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仰望面前的建筑,静奈心想,“宅邸”这个词就是用来表示这样的房屋吧。
仅从正面来看很难把握该建筑的大小,但从它临街围墙的宽度来看,可估出占地面积当在一百坪左右。屋顶铺着瓦,显示出和式风格,高耸于屋顶上的烟囱却是砖砌的,洋溢着西方气息。
“带烟囱的房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静奈如实说出感受。
“起居室里有个壁炉。”行成不以为奇地说道,“当然,现在不用了。父亲好像比较喜欢西式壁炉,在房屋改造时便保留了下来,仅仅是个装饰品。”
行成按动门柱上的对讲机。“哎。”里边传来女性沉稳的应答。
“高峰小姐到了。”
“就来。”光从应答的声调上,仿佛就可以推测出主人的优裕和从容。
进了大门,他们走过一条花草相拥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有几级台阶,上面便是门廊。静奈惊讶地发现房子的大门非常大。
“德国人个子高,似乎不把门造得这么大就不放心。”行成笑着打开大门,“请进。”
“打扰了。”静奈跨进屋里。
在一个大得可以用作儿童房间的门厅里,站着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她身穿淡紫色毛衣,戴着一根很细的项链。脸颊圆润,但丝毫不显肥胖,眼角处有些鱼尾纹,肌肤却依然十分滋润。
静奈心想,这真是一副贵夫人的相貌。她低头致意。在出租车中,静奈已听行成说过,他母亲叫贵美子。
“我姓高峰。今天登门打扰,十分失礼,还请见谅。”
“不必客气。这样的房子,只要您愿意,请随时光临。只不过有些地方尚未打扫,还请多多包涵。”
“怎么?昨天不是匆匆忙忙地大扫除过了吗?还不够自信啊?”
贵美子瞪了一眼起哄的儿子。“暴露后台内幕可是犯规的。倒是你该多加注意,别让高峰小姐看到那些打扫得不够干净的地方。请吧,别老站在这儿了,里边请,先喝杯茶。这孩子不懂得照顾别人,肯定坐也不让坐一下,就急匆匆带去参观。”
温柔体贴的话语不断从贵美子的嘴里吐出,丝毫也听不出厌烦的意味。然而她心中肯定认为来了个净给人添麻烦的厚脸皮小姑娘,对没有断然拒绝的儿子一定也很生气。静奈心想,能够不让人感觉到这样的内心活动,就证明她不是个简单的贵妇。十多年前,户神亭尚未成功时,她仅是一家小洋食屋的老板娘,待人接物本就是她的拿手好戏。
脱了鞋进入房间后,静奈才想起带来的东西。
“这个……听说府上喜欢,就……”她递上纸袋。
“哎呀,您何必如此费心?”贵美子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接过纸袋,往里瞧了一眼,眉开眼笑地说,“行成竟连这个都跟您说了。喂,你开口之前也得动动脑筋才好。”
“这有什么。”行成也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高峰小姐,那我就不客气了。来,这边请。”
贵美子朝走廊走去。望着她的背影,静奈的脑海中浮出“婆婆”这个词。如果要和这样的女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能与她相处融洽吗?现在她这副温文尔雅的表情,会不会因对方变成了儿媳妇而换成另外一副面孔?
贵美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站定回过头。
“啊,对了,你爸爸也回来了。”她对行成说道。
静奈猛地一惊。她自然是指户神政行。
“他怎么了?”
“谁知道,说店里没事。估计他也有些坐立不安,因为这孩子带姑娘来家里还是头一回呢。”
后半句话是对静奈说的。
“他是想看热闹吧。”行成皱起眉头,“对不起,没想到会这样,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
“估计他只是想打个招呼。”说着,贵美子又继续前行。
静奈看着贵美子的背影,心情已大不一样。她暗暗叱责自己: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工夫将她假想为婆婆!
贵美子停下脚步,打开身旁的一扇门。
“客人到了。”她朝屋内喊了一声,随即转向静奈道:“请进。”
静奈低着头走进,只见里面有一张很大的桌子,四周摆着皮沙发。户神政行站在一旁,身穿灰色对襟毛衣。
“我是户神,上次真是十分失礼。”
“哪里,失礼的是我。”静奈低头行礼。
静奈去户神亭广尾店那天,正要回家时偶遇户神政行,当时他们父子俩还仅是诈骗对象。泰辅正是在那时看到了政行,称他就是凶杀案当夜看到的凶手。
在行成的引导下,静奈在一张三人沙发上坐下。行成坐在她身边。
“听说您要去加拿大留学?”坐在对面的户神政行问道。
“是的。”静奈回答。
政行点点头。“海外的生活经历会对人生产生很大影响,但也不全是有益的,难就难在这儿。”
“爸,”行成皱起眉头,“别泼冷水。”
“不是这个意思。”政行又望向静奈,嘴角露出微笑,“我希望您的留学能成为真正有意义的留学。”
“谢谢。”静奈低下了头。
贵美子端来红茶,客厅里顿时洋溢起香草的气息。静奈端起茶杯送至嘴边,同时观察起政行来,他正伸手去拿饼干。
就是这个人杀了我的父母。
然而,无论从稳重的举止,还是充满理性的面容来看,他都丝毫没有凶犯的模样。当然,实施过多次诈骗的静奈对“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深有体会。她知道,外表越出众的人,越有可能深藏着一张人们无法想象的面孔。
十四年前噩梦般的情景似乎就要再现眼前,静奈竭力抑制。来这里之前,功一对她也有所告诫:“如果与户神政行见面,应该尽量不去想凶杀案的事,否则就难以保持平静,会产生当场报仇的冲动,所以必须忍耐。仇恨的爆发应该在后面呢。你应该一心去想自己该做的事,否则就会失败。”
功一说得没错。光这么相对而坐,静奈的身体深处就开始发热,有一种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静奈低下头,尽量不看政行。
“听说对行成的新店,您给了他很多帮助,我也要对此表示感谢。”
“谈不上。”她低着头说道,“根本没什么。”
“前些天高峰小姐去品尝麻布十番店的红烩牛肉饭了。”行成说道。
“哦,你听到了怎样的感想?”
