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快就到了三月。早晨去公司时,秋叶已经到了,正和田口真穗等人谈笑风生。于是我凑过去问了一句:“聊什么呢?”
“你还是别问为好。”田口真穗笑着说。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那我就告诉你吧,但你可能会后悔哦。”田口真穗用一只手捂着嘴,悄声说道,“我们在说白色情人节[1]。”
“白色情人节……这么快就到了啊。”
“渡部先生,你应该有不少需要回礼的人吧?再不赶快准备就来不及了哦。”
“今年我没收到巧克力啊。情人节赶到周六了嘛。”
“哦,这样啊。”
这时秋叶开口说道:“那你可得买礼物送给太太。你收到太太送的巧克力了吧?”
她的语气有种奇妙的明快,让我的心混乱起来。
“没收到,她才不会送我呢。”
“是吗?”秋叶一脸疑惑。
“好可怜哦。”田口真穗说道。
“结婚时间一长,就不会再做那些事了。”
“这样啊。”
“他肯定收到了。”秋叶用胳膊肘捅了捅田口真穗,“渡部先生只是不好意思承认。”
“才不是,我说的是真的。”我不禁有点生气了。
秋叶盯着我看了看,开玩笑似的耸耸肩道:“你有没有收到都无所谓。”说完,她转身走回了座位。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抓住她的肩,让她等一等。她简直就是在揶揄我之前的话,言外之意似乎在说:“婚姻美满的你根本不可能离婚。”
我急得牙根痒痒,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当面跟她这么说,只得回到座位上。
打开电脑,收件箱里有一封邮件报告横滨某幢大厦的霓虹灯出了问题。真烦人!我立刻给客户打电话道歉,然后便和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一起开公司的客货两用车赶往故障现场。
虽然只是一点配线故障,但若要排除,就必须切断大厦的部分电力供应,这就麻烦了。我们先和承包这项工程的公司碰了头,之后便去跟客户商量善后。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离开现场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
我把车留给还在那里干活的员工,自己叫了出租车前往横滨车站。但路上我改变了主意,跟司机说要去中华街。
蝶之巢所在的大楼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我走上狭窄的楼梯,打开右边的店门。店里放着钢琴演奏的爵士乐。桌旁有两个客人,吧台旁也有一个,却不见五彩夫人的身影。芦原也不在。
“晚上好。”我跟白发的调酒师打招呼。他也招呼道:“欢迎光临。”
我点了一杯时代波本威士忌配苏打水。喝了一口后,我问道:“滨崎女士呢?”
“她今晚出门了。”调酒师平静地回答,“有什么需要转达的吗?”
“不用,谢谢。我刚好到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
“是吗?真是对不起。”调酒师鞠了一躬。
既然五彩夫人不在,那待在这里就没有意义了。我本想问问她秋叶母亲自杀前后的事。
我一面快速地喝酒,一面环顾店内。旁边的女客正在看一本很厚的材料,看上去是一份剪报。她看起来四十多岁,戴眼镜,齐肩直发染成了茶色。
我正琢磨独自来这种地方的女人到底会是何等人物,手机响了,是部下打来的。
我走到洗手间附近接电话。部下报告说,故障总算排除了。我正给他发指示,忽然看到了某个东西,随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站着接电话的,从我这里不仅可以看到坐在吧台旁的女人的后背,连她正在看的那份材料都能看到。
我瞥了一眼材料的内容,顿时惊得哑口无言。
“喂,能听到吗?”部下在电话里喊道。
“嗯,能听到。就按照刚才说的顺序进行。后面的事就交给你了,拜托了。”
我挂了电话,回到原位继续喝酒。我觉得口干舌燥,没几口就把杯里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我偷瞄那个女人的侧脸,她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常举动。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至少,她不是单纯地只想一个人来这里喝酒,应该是来找五彩夫人的。
刚才不经意间看到的材料内容深深地刻在我的脑中。
那是一篇旧报道,标题是“光天化日下东白乐盗窃杀人”,照片上毫无疑问是秋叶家的房子。
我又点了一杯酒。
旁边的女人一面看材料,一面慢慢地喝黑啤。杯里的啤酒泡沬已经完全消失了,看起来就像是一杯没了气的可乐。很明显,她并不是来品酒的。
白发调酒师看起来也和往常有些不同。他一直在不经意地观察客人,努力尽早洞察客人的需求,提供完美的服务。可他明显对那女人看都不看,至少在我眼中是这样的。
我喝完第二杯,正在犹豫要不要续杯时,那女人动了起来。她合起材料,把它们收进一个大背包。
“多少钱?”她问调酒师。
调酒师把价钱表放到她面前。她沉默着从钱包中拿出钱,然后便收起钱包,穿好大衣,背起背包朝门口走去。
我拿着空酒杯,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关于秋叶家的案子,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也许不仅仅是知道,她肯定是为了这件案子来见五彩夫人的。
“还要续杯吗?”调酒师问道。
我看了看他的脸。他嘴角浮出笑容,目光却非常认真,毫无笑意。
“不用了,多谢招待。”我下定了决心,“多少钱?”
