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比较一下日高与野野口两人的简历。
日高邦彦读的是某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然后直升该大学文学院的哲学系就读,毕业后陆续在广告公司、出版社待过,其间以一篇短篇小说获得新人奖的肯定,自此开始写作生涯,那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刚开始写作的前三年,他的书卖得并不好,但第四年时,一本《死火》使他勇夺文学创作大奖,此后他便一步步朝人气作家的路途迈进。
野野口修就读于另一所私立高中,经过一次落榜,他也考上了某国立大学的文学院,专攻日文,并选修了教育学分,毕业后在公立初中任教。直至今年辞职为止,他总共待过三所学校,我和他同执教鞭的那所,是他的第二站。
野野口修以作家身份出道是在三年之前,他替一份儿童半年刊杂志撰写长约三十页的小说。但他未曾发行过小说单行本。
根据野野口修的说法,各自走上不同道路的两人于七年前再度会面。当时他在某本小说杂志上无意中看到日高的名字,想念之余就前去探访。
我对此持保留看法。就像先前所讲的,他们两人碰面后,大约过了一年,日高邦彦就得了文学大奖。不过得奖的那本《死火》却是最早与野野口稿子内容一致的作品。与野野口的相遇替日高带来了好运,这种推测应不算空穴来风。
我前往出版《死火》的出版社,询问当年负责的编辑。那人姓三村,是位谦逊的中年人,现已升任小说杂志的总编。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重点,旨在厘清日高邦彦当时写出的这部作品,是在他一直以来的实力范围之内,还是如有神助的难得佳作。
三村先生不答反问:“您是针对最近流传的影子作家传闻进行调查吗?”
他显得有点神经兮兮,这点我可以理解。对他们编辑而言,日高邦彦虽已亡故,却还是不能诋毁他的名声。
“既然说是传闻,就表示是没有根据的事,我只是想确认。”
“如果毫无根据,我不相信您会提出这种古怪的问题。”三村一语将我戳破,接着回答道,“就结果来说,《死火》确实是日高先生写作的分水岭。也有人说,日高因那部作品而脱皮、蜕变了。”
“这么说来,它比之前的作品要好上很多?”
“嗯,可以这样说。不过,我并不觉得很意外,因为他本就很有实力。只不过,他之前的作品太粗糙,让读者挑出了很多毛病。也有人说,他的理念传达得不是很清楚,但这一点在《死火》一书中就处理得很好。您读过吗?”
“读过,很精彩的故事。”
“是吧?我至今依然觉得那是日高最好的作品。”
《死火》讲的是个普通上班族到外地出差,看到美丽烟火受到感召,立志成为烟火师傅的故事,很有趣,特别是关于烟火的描写更是精彩。
“那本书是一气呵成、没经过连载吧?”
“是的。”
“日高先生在动笔之前,曾和你们讨论过吗?”
“那是当然,不论何时,和哪个作家合作都是这样。”
“那时,您和日高先生谈了些什么?”
“首先是内容、书名、情节,接着则是讨论人物的性格等。”
“是你们两个一起想的?”
“不,日高先生基本上已经想好了。那是一定的,因为他是作家嘛。我们只是听取作家的故事,陈述意见。”
“将主角设定为烟火师傅,这也是日高先生自己的创见吗?”
“当然。”
“那您听了以后作何感想?”
“感想?什么意思?”
“您没想到那确实是日高先生才有的创意吗?”
“我没想到这个。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写烟火师傅的作家并不在少数。”
“有没有哪些部分是因为您的建议才修改的?”
“并不多。我们看过完成的稿子,发现哪里有问题才提出来,至于要怎样修改则是作家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日高先生拿别人的作品,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表现手法加以改写,然后让您来读,您能分辨出那是别人的作品吗?”