“她称赞充分发挥了材料本身的味道。由此可知,我们追求的效果得到了体现,我们也比较放心了。”
“是吗?不是客气的奉承话吧,高峰小姐?”
“不是的,我实话实说。”
“那就好。其实,我也觉得那样的味道或许拿得出手。对了,高峰小姐。”
被人叫了名字,不得不抬头了。静奈调整了一下呼吸,挺直腰板看着对方,答道:“是。”
“听行成说,您曾在别的洋食屋里吃到过与我们的经典味道相同的红烩牛肉饭。”
静奈的心猛跳了一下,笔直的上身差点摇晃起来。虽然自己也感觉表情僵硬,她还是竭力装出笑容。“是不是完全相同也很难说,毕竟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听说那店在横须贺,还记得店名吗?”
“我也问过,她不记得了。”行成插嘴道,“只记得是用外文字母拼写的。”
“嗯。”静奈点了点头。
“外文……对那个店还有什么印象吗?比如,除了红烩牛肉饭,还有什么好吃的?”
“牛肉饭以外吗?”
“干吗要问这些?”行成抗议道,“上次说起时,您不是不怎么感兴趣吗?”
“不,当时我就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不过,这么刨根问底是有点失礼。”
“今天,她是来参观的,又不是来陪您闲聊。”
“也是。”政行点点头,看着静奈,“如果让您感到不快,我表示歉意。”
“没有。”静奈堆出微笑,说道,“很久了,记不太清楚。红烩牛肉饭味道相近,说不定也只是心理作用罢了。我不该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真是过意不去。”
“味觉的记忆本来就非常困难嘛。”坐在最靠边的贵美子见状打起圆场。
“不,孩提时代留下的味觉记忆,出乎意料地准确。所以,人们才都喜欢妈妈做的酱汤和饭团。如果您想起什么,就告诉行成,说不定会对他有帮助。”他站起身,“我失陪了,请慢慢参观。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房子。”
政行走后,静奈仍无法立即恢复平静,为什么要突然说那件事呢?她难以释怀。
“对了,我有件东西要送给高峰小姐。”贵美子兴冲冲地对行成说道。
“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她拿出一个方盒,上面有香奈儿的标记。静奈立刻知道所装何物。
“去年去巴黎时买的香水?”
“是啊,回来后觉得这香水有点不适合我,似乎太浓郁、太热烈了。”
“买了件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东西。”行成怪笑道。
“款式不对而已嘛。见到高峰小姐,我就想,给您用一定很合适。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贵美子打开盒子,取出一个小瓶,递给静奈。
“这么贵重的东西……”静奈接过瓶子,看向行成。
“我留着也不用,岂不可惜?当然了,对于香水,人各有偏好,不能强求。您闻一下试试。”
静奈在左手手腕处喷了一点,再用右手抹开,放到鼻子跟前。一股令人神清气爽的柑橙香气带着丝丝甜味冲入鼻孔,确实适合年轻女子。
“好香啊!”静奈不假思索地说。
“是吧?那就收下吧。”
“这样好吗?”
“好啊。老实说,没见到您时,我还没有送您的打算呢,心想怎么会有想看人家屋子的奇怪小姐。可看到了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高兴,没想到这么美貌端庄,看来行成看女人的眼光还真是不赖。”
“您在说什么?”行成板起脸来。
“所以,请您不必客气。当然,如果您喜欢的话。”
“谢谢。那我就收下了,我会珍惜的。”静奈握着香水瓶,低头道谢。这不是装出来的,其实,她此时正拼命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流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她也不明白。但有一点很清楚,贵美子的话听不出丝毫虚伪。仅此一点便已足够让静奈激动不已。
“从哪儿看起呢?”贵美子问行成。
“先看客房吧,那个房间或许最有参考价值。然后是日光屋或藏书室。”
“好,结束后跟我说一声。”
“知道了。我们走吧。”
静奈轻轻应了声“好”。她的嗓音略带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