调酒师似乎有些意外,说了句“请稍等”,拿起了计算器。
这样磨磨蹭蹭会跟丢的。我心下着急,便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万元大钞放到吧台上,说道:“这些应该够了。”
调酒师惊讶地看着我,表情很狼狈。
“要是不够,请把账单寄到这里。”我把一张名片放到账单旁边,拿起外套。
“那个,等一下……”
我不再理会调酒师,径直走了出去。一出门,我立刻四下张望。
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我拿着外套跑了起来。到了十字路口,我四下张望,还是不见她的身影。
她大概是上了出租车。那样的话就不可能追上了。我很后悔在她离开时没有立刻追上去。
就在我不知所措、几乎要放弃时,那个女人从旁边的便利店里走了出来。她左肩背着放材料的大背包,右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隐约能看见里面放着瓶装饮料和三明治。
她向我瞥了一眼,顿时面露惊讶,但之后并没在意,直接往车站方向走去。
我赶紧追上去搭话:“请等一下……”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我解释道:“对不起,我是在刚才那家店里,就是蝶之巢里坐在你旁边的人。”
她不知所措地半张着嘴,眼镜后面透出不安的目光。
你要是想推销,我一概谢绝。”她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决。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推销,是想冋你点事,有关你刚才看的那份材料。”
“材料?”她皱起了眉。
“对不起,我从你身后走过时瞥到了那份材料。你收集的是有关东白乐盗窃杀人案的资料吧?”
她睁大了眼睛。“你还记得那起案子吗?”
她的声调提高了一些。
“不是还记得,而是最近才知道。那起案子快过诉讼期限了吧?”
“没错……你是看了最近的报纸知道的吗?”她明显有些失望。我觉察到如果我只是通过报道了解到一些事情,她就不打算和我说下去了。
“我的熟人和案子有关,我是从她那里得知的。”
她脸上又浮现出兴趣,朝我走近一步问道:“你的熟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是被害人的家人……不,应该是住在案发地的人。”
“是仲西家的人吗?”
“是的。”
“那家是父女两人一起生活。你的熟人是……”她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是女儿。”
“是秋叶啊。”
“嗯。”我点了点头。
她打量着我,可能是在猜测我和秋叶的关系,以及我为什么会对这起案子感兴趣。
我从怀里取出名片。“我姓渡部,是仲西秋叶的同事。”
她接过名片仔细看了一会儿,仍是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她大概觉得,若只是同事,应该不会对十五年前的案件感兴趣。
我不能只被动地回答问题,便主动出击,问道:“我知道这很失礼,但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收集那起案件的资料呢?还有,你去蝶之巢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隐藏在眼镜后的目光却是冰冷的。“你为什么问这些?我喜欢做什么是我的自由。”
“话是这样,可是……”
“难道,”她用指尖扶了扶眼镜,再度看着我说道,“你很在意还有人对那起案子感兴趣?你不希望还有人深挖那起案子?”
“深挖?什么意思?”
她微微歪了歪头,问道:“你是秋叶的男友?”
我语塞了。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我不知要不要老实回答,但我的犹豫反而让她确信了。
“是啊,她有个男友也不奇怪。”
“没错,那又怎样?”
“别生气啊。而且是你先来找我的吧。”
我沉默了。她笑出了声,但眼神仍然冰冷。
“你是她的男友,从她那里听说了这起案子,当然会在意我的材料。你应该也知道蝶之巢的老板娘是秋叶的姨妈吧?”
“知道。”
“你听她说过有关案子的事吗?”
“没仔细听过,而且她似乎并不愿谈起这个话题。”
“关于案子你知道多少?”
“这个……”
“你只是从秋叶那里听说的吗?”
“听她说过后,我也读了有关报道,就这些。”
其实我还从芦原那里得到了一点消息,但我隐瞒了这一点。
“是吗?只是这样啊。哦……”她故作姿态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材料?你应该是想问滨崎女士有关案子的事,才到蝶之巢去的吧?你跟案子有关?”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咬嘴唇,一会儿叹气。不久,她抬起头看着我,下定决心般地点了点头。“没错。你都报上名了,我还遮遮掩掩的就不公平了。而且要是你去问蝶之巢的调酒师爷爷,他也一定会告诉你。”
那个调酒师果然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
她从背包里取出名片,上面写着一家设计事务所的名称和钉宫真纪子这个名字,头衔是设计师。
“钉宫……对吧?”
