个小人物,他的去留只是一个药引子。赵、秦积怨日久,为了这件小事当场就拍了桌子。分管组织的蒋有财副书记提议暂时将侯卫东的问题放一放,不作调整,维持现状。
粟明趁机提议让侯卫东作为独石村的驻村干部。
结果,粟镇长的建议得到了大部分班子成员的同意,赵永胜和秦飞跃借着侯卫东的安置问题又掰了一次手腕。赵永胜否决了秦飞跃的提议,略占上风。
工作组副组长
就在党政联席会召开第二天,组织部副部长肖兵带着综合干部科长郭兰来到了青林镇。此行主要目的是了解公开招考十名干部的工作情况,组织部办公室提前一天给赵永胜打了电话。
此事赵永胜有意无意地没有与秦飞跃通气。秦飞跃按着他的工作日程,到县农办去要项目去了。
等到秦飞跃坐着小车刚刚离开了政府大院,赵永胜把蒋有财副书记叫到了办公室:“刚才接到肖部长电话,他在十点半左右来镇里调研组织工作,到时你参加。”
在益杨习惯里,不管正职还是副职,皆按照正职来称呼。比如肖兵,正式称呼应该为肖副部长,可是这样称呼听起来很是别扭。基层同志一律称呼他为“肖部长”,没有人会把“副”字加上去。
蒋有财有些紧张地问道:“肖部长到益杨来有什么目的没有?我们没有准备汇报材料。”
“我打电话给吴滩镇张大为,他说肖部长就是来了解十名公开招考干部的工作情况,顺便调研组织工作。”
蒋有财长着圆脸,笑起来,双眼就眯起了一条线。他想起前天开会的情况,提醒道:“公开招考是县委干部人事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我们把侯卫东安排在工作组,不知道组织部门会不会有意见。”
“组织部门能有什么意见,侯卫东分配到青林镇,就是青林镇的干部。到工作组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有利于干部的成长。”
侯卫东只是一个普通的干部,赵永胜对他并没有特别的爱与憎。昨天阻止侯卫东调入计生办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此次调动是秦飞跃提出来的。
书记赵永胜是青林镇土生土长的干部,而镇长秦飞跃却是从县里派下来的干部。
秦飞跃下来之前是乡镇企业局副局长,对管理企业很有一套。来到青林镇以后,把基金会抓得很牢,同时也就间接把乡镇企业老板团结在身边。
赵永胜原来就是下青林乡的书记。原来乡长生病以后,他实际上就是书记、乡长一把抓,说话自然一言九鼎。两乡合并以后,他与镇长秦飞跃的矛盾是从管理基金会和镇属企业逐步扩大升级。
十点钟,组织部肖兵副部长准时到了青林镇。
赵永胜很有工作经验,并不首先提侯卫东的事情,而是规规矩矩汇报了青林镇的组织工作。汇报完成以后,几个人坐在会议室聊天。
肖兵随意地道:“侯卫东是如何安排的?”
赵永胜丢了一根烟给肖部长,道:“侯卫东分到上青林乡工作组。”
各地工作组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听说分到工作组,肖兵不禁有些惊奇,道:“怎么分到了工作组?”