三村略一思索后回答:“老实说,我分辨不出。因为要判断是不是某位作家的作品,借助的就是词汇的运用和表现的手法。”
他又补充说道:“可是警察先生,《死火》肯定是日高的作品。在他写作期间,我曾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为还有破解不了的难题而非常苦恼。如果是以他人的小说为草稿,应该不会那么辛苦。”
对于这个,我不敢再说什么,只道了谢就起身告辞。但在我脑中却出现相反的情形。
我想,痛苦的时候要假装快乐是很困难,但快乐的时候要假装痛苦却好办。
我的影子作家假说并未动摇。
犯罪的潜在因素往往是女人,这句话人们耳熟能详。但针对这起案件,警方却并未深入调查野野口修与异性的交往情形。不知为何,专案组内部似乎产生了一种共识,认为野野口修和这种事扯不上边。或许是野野口本人的形象让我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虽然他长得不是特别丑,却令人很难想象跟他在一起的女性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们看走眼了。即使是他,似乎也有交往密切的女性。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处调查的同事发现了线索。
他们找出了三件证据。第一件是一条围裙,格子花纹,很明显是依女性的喜好设计,放在野野口修的橱柜抽屉里,看得出是洗过、熨好后才收起来的。
这莫非是某位偶尔到这屋里来的女子,在帮他整理家务时使用的?我们如此猜测。
第二件是一条金项链,连礼盒一起用包装纸包着,是世界闻名的珠宝品牌,令人一看就觉得像是件待送的礼物。
第三件是旅行申请表,折成小块,和包装好的项链一起放在珠宝盒里,是某旅行社的固定格式表格,内容显示野野口修曾计划前往冲绳旅行。申请日期是七年前的五月十日,预计出发日是七月三十日,可见当时打算利用暑假去玩。
问题出现在参加者一栏中所填的姓名。和野野口修并列的名字是野野口初子,年龄二十九岁。
我们马上针对这名女性展开全面调查,结论是此人并不存在。准确地说,在野野口修的亲属中根本没有这号人物。合理的推测是,他和某名女子假扮夫妇,打算相偕去旅行。
由这三样证据我们可以推断,至少在七年前,野野口修有一名恋人。姑且不论现在他们的关系如何,他应该还对这名女子念念不忘,否则他不会郑重地把两人的纪念品收藏起来。
我向上司请求对这名女子展开调查。
我不确定她是否和这起案件有关,不过七年前正好是日高邦彦发表《死火》的前一年,当时野野口修境遇如何,应该见过这名女子就能知道。
首先,我试着去问野野口本人。面对撑坐在病床上的他,我说了发现围裙、项链和旅行申请表的事。
“我想问你,那件围裙是谁的?那条项链你打算送谁?还有,你计划和谁去冲绳旅行?”
面对这个话题,野野口修一改常态,非但表现出拒绝讨论的态度,还明显有些惊慌失措。
“这些事和这次案件有何关联?没错,我是个杀人犯,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可是难道连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都必须公之于世吗?”
“我没说要公之于世,你只要告诉我一个人就够了。如果调查结果显示这些真的与案情无关,我绝对不会再来问你,当然也不会透露给媒体。还有,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给那名女士带去麻烦。”
“这和案情无关,我的话不会错。”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爽快一点告诉我。老师你现在的态度,只会让我们更加猜疑,从而更彻底地调查。这样,很多事情都能真相大白,同时事情在媒体前曝光的几率也高了,这也是你不愿见到的吧?”
然而,野野口修并不打算说出那名女子的名字,反而就搜查的做法质问我。
“你们不要再到我的屋里乱翻了,那里还有别人寄放的重要书籍。”
按照医嘱,会客时间有限,我只好离开了病房。
好在这趟并没有白来。我有把握,只要查明神秘女子的身份,肯定对厘清案情有帮助。
但从何查起呢?我先向野野口的邻居打听,是否见过女性到他家去,或是听到屋内传出女性的声音。一问到男女关系,就算口风一向很紧的人,也往往会出乎意料地积极提供线索。
但是这番探访一无所获,就连住在野野口家左侧、经常在家的家庭主妇也说没见过女性访客出入野野口家。
“就算不是最近的也行,难道几年前也没见过吗?”
因为听说这位太太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我才这样问她。她和野野口是同一时期搬进来的,应该有机会看见他的情人。
“如果是更早以前,或许有,可是我不太记得了。”她回答道。这或许是最合理的答案。
我试着重新彻查野野口修的交游范围,连他今年三月才离职的那所初中也去了。然而有关他私生活的领域,知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他一向就不太和人来往,自从生病以后,更是从未在校外和学校里的人碰过面。
无奈之下,我只好前往野野口修更早之前待过的那所学校。
七年前,他打算和情人一起去旅行时,应该就在那所初中教书。老实讲我不太想去,因为那也曾是我执教鞭的地方。
我计算好下课的时间,往那所学校走去。记忆中的三栋老旧校舍已有两栋翻新。若说有什么改变,也仅止于此。操场上足球队正练习着,与十年前的光景一模一样。
我无法鼓足勇气走进校门,只好站在外面,看着放学的学生从面前走过。突然,我发现人群里有一张熟识的面孔。那是一名姓刀根的英语老师,大概高我七八届。我追上去,叫住了她。她好像记起了我,惊讶地笑着。
我和她寒暄起来,泛泛地询问她的近况。之后,我直接挑明想问她有关野野口老师的事。刀根老师好像马上联想到最近引发话题的人气作家遇害案件,表情严肃地答应了。