“没错。”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旧姓是本条。”
“本条……”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猛然倒吸了一口气,“本条……你是本条丽子的……”
“我是她妹妹,是货真价实的被害人家属。”她略微抬了抬下颚。我一时无从回答。我从没想过被害的本条丽子可能会有家人。虽说我没有机会问,可的确连想都没想过。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想知道姐姐被杀的真相,想找出杀害姐姐的真凶,才会背着案件的材料到处走。我也有工作,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考虑这件事,但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尽力调查。去蝶之巢也是我调查的一环,再怎么说,滨崎妙子也是为数不多的证人之一。”
“这样啊……”
“你明白就好。那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可以吧?”她背好背包,转身就走。
我慌忙喊道:“啊,请等一下。”
“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我追上去,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双眉紧皱的她,舔了舔嘴唇,“那……关于案子你查出什么了吗?例如报纸没报道过的事实,还有新消息什么的……”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说道:“倒是有一点。再怎么说,我也是连续查了十五年哪。”
“都有什么呢?”
她显得很意外,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多了解那起案子……”
“为什么?”
“因为秋叶也对那起案子很在意。我觉得那起案子无论对她还是对仲西家来说,都是不能触碰的伤痕。如果你有能接近真相的线索,哪怕一点点,也请告诉我。”
“你想拿来安慰秋叶吗?”
“不是那个意思……”
钉宫真纪子看了一眼手表,看样子不想再跟我谈下去了。“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不然我丈夫会担心的。”
“为了我自己,我也想知道。”我猛然间说道。
“为了你自己?”
“我……”我赶紧调整呼吸,接着说道,“我打算和秋叶结婚,也就是要和仲西家发生联系。所以我有必要知道她家发生过什么事。”
我感到身体发热,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非同一般的话。
也许是我的兴奋传达给了她,她换了一副沉思的表情,又看了一眼手表,再次看向我说道:“要是那样,还是跟你说说比较好。我也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跟我合作。你在和秋叶交往,可能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你能毫无隐瞒地告诉我吗?”
“告诉你倒没问题,但我知道的只有秋叶告诉我的那些。”
钉宫真纪子摇了摇头。“并不是让你跟我说案子,而是让你跟我说些有关秋叶的事。”
“秋叶的事?”
“还有一条。”她竖起食指,“你必须保持中立。如果你的立场出现倾斜,我就不能再跟你说了。”
“中立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成了仲西家的人,我就什么都不会说了,你最好也不要问。就算你问了,也只能平添不快而已。那时你肯定会像滨崎妙子一样躲开我。”
因为要躲这个女人,五彩夫人今晚才没出现在店里吗?
听着钉宫真纪子的话,我大体了解了她对这起案件的看法。我不禁想起之前跟秋叶的对话,芦原的话也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知道了。按照你说的,我还算中立。我没打算偏袒任何人,只是想客观地把握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令人不太愉快,但我还是想知道。”
钉宫真纪子盯着我的眼睛,眨了好几下眼后点了点头。“我们找个方便谈话的地方吧。”
不远处有个家庭餐厅。我们在最靠边的桌子旁坐下。四周无人。
“我能点杯啤酒吗?”她问道。
“请便,我也要啤酒。”
我们点了两杯生啤,我不禁想起她在蝶之巢喝黑啤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秋叶交往的?”钉宫真纪子问道,连等啤酒送上来的这段时间都不想浪费。
“去年秋天。”
“我再问个比较傻的问题,是你追求秋叶的吧?”
“这个……”
看我吞吞吐吐,她向上翻了翻眼睛,瞪着我道:“不是说好什么都告诉我吗?”
“我知道。但我倒没有清楚地表白过。我们偶然碰见,然后一起去喝酒,这就是交往的开端。”
我一面说,一面回想当时的情况,脑海里又浮现出秋叶在击球中心不顾一切拼命打球的样子。那只是不久之前的事,却感觉过了很长时间。
“不管怎么说,是你主动约她的?”
“嗯。”
“这样啊。”钉宫真纪子点了点头。女服务员端来了生啤。
“你为什么问这个?”等服务员走后,我问道,“我不认为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钉宫真纪子从背包里取出那份材料,放在桌上。
“我想了解仲西秋叶的近况,还想了解她现在如何生活、如何和男人交往。”
“所以我说这和案子没关系……”
她打断了我,朝我举起酒杯。“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什么?”
“听我说话的心理准备啊。要是想打退堂鼓就趁现在,因为我要说的话是你绝对不想听到的。”
“不想听到的……不,提出想了解案情的人是我。”
“你真的想知道吗?”她说道,“我接下来要说的是,杀害本条丽子的真凶就是仲西秋叶,你的女友。”
***
[1]指3月14日,在这一天,收到情人节(2月14日)礼物的男人需要回礼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