赵永胜不慌不忙地道:“上、下青林合并以后,镇政府设在了下青林。而上青林七千多人也需要服务和管理,为了加强对上青林的领导力度,镇里在上青林上设了工作组。侯卫东如今就分在了上青林。”
肖兵具有组工干部的典型笑容,道:“县委赵林书记很重视这十个公开招考的干部,说不定那一天就要问起这十个人的使用情况。”
赵永胜见肖兵在烟雾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想到他先前说的话,感到了一阵压力。他灵机一动,道:“侯卫东到了青林镇,表现不错。镇党委准备给他压担子,让他担任工作组副组长,慢慢地接过高长江的工作。他这个副组长,按照他所做的事情来看,相当于以前的副乡长。若是他能够胜任这个副组长,青林镇党委就给他压担子了。”
肖兵在本子上记了几句,然后道:“公开招考干部,是益杨县委在干部制度上的一次改革。沙州市委组织部很是重视,粟明俊常务副部长专门听取了相关工作汇报。”
赵永胜便试探着问道:“肖部长,你看侯卫东的工作是否需要调整。”
肖兵不予正面回答,道:“这是青林镇党委的权力,组织部门向来尊重你们的意见。而且赵林书记交代过,公开招考的干部不能搞特殊,要一步一个脚印在基层工作,进行自然淘汰。若是人才就大力提拔,若才能平庸,则按照干部使用原则进行合理使用。”
赵永胜和肖兵是党校同学,而且都是班干部,两人颇为熟悉。正事谈完后,赵永胜提议道:“正事办完,我们找个鱼塘,一边钓鱼,一边谈心。”
蒋有财在一旁道:“赵书记听说肖部长要来,特地找了一个好塘子,全部是土鲫鱼。”
“土鲫鱼好,浓缩的全部是人生精华。”肖兵喜欢钓鱼,听到这个安排,把笔记本一合,笑道:“到底是老伙计,咱们走吧。”
一行人就说说笑笑地出了院子。上了车,朝着鱼塘走去。
赵永胜和肖兵兴致勃勃钓鱼之时,侯卫东仍在山上,满怀着希望地等着调到计生办去。
可是,随后的消息却让侯卫东哭笑不得。蒋有财在党政联席会的第三天来到了上青林山下,把工作组所有人召集起来,宣布侯卫东驻独石村,任工作组副组长,协助高长江工作。
对于工作组来说,这是一个充满喜剧色彩的安排。高长江主持工作组的工作,能够把众人招呼住,并不是工作组组长有多大权利,而是高长江当了二十多年领导,在干部中颇有威信,所以工作组成员才愿意听他安排。
侯卫东是新毛头,安排一个工作组副组长的职务,管不了任何业务,官不像官,兵不像兵。若高长江不在,他根本无法开展工作。
蒋有财宣布侯卫东任职以后,络腮胡子李勇开始起哄,让侯卫东请客。
侯卫东想哭的心都有,看着笑成眯眼的蒋有财,他还是道:“蒋书记,小侯到了青林镇,还没有聆听过你的指示。今天到了上青林场镇,无论如何要请蒋书记喝一杯。”
蒋有财原是上青林乡的副书记,两乡合并以后,被任命为青林镇副书记。他逢人便说三分好,是典型的不倒翁。他对侯卫东任职的原委再清楚不过,笑道:“啥子指示哟,你别客气。”
高长江对这个任命倒是挺高兴,道:“以前秦飞跃同意给工作组一些经费,今天就由工作组请客。”
现实就是一张大网,侯卫东身在其中,越是挣扎就越紧。
送走了蒋有财,高长江就紧紧地握住了侯卫东的手,道:“以后你就是工作组副组长了,工作一个月不到,就当了副组长,侯大学前途无量。”
侯卫东苦笑道:“我刚从学校毕业,什么事都不懂,让我当这个副组长,压力太大了。”他嘴里说得好听,心里却道:“不知道这是那个王八的主意,把我挂在山上。”
侯卫东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新兵,在青林镇政府领导面前,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此时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只得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吞,快乐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当然,不快乐是不行的,侯卫东可不愿意一边做事一边发牢骚,这种做法叫做割卵子敬神。卵子被割掉了,神也得罪了。
李勇是驻村干部,他把侯卫东带到了独石村。独石村也算是和侯卫东有缘,侯卫东两次下村,都是到独石村。村里面对新来的驻村干部也很是重视,村委会、支部一班人基本到齐。支书秦大江、村委会主任江上山以及文书陈达川、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杨柄刚、妇女主任朱姚芬,加上工作组组长高长江,刚刚坐了一桌人。
这一次没有到上青林老场镇的大馆子,而是在秦大江家里。
划拳、喝酒、粗话,不知不觉中,十斤一罐的蛇酒被一扫而空。李勇、江上山、陈达川、杨柄刚喝得坐不稳了。厕所里,除了臭味,更一股刺鼻的酒味。
秦大江脱了上衣,露出壮实的上身,他满脸通红,道:“侯大学,再喝一杯。”他家里所用的杯子俗称为“良种杯”,比普通的杯子大上两圈,一杯就有一两。
妇女主任朱姚芬是一位典型的农村妇女,她酒量向来很好。可是这种喝法,在村里也少见,她见到侯卫东双脸发青,劝道:“秦书记,侯大学,你们吃点菜。”
秦大江瞪起牛眼,道:“朱姚芬,侯大学是我们村里的驻村干部,你必须再和侯大学喝三杯。别让他说我们独石村无人,连一个学生娃也搞不定。”
侯卫东心中原本就郁闷,听到了秦大江的说法,很不服气,道:“秦书记,我先和你喝三杯,敢不敢喝。”
其实秦大江也是强弩之末了,望着满满的三杯酒,犹豫了片刻,道:“朱姚芬是妇女主任,在独石村工作很多年了,是老前辈,你先和他喝。”
侯卫东酒劲上涌,犟头犟脑地道:“这三杯酒喝了,我再和朱姚芬喝。”他举起酒杯,说了一句:“不喝是*虫。”仰头就喝了一杯。
秦大江脸上挂不住了,跟着也喝了一杯。
喝完三杯,侯卫东只觉肚中一片翻江倒海,就如火山爆发一样。一股火流就朝嘴里冲了过来,他连忙用手捂住嘴,将污物堵在了嘴里,抬脚往外跑。
秦大江更惨,他根本来不及跑,污物如瀑布一般,直接喷到了桌子上。
醒来之时,已是满天星斗。
侯卫东昏头昏脑地坐在床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身处何处。摸着黑走到喝酒的堂屋,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光,秦家堂客坐在桌前打瞌睡。
秦家堂客从梦中惊醒,看到侯卫东,道:“侯干部,你们今天喝好多,秦大江现在还没有睡醒。我给你们两人煮了一锅红苕稀饭,快来喝。”
侯卫东此时头欲炸开一般,肚子里面的东西早就吐得差不多了。端起红苕稀饭,吃着咸菜,味道十分鲜美。
此时天已晚,喝完稀饭,侯卫东就住在了秦大江家里。
第二天,侯卫东就被狗叫声惊醒了。天未大亮,水田上有薄雾中,远处是隐隐的树木,他走到水塘边,就见秦家堂客从猪圈出来。
如何称呼秦家屋里堂客,是一个问题。叫姐,可是她年龄四十多了,相貌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岁。叫阿姨,秦大江又和他称兄道弟,这样叫乱了辈分。侯卫东想了想,觉得还是叫嫂子比较好。
“嫂子,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没有见到小孩。”
秦家屋里堂客道:“我有三个小孩,两个儿娃子,一个女娃,都到广东打工去了。”
侯卫东不由得想起了何红富的话,随口道:“上青林山没有公路,真是制约发展。”
秦大江红肿着眼睛走了出来,接口道:“前几年上青林乡还想着修路,现在看来更没有希望了。”
侯卫东心中一动,“我是青林工作组副组长,若是能组织起来把路修好,说不定能引起领导的重视。”就道:“秦书记,俗话说,无路不富,上青林的发展太慢了,就和20世纪80年代初没有什么区别,我看症结就在这公路上。”
“青林镇发展重点在下青林乡,修路不是何年何月的事情。”秦大江书记站在鱼塘边,随手扯了一把草,丢在水中,又道:“上青林山上资源很是丰富,一是茶叶;二是煤炭;三是石头。”
青林茶叶很有名气,煤炭也好理解,侯卫东不太理解石头是怎么回事,问道:“什么石头?”
秦书记指了指一处山坡,道:“青林山上有很多石头,硬度很高。以前我接待过地质队的,他们说这些石头可以烧石灰,也可以制造水泥,还可以用来做铺路的碎石。就是因为没有通公路,石头就成了废物。”
“既然是一座宝山,为什么不把路修通?”
“上青林乡是小乡,只有七千多人,乡政府哪里来钱修路。前年上青林乡准备提20个积累工,10个义务工,并向县政府争取一点资金,准备将上山公路修通。公路都勘测好了,正准备开工,县政府就让上青林乡和下青林乡合并了。”
侯卫东脱口而出,“既然这样,我们干脆就组织起来,把公路修通。”
秦大江摇头道:“侯大学不了解情况,修条公路涉及三个村,复杂得很。没有政府来组织,根本干不成。”
秦大江老婆正在喂猪,听起两人谈起修路之事,插嘴道:“如果有人能把公路修起来,就是我们上青林的恩人。到时我们全乡人都会念着他的好处。”
侯卫东不知修公路的艰难,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为了弄点实绩,急切地道:“事在人为,当年红旗渠比这修公路更难。我们七千人的上青林,就不能修一条路。”
“你当真想修路?”
“是的,在何红富家里,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何红富虽然说的是歪道理,可是歪道理也是理。从这点来说,上青林群众都有这个想法。”侯卫东两眼冒光,热情洋溢地道。
秦大江对侯卫东修路虽然不抱多少希望,还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将几年来为了修路发生的事情简要地介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